福康王府,自從大皇子死於非命之後,此處便從往日的紙醉金迷,變成了清冷蕭瑟之所。
除了佔地極爲廣闊的王府以及其中的重樓殿宇,還依稀能讓人憶起曾經過眼雲煙般的繁華。
“又是一年深秋……”
大皇子妃籠着華裳,妃獨倚雕欄,望着天上朦朧的月色,發出一聲清麗的嘆惋。
其實,今年的秋天,是她過的最安穩的一個秋天。
往年的時候,她還要忍受大皇子諸多荒淫無恥敗德的行徑,以及防備着滿府裡的寵妾謀位、刁奴作亂等,竟不得一日清閒悠然。
如今好了,無形無德之人不在,寵妾散去,刁奴也被攆走。
整個世界,安靜的就像只剩下她一個人……
倒還有一個人,那位王都檢點的獨女。年輕的,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子如何能夠安然面對冷清?特別是,她還享受過十里紅毯、帝后親臨那樣超然的出嫁典禮。
數月以來,其心氣越發陰情多變,脾性越發暴躁。
挑衣撿食,責打下人,幾是尋常。
但她都包容她。
她需要人服侍,她便不裁撤她院裡的人。
她食不厭精,她便給她安排府裡最好的伙食。
反正,王府雖然繁華不在,但王俸、皇莊這些進項都在,以前大皇子強取豪奪而來的財富也都還在,且沒了去處,不給人使,一味留着,或許纔會招來不幸。
她對王側妃這般容忍放縱,府中下人紛紛猜測,她是顧慮側妃的出身……
畢竟,換做別的人家,這樣的情況,側妃娘娘不被王妃拾掇到慘淡收場都是好的了,豈敢如此放肆?
對此,她只是心中一笑。
論出身,她父親,身份未必比那位都檢點低呢。
驀然,她低了頭,神思陷入低落。
雖然王府數年的經歷,使得她練就了一番寵辱不驚,能夠安度清貧的心性。
但回想起來,她從小才貌過人,又出身高門。
作爲青春少艾的時候,她也曾憧憬和幻想過將來的生活。
卻沒想到,會在雙十年華,一切便似乎走到了盡頭。
她想起了那個人,那個無論從容貌、品性、行事、談吐等等一切方面來說,與大皇子都是天壤之別的少年將軍。
她與他共處一個屋檐下長達一個月之久……
當是時,無數個美夢時分,她都策劃過,對方就是這座王府的主人,而她,作爲他的王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惜,美夢終歸是幻想。
一個月後,他便走了,走的那麼決絕,沒有一絲留念。
對了,近來京城驚濤四起,連空氣中,似乎都瀰漫着兵兇戰危的氣息。
身處權力漩渦的他,也不知現在身在何處,是否康安?
悄然拿出絲帕擦了一下溼潤的眼眶,擡眼間,眼角所及,竟晃過一道黑影,隨之而來的,還有極爲輕微的聲響。
“誰?”
她低聲喝問,並悄然站直了身子,做好了隨時喊叫與撒腿跑的準備。
昏暗中,沒有一點聲音。
但她還是高度緊張,她直覺的感受到,她這後院是進了賊了,且對方似乎就在暗中窺視着她。
須臾之後,一個修長的身影走出海棠花叢,跪地道:“靖遠伯麾下侍衛,參見王妃娘娘。”
大王妃嘴巴微合。
靖遠伯,好像是他的封號呢。
……
東平伯站在城樓上,看着遠處人影攢動的軍營。
對方,又增兵了。
他不知道對方這是第幾次增兵了,反正據他派出去,寥寥無幾回來的斥候稟報,原來被他們清空的南北大營,現在已經又駐紮滿了人。
斥候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少,但是他豈能不知道?
若是城外沒有內亂,單就現存的兵力,都是城內的三倍以上……
但是對方真的會像杜安樘說的,會有忠義的臣子、將軍反抗而內亂嗎?
僅僅三日,對方已經集中全力向京城圍過來。他沒有看到一點對方有內亂的跡象。
倒是城內,現在已經有了些混亂的徵兆……
眼下,或許只能寄希望於各地勤王的兵馬了。
會有勤王的兵馬嗎?
其實,從馮唐寧願看着滿府親眷死去,也不願意乘坐吊籃入城,他就該明白究竟哪方是正,哪方是反了。
只是對早已上了船的他來說,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只能跟着向前,至少,危險還沒有降臨,至少,他們都覺得還有希望……
“將軍!”
一隊將士押解着一個人前來,稟報道:“此人違背軍令,私藏叛軍昨夜射上城牆的密信!”
東平伯平靜的接過偏將遞過來的贓物,掃了一眼,然後低頭看去。
那士兵神情驚懼,軍裝散亂,顯然被抓之時經歷了一番掙扎。
“拖下去,斬。”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
無視士兵的求饒,東平伯拿着手中的軍報,指頭微微攥緊。
本將軍如何饒你?
你不死,或許死的便是我了。
在各處巡視一日,晚間,東平伯回到家中,用過晚飯之後坐在書房向二皇子書寫防衛奏疏。
忽聞家人來報:“老爺,大小姐回府了。”
靜兒,她回來作甚?
東平伯疑惑一閃而逝,隨即釋然。
必是近來城內的紛亂,使得她也擔心起來,所以回家探望。
因放下筆,正了正衣冠,讓女兒到書房來見他。
過了許久,方見大王妃過來,東平伯便略有不悅。
“父親大人見諒,因許久未見母親,積了許多母女閒話,讓父親久候了。”
大王妃在父母面前並沒有拿王妃的姿態,率先行禮告歉。
“坐下吧。”
東平伯令其落座,一邊繼續辦公,一邊頭也不擡的問道:“近來你府中可還好?”
“多謝父親關心,女兒府中一切尚好。”
東平伯擡頭看了一眼,隨即心中暗歎自己多問,如今她那府中,還有什麼好不好的事呢。
因心生幾分憐惜,道:“既然回府了,就多住幾日,好好陪陪你母親。”
以前他都是不留她的,因爲王妃不宜久居孃家。
但是現在無妨了。
大皇子那個蠢貨死了,連皇帝也死了,眼下也沒有人在意福康王府。
大王妃謝過父親的好意,打眼看寬大的書房內,除了房門處的侍從,別無二人,她方放低了聲音,神色卻如常的道:“父親可曾想過棄暗投明?”
她之前故意坐在案首的位置,便是爲了離東平伯近一些。
儘管如此,她的聲音也還是太小,小的如此近,東平伯都差點沒聽清,擡起頭詫異的看着她。
直到看見女兒面上的正色,他方意識到自己沒有聽差。
於是沉眉呵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女兒沒有胡說,女兒已經知道,如今城中的局勢……”
東平伯打斷了她:“你難得回府一趟,今夜你便去你母親房中就寢,與她好好說說話。”
然後在語末壓低聲音道:“有什麼話,到時候再說。”
大王妃也察覺自己過於急切了,昨晚那人可是交代過,家裡可能有着別人的眼線。
自己要對父親說的話事關重大,若是不謹慎,說不定會害了父親。
於是點點頭,道:“那女兒就不打擾了,父親也請早些安歇。”
起身盈盈一福,而後退下。
……
深夜,看着與自己促膝長談許久的母親已經禁不住睏意睡去,大王妃卻毫無睡意,待在榻上輾轉反側。
父親的謹慎,令她再次意識到自己要對父親說的話,有多麼事關重大。
時間不停流逝,房間中唯有一隻蠟燭靜靜的燃燒着。
父親在旁邊的偏室就寢,現在這個時間,下人們應該都已經歇下了。
大王妃想了想,忽然從榻上翻起身,準備過去。
只是剛起身,就見房門口,東平伯已經站住。
“父親!”
她要請安,東平伯卻一擺手,隨即在一邊的高凳上坐了。
她走過去,靜靜的站立。
東平伯給自己倒了一盞茶,聲音平靜的道:“說吧,你這次回來,究竟想做什麼?”
大王妃不答,反而從懷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份密信,對東平伯道:“父親請看,這是靖王殿下讓我轉交給父親的密信。”
東平伯握住茶盞的手指猛然攥緊。
靖王,這個名詞,他近幾日可是不止一次聽到了!
他接過密信,慢慢展開那捲的很緊密的紙條,然後眯着眼睛看去:
“陳將軍惠鑑:
陳將軍少年從軍,勇冠三軍。後隨太上皇徵西,戰勝回朝,功封伯爵。
英雄氣概,雄姿英發,令人嚮往欽佩。
然,值此國柱不穩、朝廷危難之際,陳將軍卻不辨是非,舉兵襄助反王竊據京師,欲行偷天換柱、顛覆殿坤之事。
如此不忠不義,豈非枉顧英雄之名?
數日之前,皇家秋獵之地,二皇子煽動逆臣作亂,後又數度派遣死士行刺,意欲謀害二聖,顛覆人倫,篡奪朝綱。
所幸天不亡我大玄。
太上皇雖然一度受驚昏迷,終究龍體無恙,安然甦醒。
得知二皇子之逆舉,雷霆震怒,命滿朝文武同心協力,共誅叛逆!
當前局勢,朝廷十萬大軍已經兵臨京城,而逆王一黨所期望會被他們哄騙至京的地方軍隊,也已經得到太上皇的聖命,紛紛舉戈,決心共伐逆王。
如此大勢之下,逆王一黨,敗亡只在頃刻之間。
然,本王受太上皇信重,全權負責伐逆諸事,卻不忍看到更多無辜的將士流血犧牲。
故此,本王深切的懇請將軍看清大勢,以忠義之名,以大玄將士的性命爲重,開城投降,助朝廷共誅逆王。
若是將軍能夠儘早棄暗投明,放平叛大軍入城,減少無辜的犧牲,本王對將軍做出如下承諾:
自將軍收到此封密信一日之內,開城引大軍入城,赦免將軍及將軍家人一切罪責,並在平叛成功之後,予以將軍侯爵之位。
若是兩日之內開城,則僅赦將軍一人。
兩日之後,兵戈相見,屍山血海、流血漂杵,將軍之罪孽,永世不可洗脫。
屆時,凡城中所有謀逆與協助謀逆者,夷九族!
望將軍明鑑。
靖王誠奉。
景泰十三年九月初三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