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之內,王夫人卻不在。
李紈、寶釵、黛玉、探春、惜春五人圍坐在中間的小圓桌周圍,小聲低語着。
在她們身後,房間的角落裡,素雲、鶯兒、翠墨、以及彩雲等幾個大丫鬟靜悄悄的侍立着。
見到他進來,都起身相迎。
賈寶玉毫無自持之意,自己找了個焦點位置坐了,讓李紈等人也原地落座,然後便打眼瞧着這滿屋的麗人。
李紈成熟秀麗,寶釵國色仙資,黛玉絕世美顏,探春青春活力,惜春可愛乖巧。
雖年紀、氣質各有不同,但是每一位,看起來都那麼的賞心悅目。
便是連屋裡侍立的這些丫鬟,也都是賈府丫鬟界的翹楚,個個嬌俏動人。
可以說,賈府中大部分的美色,都已經聚集於此。
連空氣中,似乎都瀰漫着絲絲醉人的芳香。
初時被賈寶玉打量,衆美皆忖乃是賈寶玉久別家中所致,便也不爲羞澀。
因爲她們也都瞧着他,想要看看,對方身上究竟有什麼變化沒有。
隨着賈寶玉的目光越發肆意,衆美終於別有所感。若是以往,她們自然早就啓脣嬌嗔或者發問轉移注意力,如今卻無人貿然開口,只是各自別過了頭。
雖然就賈寶玉看起來與以往並無太大變化,他的臉龐一如既往的俊朗白皙,笑容也依舊與春風相伴,但到底身份的巨大改變,使人不敢輕易親近與叨擾。
賈寶玉大概知道這種安靜的由來,因見小惜春偷偷瞧他,便拿起她的小手,將她牽到面前摸了摸她的腦袋,忽然露出驚訝之色,笑道:“早上的時候還沒有發現,才十多日不見,四妹妹又長高了呢。”
惜春頓時臉紅起來,扭捏道:“哪有,怎麼可能那麼快……”
黛玉自忖賈寶玉黃昏時與她單獨待了半個時辰,說了許多話,現在的賈寶玉,與她應該是最熟的,於是便嬌聲笑道:“惜春難道是草苗生就的,幾日功夫就能躥高不成?”
大家也就跟着笑了,惜春自是跺腳不依。
賈寶玉暢快的笑了笑,手中不自覺的將惜春鎖在腿間,讓她乖乖倚靠在自己懷中,而後對大家說道:“近來事多,難得今晚有空,你們有什麼問題,或者單純想要問我的話,不防趁着這功夫,都問出來。”
賈寶玉這麼說,衆美卻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李紈、寶釵是自矜的人,不好當衆與賈寶玉言笑無忌,黛玉因爲之前想問的話大多問過了,探春則是心中藏事,也不輕易開口,所以只有惜春,聞言如得皇命,立馬仰起頭將她心裡存起來的幾個問題相問。
賈寶玉低頭與她解答,言辭間全無遲疑保留之色,偶爾還故作懸疑,令惜春驚呼陣陣。
惜春打了頭陣,李紈等人也就少了些矜持,慢慢也將心中疑惑或者關心的事說出,賈寶玉同樣有問必答,如此一來,氣氛便和諧融洽起來,連旁邊的丫鬟們,都沒忍住跟着說笑、恭維了幾句。
一時彩雲過來,說是外頭飯擺好了,王夫人叫他們過去用飯。
大家這才收了口,紛紛站起來。
黛玉卻忽然道:“你怎麼還不下來?”
衆人回頭看去,原來之前倚靠在賈寶玉身邊的惜春,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賈寶玉腿上,一直抱着賈寶玉腰間的軟袍。
惜春聽見黛玉說她,小臉紅了紅。
方纔坐在二哥哥的懷裡聽着哥哥姐姐們說話,她本來可開心了。
可是二哥哥的懷抱裡太暖和了,又有二哥哥好聽的聲音縈繞在耳邊,只一會兒沒說話她便有了些睡意,眼睛一眯一眯的,壓根沒怎麼留意到彩雲的話,所以沒有第一時間下來。
此時清醒過來正要下去,賈寶玉卻突然站起來,嚇得她趕忙抱住賈寶玉。
等她回過神來,已經坐在賈寶玉的手臂間,雙手環住賈寶玉的脖子。
“她是困了……”賈寶玉與衆人解釋了一句,然後低頭笑道:“沒事,二哥哥抱你過去,好久沒這樣抱着你了。”
說着示意大家起行。
李紈笑道:“她都多大了,你還這麼寵她,如今她都不像大家小姐,倒像是鄉下的毛頭小子了。”
賈寶玉道:“她還小……”
“也不小了,都已經十歲了。”
李紈笑着,看賈寶玉都已經抱着人出了房門,搖搖頭倒也沒過多說什麼。
雖然尋常來說,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跟哥哥也不該這麼親近了,但是賈寶玉畢竟從惜春才幾歲開始便這麼抱她的,兩人一向這麼親近,如此一來便也不顯得突兀。
況且如今賈寶玉身材挺拔強健,惜春又生的嬌小可愛,從後面看去,倒像是父親抱着可愛的女兒一般……
……
王夫人院裡的飯廳比賈母的飯廳小很多。
實際上就是王夫人院裡的一間耳房。
雖不大,佈置倒還莊重整肅。
往常便只有王夫人一個人在這裡用飯而已,如今因爲有姑娘們和賈寶玉,王夫人院裡的丫鬟們幾乎都來伺候,如此,倒顯得這裡越發的緊緻和熱鬧。
以往王夫人就算叫賈寶玉或者黛玉等吃飯,都是先坐着等候的,今日,王夫人卻沒有落座。
見到賈寶玉等人進來,還親切的招呼,問賈寶玉外頭是不是又出了什麼事。
賈寶玉笑着回了一句,將惜春放在一張凳子前,回頭攙着王夫人道:“今兒太太怎麼客套起來,你不先坐下,她們怎麼坐呢?”
說着讓王夫人在案首坐了。
王夫人臉上笑容霎時濃郁了許多,笑着招呼道:“寶釵、黛玉,你們也快坐下吧。”
於是寶釵、黛玉、探春、惜春按序落座。
寶釵心思縝密,特意坐了王夫人下手第二個位置,未曾挨着王夫人。
王夫人便招呼賈寶玉過去。
賈寶玉正要坐下,卻見自進門之後李紈便像是變了一種形態,與他們脫離了關係,自主的接過了丫鬟們的差事,侍候在王夫人右邊,負責接放杯碟碗筷,顯見一會兒還要爲王夫人佈菜,直到他們用過飯之後。
於是他笑着:“今晚難得一家人吃飯,大嫂子坐下一起吧,也熱鬧些。”
李紈有些呀然的瞧了他一眼。
兒媳婦伺候婆婆吃飯乃是大家族的規矩,就算婆婆沒有要求兒媳立規矩,兒媳婦也該自覺。
所以她的行爲乃是正理。
若是賈母或者賈政在場,他們開口讓她入席還罷,因爲都是尊於王夫人之人。
賈寶玉作爲小叔子,卻沒有道理叫她坐。
但是,爲何聽他這麼說,卻沒有覺得太不合規矩的感覺呢?
是了,寶玉如今身份太過尊貴了,親王之尊,早已足夠越過輩分、人倫,所以才讓人覺得他這麼說話沒有不妥。
果然王夫人毫不介意,偏過頭似乎纔看見李紈,便溫和的道:“他說的是,你也坐下吧。”
“謝太太。”
李紈行了禮正要坐下,賈寶玉卻率先一步將她扶到左邊,挨着寶釵坐下,而後自己踱步到另一邊惜春的身旁坐了。
唉,他也是用心良苦了。
黛玉的醋意本就大,特別是對寶釵,他要是“不明不白”的坐在寶釵身邊而不坐在她身邊,保不準將來又有話說。
他倒是想插在寶釵和黛玉中間,但是賈母將黛玉許給他是衆所周知的秘密,要是那麼做,也顯得太明顯和膚淺了一些。
所以倒不如坐惜春旁邊,一來也挨着王夫人,可合王夫人的心意,二來,李紈本來在她們姐妹們中齒序就最大,坐那兒正合適。
坐在凳子上,等着丫鬟們端上盥手水和毛巾,賈寶玉正爲自己妥當且不顯痕跡的佈置感覺滿意,就見對面黛玉睜着清冽的眼睛瞧着他,眼中那審視的目光,有些明顯。
賈寶玉心頭一跳,難道自己的心思,已經被那小妮子完全看透了?
好在黛玉很快便收回目光,微微側着身子,將纖嫩的小手伸進盥洗盆中輕輕劃撥了幾下,然後拿起乾淨的手帕拭了拭,便回身坐好,再不亂看一眼。
大家淨手畢,在王夫人的一聲招呼下,開始動手用飯。
在王夫人眼前,李紈等人自然都有些拘謹的。賈寶玉雖然沒有這方面的影響,但是也知道規矩便是“食不言”,說話談心,是在飯後的用茶時間。
他也並不願意太過於“譁衆取寵”,便只是偶爾說一兩句話不顯突兀的話。
正在大家安靜的用着晚餐之時,外頭服侍的婆子忽然進來,在門口低聲回到:“太太,璉二爺和二姑娘過來了……”
王夫人聞言,下意識的先看了一眼賈寶玉。
見賈寶玉無甚表情,心下考慮了一下,開口讓人進來。
過了一會,卻只看見迎春一個人進來。
今日迎春的穿着極爲樸素,裡面是青灰色帶着暗紋的衣物,底下繫着一條白綾馬面裙,外罩着一件乾淨的粗布麻衣,看樣子,進來之前她已經將孝服和孝帶這些解下,此時這般打扮,看起來有些單薄和緊身,卻也將她姣好的面容膚色以及豐腴的身形完全展露出來。
這樣帶着三分孤憐,三分侷促,三分豔質的迎春,竟比以往沉默寡言,只是面上愛帶笑容的她,更加溫柔動人。
迎春居長,黛玉、探春和惜春見她進來都起身了。
王夫人等她見禮之後,還沒見到賈璉,便皺眉問道:“璉兒呢?”
迎春聞言,先瞧了賈寶玉一眼,忽然眼眶一紅,竟當先拜下,哭訴道:“寶玉,求求你原諒我哥哥這一回,他已經知道錯了……”
她忽然來這一出,黛玉等人立馬有些爲難,連忙走開些。
寶釵和李紈也都趕忙起身。
王夫人卻一下子臉色有些不好看。
迎春向來是萬事不管不知的性子,若沒有她人唆擺,她豈能做出這般不合常理的舉動來。
賈寶玉長長一嘆,起身扶起迎春,柔和的問道:“是他逼你來的?”
按理迎春正在那邊爲賈赦守靈,要是想要過來,早可以過來的,偏偏與賈璉一道過來,要說不是賈璉的主意也沒人信。
況且賈寶玉知道迎春是不善也不喜歡管人情方面的事的,如今卻一見面二話不說就下跪求情,讓人不得不猜測,賈璉是否有逼迫迎春的可能。
迎春淚水齊出,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哥哥沒有逼我的,他只是……”
他只是以親哥哥的身份跪在地上求她幫忙,如此,她又豈能拒絕?
不提這一點,迎春道:“寶玉,我哥哥真的已經知道錯了,他說這次你要是不幫他,他真的會死的……好寶玉,你就幫幫他,不要讓他死好不好?”
迎春甚少開口求人的,以前的時候,賈寶玉派禮物,她甚至連自己喜歡的東西都不爭,賈寶玉給什麼,她拿什麼,姐妹們選剩什麼,她就要什麼。
沒有,也無妨。
這樣的性子,如今卻這麼哭抹着眼淚兒的開口求他,令賈寶玉感覺十分心疼。
輕輕拍了她的手臂,賈寶玉拉她立在身後,然後對着門外冷聲道:“你要還是個爺們,就自己進來說話!”
飯廳外,王夫人院裡沒有在裡頭伺候的丫鬟和年輕媳婦們都聚在廊檐下,好奇的看着大院裡揹着一捆柴火的賈璉。
璉二爺這是搞得什麼名堂,好端端的主子爺,弄一捆柴火背著作甚?
賈璉埋頭在廊檐的臺階下,尖着耳朵聽裡頭的動靜,對於奴才們的打量戲謔完全不予理會。
終於聽到賈寶玉的聲音,他渾身精神一震,趕忙勒了勒腰間的繫帶,然後彎着腰進門。
但他只在房門口數步內就停下,隔着那絲質屏風,“噗通”一聲跪下,然後一道哭天搶地的聲音響起:“林妹妹啊,是璉二表兄不好,我不是人,知道大太太他們要害你,我一聲都沒敢吭,眼睜睜的看着你被他們送出了府去,還差點壞了性命,璉二表兄不是人,你打我吧,你罵我吧……”
賈璉仿若犯了弒親大錯一般,滿臉的灰敗痛切之意,說完,便一個勁兒的往自己臉上抽着耳光,那樣子,似乎對方要是不原諒他,他今兒就要死在這裡一般。
丫鬟們心下大詫,但還是很伶俐的把屏風挪下去,讓裡頭的人能看清楚外面。
黛玉美麗的眼睛圓鼓,微張着小嘴,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賈璉。
雖然之前賈母已經說過,要讓賈璉給她賠禮道歉,但是,事到臨頭,她還是覺得意外、驚訝、不知所措。
好奇怪哦,聽他們那麼說,璉二哥好像也沒怎麼對不起我呀,怎麼他懺悔成了這番模樣?
也不怪黛玉一時想不通,其實她心中並沒有將昨日的事太記在心上。
雖然暗恨邢夫人等忒壞,但是如今始作俑者一個死,一個出家去了,她的氣也完全消了。
而且,更奇怪的事,璉二哥哥爲什麼要背一捆柴火進來呀?
負荊請罪麼?
呃,要不要這麼逗呢?
黛玉心中,忽然很想笑,但是看着賈璉那死了親孃的模樣,她又想,要是現在笑出聲來,璉二哥哥會不會直接鬱悶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