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消暑之邀
吳海平一手藤牌一手短棍,看準時機,眼見那怪模怪樣的棍子戳過來,連忙矮身以藤牌挑過,反手以棍就掃了過去。
篤篤篤——
吳鍾驟然跳開,看着手中的新式火銃蹙眉不已。
旋即轉頭看向李惟儉道:“伯爺,這刺法只能取長槍的路數,卻須得簡化不少。”
李惟儉在一旁頷首道:“不錯,招式不宜過多,有個十來招就差不多了。”頓了頓,又道:“你且用心琢磨着,說不得下月王爺請了京師各路好手一同參詳,待定下路數,往後這軍中恐怕再無死兵。”
新式火銃加上刺刀全長七尺有餘,用李惟儉定下的規制,加上刺刀全長一千七百四十毫米,這般長短足夠讓步兵丟下佩刀,連那貼身肉搏的三成死兵都能替換掉。
上前重重拍在吳鍾肩頭,待其納罕擡頭,李惟儉笑道:“你若能將此事辦好,我推薦你去京營任教習。”
吳鍾頓時大喜過望:“果然?”
李惟儉一蹙眉,那吳海平就道:“吳小哥說的什麼話,老爺何曾用虛言哄騙過你?”
吳鍾頓時憨笑不已,說道:“俺原本尋思着府中無事,正要跟老爺告個假往南面走一遭呢。既然有了差遣,那俺就暫且不走了。”
李惟儉笑着點頭,再沒說旁的。他卻不知,這一耽擱,此一世就少了個八極拳開創宗師,大順軍中卻多了個悍將。
那吳海寧在一旁瞧的眼熱,禁不住湊過來道:“老爺,我呢?”
“你?”
李惟儉還不曾說話,吳海平就罵道:“你纔多大?還沒火銃高,滾滾滾,少在老爺跟前現眼!”
親哥哥一腳踢過來,吳海寧只得訕訕而去。
李惟儉負手而行,正要往內宅行去,吳海平便追過來壓低聲音道:“老爺,這幾日多了些番子盯着。”
李惟儉駐足看向他,吳海平就道:“家中倒是一切如常,那兩個坐探也沒旁的舉動,小的料想,那番子應是盯着隔壁。”
“榮國府?”李惟儉蹙眉道:“這卻奇了——”賈珍、賈蓉父子流放,大老爺賈赦癱在牀上不良於行,那慎刑司又盯着榮國府作甚?
一時間想不分明,半晌才道:“罷了,叮囑家中人手,夜裡仔細巡視,守好門戶。”
吳海平停步應下,李惟儉這才往內宅行去。方纔到儀門前,就聞聽車後車馬上,扭頭就見傅秋芳的馬車自角門進來,停在馬廄左近。
這會子傅秋芳剛好隔窗與李惟儉對視了一眼,當即宜嗔宜喜,李惟儉便笑着,乾脆停步等她。
須臾,念夏扶着傅秋芳下了馬車,急急朝着這邊廂而來。到得近前,笑着屈身一福,說道:“老爺也纔回來?”
李惟儉探手相邀,二人便進了東路院兒儀門,他說道:“新式火銃業已定型,我每日巡視一番就是了。”
這武備院的差事太過清閒,李惟儉琢磨了幾日,想着回頭兒好生與忠勇王分說一通,最好依着他的意思籌備個科學院……實學院。
雖說打定心思這幾年沉寂一番,可也不能就此拋費時光。乜斜笑着看向傅秋芳,問道:“廠子裡還好?”
傅秋芳就蹙眉道:“老爺還說呢,好好兒的廠子要分出去幾塊,鍋爐廠、彈簧廠、特種鋼廠、機械加工廠,拆來拆去,外城就剩下的總裝廠,餘下的都要往外搬。
這匠人安置也就罷了,可這賬目整理真真兒要了命,估摸着下月方纔能理清楚頭緒。”
李惟儉感嘆道:“外城還是逼仄了些,拆分搬遷也在情理之中。且此事也不用急,慢慢來就是了。你若累了,不若多在家中歇息幾日。”
傅秋芳便笑着搖頭:“可不好因着我耽擱了,妾身估摸着下月中總能徹底分出來,左右也就月餘光景,咬咬牙就是了。”
李惟儉便沒多說,只牽了她的手往內宅裡走。他心下分明,傅秋芳這等聰慧女子,一招大權在握,又怎會割捨的開?牢騷、抱怨幾句,不過是示弱以博自己垂憐罷了。
莫說傅秋芳只是妾室,便是夫妻之間也總要用些心機調和,如此方能長長久久。
入得內中,卻見李紋、李綺兩個堂妹,正與香菱、晴雯捧書笑談。見得李惟儉與傅秋芳,衆人忙起身來迎。
李惟儉便笑問:“說什麼呢,這般熱鬧?”
香菱便笑道:“方纔讀到唐寅,二姑娘就說了個趣談。”
嫺靜的李紋笑道:“料想四哥也聽過,我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李惟儉接過晴雯遞過來的帕子,擦着手落座道:“這卻未見得,不知是哪一則?”
那歡脫些的李綺就道:“姐姐說的是唐寅爲蘇州富商老母賀壽所提賀壽詩。咯咯咯——”
李惟儉故作不知道:“這一則我倒是沒聽過,三妹妹快快說來。”
李綺便推了下李紋,道:“還是姐姐來說,我可說不好,怕是說到一半笑也笑死個人了。”
晴雯也湊趣道:“是了,還是二姑娘板着臉說來最有趣。”
李紋推卻不過,只得淺笑着道:“四哥想是貴人事多,記不清了也是有的。那我便說來——話說有蘇州富商爲母慶七十大壽,請了唐寅來作畫。唐寅畫了一副蟠桃賀壽圖,隨即又在畫作上題詩。
衆人圍觀之下,但見頭一句是‘堂前老婦不是人’,富商剛要翻臉,又見其下一句是‘南海觀音下凡塵’,富商面色緩和,還不容笑出來,又見其寫了第三句‘養的兒孫都是賊’,富商氣得直瞪眼,又見最後一句‘偷來蟠桃獻母親’。”
“哈哈——”
“咯咯咯——”
廳堂裡頓時笑作一團,李惟儉便道:“唐寅生性詼諧,此番定是在戲耍那富商。”
李紋便笑道:“是呢,那富商憋悶了半晌,這才帶頭叫好。過後家中過壽,卻再也不敢請唐寅來了。”
說過頑笑,李惟儉見紅玉不在,便問晴雯。晴雯道:“四爺怕是忘了,紅玉一早兒就去了香山別院,這一來一回的,料想入夜能回來就不錯了。”
“是了,”李惟儉恍然,隨即與兩個堂妹道:“我在香山有一處別院,原本是神武將軍別院,幾年前被我買了下來。前日晴雯便說京師裡日漸炎熱,不如去別院避避暑。
單隻你們只怕也無意趣,回頭兒不妨給榮國府下個帖子,也邀着幾個姑娘一道兒去頑樂一番。”
李綺心思少,正要出言,卻被姐姐李紋扯了下衣袖。李綺略略思量,合掌笑道:“原來如此,我們怕是借了嫂子的光了!”
李惟儉面上噙着笑也不曾反駁,李綺便笑作一團,李紋瞧着李惟儉若有所思,忽而心下恍然,可不就應了那句話:憐子如何不丈夫?
笑鬧間,琇瑩蹦蹦跳跳回返,瞧見傅秋芳頓時規矩起來,只是臉上還掛着止不住的笑意。
顛顛兒跑到李惟儉近前笑道:“老爺,雲姑娘收下了。”
“如何?”
琇瑩頷首道:“很是喜歡呢,方纔試着騎了一會子,翠縷與映雪扶在後頭,我看再有幾回也就學會了。”
李綺眨眨眼,便道:“那自行車原是送與嫂子的啊?”
李惟儉道:“莫急,過幾日我再捎回來幾輛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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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館。
銀鈴般的笑聲灑落,黛玉倚門觀量,便見湘雲單手握把,一腿踩在小徑一方石塊上,另一隻手高高揚起,嚷道:“林妹妹,看我這車如何?”
黛玉笑着嗔道:“仔細又栽進溝裡,這會子可是夏日,小心成了落湯雞!”
“誒嘿嘿,我纔不會呢!”
“姑娘……慢,慢些啊!”
湘雲扭頭,眼見翠縷與映雪追了上來,嘿然一笑,左腳一蹬,騎着自行車揚長而去。
迎着夏日和煦晚風,湘雲心下愉悅,蜂腰扭動,兩條長腿猛蹬,只覺儉四哥果然是個好的,就算……就算來日打自己幾回,想來也是無妨。就是不知儉四哥那裡還有什麼新奇的物件兒。
這會子湘雲半懂不懂的,比黛玉年歲還小,又因着豪爽粗疏,反倒少了些女兒家的閨思。
青石路上偶有凸起,顛得湘雲驚呼一聲,車把歪歪扭扭,好半晌又扶正,直把翠縷、映雪嚇了個半死。緊忙提氣又追,那湘雲又咯咯咯笑着,加速往怡紅院而去。
黛玉看罷,抿嘴一笑便迴轉瀟湘館內。這會子雪雁去提晚飯,只紫鵑在一旁伺候着。紫鵑便觀量神色,眼見黛玉並不着惱,待進得書房裡,眼見四下無人才勸慰道:“姑娘莫多心,想來那自行車也不適合姑娘,這若是摔了下,四爺豈非要心疼死?”
黛玉乜斜白了其一眼:“我又不曾多心,偏伱把我想成了小性兒的。”
因着過會兒要去賈母跟前,黛玉便嫺坐梳妝鏡前,任憑紫鵑卸了釵、簪,又換了套尋常的。
紫鵑聞言賠笑道:“不過是閒話兩句,哪裡就說姑娘小性兒了?”
黛玉只哼哼一聲,也不多言語。心下暗忖,果然只有儉四哥方纔懂她的心思,紫鵑、雪雁等身邊的丫鬟,雖也要好,卻只能反覆忖度,偶然才能猜中其所想。
於她而言,要的又不是新奇物件兒,而是那彼此契合、心意相通。
換過裝束,黛玉便與紫鵑去了前頭的榮慶堂。待衆人齊聚,唯獨少了湘雲,足足過了好半晌湘雲才掛着滿頭滿臉的汗水瘋跑進來。
如此模樣,自是惹得衆人好一番打趣,湘雲卻不在意,只扯着賈母好生誇讚了一番那自行車的妙處。
方纔她在園中騎行,衆人都看在眼裡,這話說着說着,便不由得轉向誇讚李惟儉心思巧妙。
那王熙鳳瞧見湘雲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有心戲弄,便道:“雲丫頭說得這般好,聽得我都想借來騎一騎了。”
湘雲卻是個大氣的,當即拍着胸脯道:“鳳姐姐既然開了口,回頭只管拿去就是了。”頓了頓,又蹙眉道:“只是有一樣,可不好摔壞了。”
她那小心謹慎的模樣,頓時逗得滿堂都笑。
黛玉面色還好,二姑娘迎春卻不免有些神情暗淡。只是她素來都是小透明,並無人關注其面色。
過得半晌,黛玉回返瀟湘館,用過晚飯,撫琴、讀書,又用了晚點,不覺便已近黃昏。
夏日天長,眼見丫鬟、婆子睏倦,黛玉便出言,打發一應人等下去歇息。丫鬟、婆子笑着謝過,緊忙去到前頭房裡歇息。
紫鵑與雪雁彼此對視了好幾眼,雪雁便拖延着遲遲不曾關門。
黛玉心知肚明,這是想着給儉四哥留門,因是又數落了雪雁幾句,她這才關門閉戶。
到得夜裡,許是紫鵑與雪雁之故,黛玉原本並不如何念想,這會子夜深人靜,偏又記掛起李惟儉來了。
隨即心下又犯了難:儉四哥是懂她的,料想夜裡不會來;可若來了,豈非是儉四哥覺着自己會泛酸吃醋?
胡亂思忖着,方纔有了些倦意,就聽衣袂掛風之聲。黛玉先是一喜,又面現嗔色。
挪動腳步,到得書房裡,聽得敲窗聲響過兩遍,這纔將窗子推開。
月洞窗外,就見一襲黑衣的李惟儉笑吟吟看着她,手中還捧了個不知是什麼的物什。
黛玉接了那物什,瞧着李惟儉跳進來,又趕忙關了窗戶。
二人也不言語,躡足到得臥房裡,眼見雪雁熟睡,發出輕微的鼾聲,這才並肩躺下。
黛玉歪頭道:“你是怕我又小性兒,這纔來的?”
“哈?”李惟儉納罕道:“我是想妹妹了……妹妹吃醋了不成?”
只一句話,黛玉心下顧慮便煙消雲散,掩口笑道:“哪裡就呷醋了?我倒是瞧着雲丫頭瘋玩有趣的緊。”
李惟儉便道:“我想着妹妹怕是不喜那自行車……待過一陣子,我將那車改改,如此趕上風雪,妹妹也能在房裡運動一番了。”
“嗯。”黛玉應下,探手一指桌案上的物什:“你又拿了什麼來?”
“嘿!”李惟儉頓時起身,將包裹的包袱皮剝開,露出一下底平整,上頭渾圓的玻璃罐子來,黛玉藉着月光瞥了眼,便見兩點熒綠徜徉其間,好似又有四葉花瓣鋪在水面。 黛玉頓時欣喜不已,忙問:“這是……魚?”
李惟儉就道:“說是小佛郎機人自新大陸得了的新鮮魚,夜裡會發光。前兒我瞧着新鮮就買了幾尾,又尋匠人做了個魚缸,一併給妹妹送來。”
黛玉禁不住探手扯了李惟儉的大手,說道:“也不用總送我物件兒……上回那玻璃流沙畫讓三妹妹瞧見了,我胡謅了一番才遮掩過去。”
李惟儉笑道:“你就說是紫鵑休沐時順道兒買的就是了。”
黛玉噘着嘴笑了,只覺滿心都是雀躍,恨不得與李惟儉相攜而行,便在月色下漫步徜徉,那想來就是極好的!
這會子李惟儉卻不說詩情畫意了,轉而說起了衙門中雜物,有無奈,有抱怨,又有志向。
黛玉只安靜的聽着,有些懂了,便會勸慰幾句;有些不懂的,她便用食指悄然在其掌心畫圈。
絮絮叨叨好半晌,李惟儉忽道:“嗨,與你說這些,想來妹妹也不愛聽。”
黛玉卻搖頭:“愛聽呢。儉四哥說過,知世故而不世故,你我皆在凡塵俗世打滾,總要沾染一些俗氣。”
有些話不好說,雖是並嫡,可來日黛玉也是當家主母。這些外間的事務,總要了解一些,也好與那些官員眷屬往來。
暖閣裡,雪雁輕微的鼾聲停歇,身形一動不動。李惟儉情知那丫頭定然醒了,卻也不曾點破,只攥着黛玉的手兒與其四目相望。
半晌,這才說起別院消暑事宜,黛玉滿口應承。
李惟儉心下暗忖,誰說黛玉小性兒的?只消心思篤定,林妹妹可不會拈酸吃醋、無事生非。
又見月色下黛玉那嫽俏容顏,心下動容,便忍不住湊過去,輕輕在其額頭噙了下。
黛玉頓時羞不可抑,埋頭半晌不敢動彈。
外間隱隱傳來梆子聲,李惟儉情知不可久留,便要起身離去。方纔落地,黛玉忽而掀了被子追來,低聲道:“你等等。”
說話間躡足到得箱籠左近,輕輕掀開,翻找一番,自內中尋了個汗巾子出來。回身塞給李惟儉,低聲道:“做了兩條,獨這個還能瞧得過去,你若不嫌棄,就……”
李惟儉也不曾仔細觀量,反倒扯了黛玉的雙手,嗔道:“做這些做什麼?可傷了手?”
黛玉便仰頭含情道:“左右我也閒得慌,且給你做……我心甘情願呢。”
李惟儉仔細將汗巾子塞進懷裡,張開雙臂抱了黛玉一會子,這才戀戀不捨而去。
目送李惟儉遠去,關好窗子,黛玉雀躍着回返臥房,便見那雪雁好似烙餅一般翻來覆去。
黛玉聰慧,哪裡不知這丫頭是在裝睡?因是叱道:“賊丫頭,醒了就醒了,還裝給誰看?”
雪雁頓時一骨碌爬起來,捧心後怕道:“姑娘啊,我方纔都怕四爺等不及大婚了……”
“呸!再渾說仔細你的皮!”
雪雁輕笑兩聲,又要打趣,那黛玉就掛不住臉,撲上來呵雪雁的癢,主僕二人頓時笑作一團。
待半晌安靜下來,黛玉便與雪雁坐在暖閣炕頭,瞧着桌案上的玻璃魚缸。那兩條熒綠的魚兒徜徉遊動、追逐嬉戲,不覺心中便好生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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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紅玉一早回返,說那別院已然拾掇齊整,又購置了米糧等物。
傅秋芳便請了李紋、李綺來說了,兩姑娘旋即寫了帖子,打發了丫鬟往榮國府送去。
帖子送到,王熙鳳笑着接了,眼見來送的丫鬟眼生,問過才知是李紋的丫鬟,一個名青裳,一名丹棘。
兩個丫鬟都是十四五的年紀,水蔥兒般的模樣,尤其那青裳言辭周全利落,王熙鳳一高興,就賞了二人各自一串錢,兩丫鬟當即笑着道謝而去。
此時天色還早,王熙鳳也不急着去尋賈母言說,而是先行去了王夫人院兒。
臨近午時,這會子薛姨媽與寶釵正在王夫人房裡吃着西瓜,鳳姐兒便與王夫人說起了丫鬟事宜。
金釧兒被攆,如今在布莊,王夫人身邊兒便少了個丫鬟。
鳳姐得了好處,只當瞧不見王夫人面上的古怪,只催問着再選個丫鬟來。王夫人說過一場,只道並不再用調撥丫鬟來,王熙鳳應下便要離去。
卻又被王夫人叫住,說起趙姨娘來,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鳳姐兒答:“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
王夫人又問:“可都按數給她們?”
鳳姐兒奇道:“怎麼不按數兒給?”
王夫人便道:“前兒我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是什麼原故?”
鳳姐兒早生提防之心,暗忖那趙姨娘還在自己之前便來了家中,早前可是老太太掌家,王夫人管家,趙姨娘什麼情形又怎會不知?
只怕那趙姨娘四處傳閒話,王夫人藉此挑撥自己又去對付那趙姨娘。王熙鳳心下暗忖,只怕如今王夫人心中更恨趙姨娘纔是——先是下毒,如今又有賈環挑唆,讓寶玉捱了板子。
儉兄弟果然不曾說錯,這姑姑佛口蛇心,想要對付人偏偏不自己動手,定要假手他人。這般想來,鳳姐兒心下雖極瞧不上趙姨娘,卻也沒那般恨了。
又暗自思忖,那趙姨娘素來都是個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的貨色,給她補了銀錢,料想轉頭又會鬧騰起來。左右也鬧騰不到自己,何樂而不爲?
因是便道:“想是下頭婆子剋扣了?回頭兒我去問過,這賬目可不好亂了。”
王夫人頓時好一陣無語,本心想着挑唆一番,讓王熙鳳出手對付趙姨娘,不料鳳姐兒卻不接茬。
略略思量,王夫人應下,又道:“老太太屋裡幾個一兩月例的丫鬟?”
說起這個來王熙鳳如數家珍,一一列舉出來。
姑侄二人一問一答,王熙鳳半點磕巴也不曾打過。直聽得吃瓜的薛姨媽嘖嘖稱奇,好半晌待二人說過,這才讚道:“你們只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車似的,只聽他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
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不成?”
薛姨媽笑道:“說得何嘗錯,只是你慢些說豈不省力。”
鳳姐纔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
王夫人想了半晌,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月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公中的就是了。”
王熙鳳一一應下。薛姨媽又湊趣讚了襲人兩嘴,那王夫人便含淚道:“你們那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服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
王熙鳳嘴上附和,心下極不以爲然。老太太打發了襲人、媚人兩個大丫鬟一併去照料寶玉,素日裡瞧着,那媚人與老太太走動頗多。料想老太太是有心擡舉媚人,王夫人卻先下手爲強,扶了襲人做姨娘。
嘖嘖,此事傳揚出去,不定老太太與王夫人如何鬥法呢。至於那襲人,刻下瞧着好似是好事兒,待過後卻不好說了。
至於眼前王夫人裝模作樣抹眼淚……呵,給誰瞧呢?老太太又不是個糊塗的,任你再如何演,過後總要鬥法。
又略略說了李紋、李綺姊妹下帖子之事,王夫人無可無不可,蓋因寶玉這會子棒瘡未愈,就算想去也去不成。至於三姑娘探春,那不過是她拿來做嫡母樣子,扮母慈女孝的工具人罷了。
說罷,王熙鳳這才起身離去。
薛姨媽與寶釵吃過瓜,閒坐半晌,旋即起身離去。
寶釵獨自行來,意欲尋寶玉談談以解午倦,便去了綺霰齋。不想一入院來,鴉雀無聞,來至房中,只見外間牀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來至寶玉的房內,見寶玉在牀上睡着了,襲人坐在身旁,手裡做針線,旁邊放着一柄白犀塵。
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裡哪裡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帚子趕什麼?”
襲人不防,猛擡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線起身笑着悄悄言語。
閒話幾句,眼見襲人手裡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裡的兜肚,上面扎着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
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麼大工夫?”
襲人向牀上努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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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頓時笑個不停。待須臾,襲人便揉着肩膀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着便走了。
寶釵只顧看着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纔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得拿起針來替她代刺。
卻說也是趕巧,湘雲這日瘋玩了一上午,下晌又去瀟湘館尋黛玉說話兒,因瞧見那流沙畫與玻璃魚缸,黛玉少不得又推在紫鵑身上。
也虧着湘雲性子粗疏,這纔沒仔細計較。說過半晌,湘雲又扯着黛玉來看寶玉。走到半路,剛好撞見王熙鳳,聽聞襲人得了二兩一吊錢的月例,湘雲便笑着要來與襲人道賀。
出得大觀園來,一路到得綺霰齋,入內便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着在牀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着蠅帚子。
黛玉見了這個景況,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雲。湘雲一見她這般光景,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一看,也笑將出來。
笑過了,湘雲忽而一驚,扯着黛玉出來,到了無人處才蹙眉道:“寶姐姐……怎地這樣?”
一個未婚的姑娘家,守在男子身旁爲其繡肚兜……怎麼想怎麼彆扭。
黛玉便以團扇遮了半張臉笑道:“雲丫頭來了幾日,竟沒聽聞過金玉良緣?”
“哈?”
因着撞破滴翠亭構陷之事,此時黛玉業已看透寶釵,她性子卻也不是背後說人壞話兒的,因是便笑道:“果然不知?”
團扇輕輕敲了下湘雲腦瓜,道:“那就去尋人掃聽去,我去老太太跟前兒了,回見。”
言罷,黛玉飄然而去。湘雲納罕看着黛玉,只覺仙氣飄飄,又少見的瞥見黛玉踮着腳一跳一跳的拐進垂花門。
“金玉良緣?”湘雲蹙眉納罕不已,緊忙回了怡紅院,尋了貼身丫鬟映雪與翠縷掃聽。
那翠縷便道:“大姑娘還不知?早前就有風聲流傳,說是寶二爺是個銜玉的,須得配個有金的。我聽聞,寶姑娘掛着個項圈,其上也有字跡,好似是什麼‘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湘雲複述一嘴,眨眼道:“聽着倒是與愛……二哥哥極配。”
映雪嗤的一聲就笑了。
湘雲懵懂着看過來,問道:“怎地?我又說錯了不成?”
映雪四下觀量,那翠縷心領神會,趕忙去把着門。映雪扯了湘雲去到裡間,說道:“哪裡就那麼巧了?寶二爺銜玉而生,她就得了個癩頭和尚送的金項圈,且上頭的吉祥話剛好與寶二爺的玉能對上?”
湘雲道:“許是那癩頭和尚牽的姻緣線呢?”
映雪便道:“若果然姻緣天定,她又何苦私底下打發丫鬟編排林姑娘小性兒,又說姑娘——”
“說我?說什麼了?”
正待此時,就聽翠縷道:“二奶奶來了。”
主僕二人趕忙止住話頭,一併迎出來。湘雲見了王熙鳳自是親熱不已,忙讓人奉了溫茶來。
王熙鳳也不客氣,飲了一盞茶才笑道:“東面兩個姑娘下了帖子,邀咱們家中的姑娘一道兒去儉兄弟的別院避暑,雲丫頭你可要去啊?”
“我自然是……是……”湘雲只是嬌憨,懶得用心思算計,又不是傻,頓時就明白王熙鳳話中揶揄之意。霎時間囁嚅垂首,一張臉兒轉瞬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