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康帝的寢殿,其他皇子公主都已經回去,只剩下昭陽公主和四皇子。
在服侍寧康帝用了藥之後,二人都悶悶的站在一旁。
寧康帝先看了一眼罕見沉默的四皇子,然後纔對昭陽公主道:“皇兒可是對爲父有所不滿?”
昭陽公主搖了搖頭,道:“父皇所思所想都是爲了江山社稷,孩兒能理解父皇。”
聞言,寧康帝心中略感慰藉。
他看向四皇子,忍不住皺眉:“想說什麼就直說,沒人攔着你,像個鋸了嘴的葫蘆!”
四皇子這個時候倒是沒有與寧康帝頂嘴的意思,他的神色鮮見的落莫。
瞅了瞅自家皇姐,又瞅了瞅寧康帝,搖搖頭。
寧康帝一看他這樣子就來氣,“沒話說就滾回去。”
儘管這個時候四皇子內心失落,但還是忍不住吐槽自家父皇對他的偏見。
憑什麼對皇姐就是一口一個“皇兒“,叫的好不親切,對他就是橫不是眼睛豎不是鼻子的?
於是哼道:“那皇姐走不走?”
他有好多話想要問皇姐。
“你先滾吧。”
被寧康帝再次呵斥,四皇子不自禁的擡動腿。
終於在走了兩步之後,忍不住了,回頭對二位問道:“真的是三皇兄害死了大皇兄嗎?”
四皇子並不蠢。
之前他全程都在場,田樑的指控他也都全聽見了。
他和很多人一樣,心中都相信了田樑所言,並不信三皇子說的那一套。
但這件事,對他的衝擊還是太大了一些。
以前雖然太子和三皇子就鬥,但不過是暗地裡摩擦,面上還是兄友弟恭的,最多有些口舌之爭。
他有些不能接受,以前還是兩個活生生的兄長,突然死了一個,而且很可能還是被另一個給殺死的。
這種史書和戲文中的故事,突然在他面前上演,給他一個很不真實的感覺,所以他之前一直沒有說話。
他在思考人生。
但他很顯然是思考不通的,所以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但很顯然眼前這二人都不會給他明確的答案。
寧康帝深深的看了這個兒子一眼,一拍桌子:“滾。”
四皇子走後,殿內只剩父女二人。
寧康帝終於不再佯裝,將臉上的疲憊顯露出來。
他嘆息一聲,道:“你不要怪爲父。你大皇兄死了爲父也很痛心,也想要爲他主持公道。
但是,身爲大魏的皇帝,朕不能這麼做。
這萬里江山,將來終究需要人來守。”
聽着寧康帝這似乎是解釋的話語,昭陽公主有些意外。
她想了想,決定膽大一些。
她擡頭看着寧康帝,“哪怕父皇明知道他親手殺了大皇兄?”
寧康帝沉默。
昭陽公主繼續道:“父皇!您並非只有三皇兄一個兒子!”
寧康帝雙眼頓時眯起,以一種少有的冷意看着昭陽公主。
“昭陽,你僭越了。”
昭陽公主卻不懼:“非是兒臣僭越。既然父皇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兒臣不妨將心裡話都講出來。”
“若是以前,大皇兄還在的時候,昭陽絕對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陵兒他也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我不說父皇也知道,陵兒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皇兄們爭奪那個位置,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換在以前,兒臣尊重他的選擇。
但是經歷今晚之後,昭陽覺得,兒臣有必要爲他爭一爭!
因爲在兒臣的眼裡,三皇兄他,不配做我們的兄長,更不配做大魏之君。”
昭陽公主知道這番話可能會激怒寧康帝,但是她還是選擇說出來。
雖然在賈璉與她說之前,她幾乎沒有想過要幫四皇子爭奪太子之位。
但是在確定真的是三皇子殺害太子之後,她突然就堅定了決心。
她也無法容忍一個殘害手足的人,成爲帝國的明日之君。
既然要爭,那就光明正大的爭。
直接向寧康帝提出來,還落得個磊落。反正,決定太子之位歸屬的,有且僅有寧康帝自己。
出乎昭陽公主意料的是,寧康帝沒有發怒,只是冷幽幽的道:“所以,這就是你今晚幫田樑說話的原因?”
昭陽公主早料到寧康帝在懷疑她,此時自然不露怯。
“父皇若是如此想,未免太輕看兒臣,也看低了‘親情’二字。
難道在父皇心裡,那個位置,真的遠遠比骨肉至親、手足親情更加重要?”
寧康帝心頭微微一震。
分明是他的女兒,在他面前提起“親情”二字,聽在耳中,竟覺得無比的陌生,乃至刺耳!
他記得,曾幾何時,他也想要對他的父皇如此說。
不同的是,他一直都沒有機會說出口,或者說不敢問出口。
直到今天,他有了這個資格去質問他的父皇,但他卻已經沒有底氣那樣做了。
因爲在踏上帝位的道路上,他也和他的父皇與曾經的兄弟們一樣,將曾經在乎過的東西,一一踏在了腳下。
父皇如是,兄弟們如是,甚至他的長子和三子更是,這令他下意識的以最壞的心理,去揣測了他的兒女。
然而,真的他所有的兒女都是這樣的嗎?
“兒臣作爲父皇的女兒,無法在明知道三皇兄可能是殺害大皇兄的兇手的時候,做到無動於衷。正如昨夜,在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時候,兒臣無法做到,對弟弟妹妹的安危無動於衷一樣。
父皇,您作爲我們的父皇,是我們最最敬仰和依賴的人。
兒臣們都希望,在自己受到委屈和不公的時候,能夠得到父皇的庇護。
父皇,覺得兒臣這也錯了嗎?”
寧康帝無言。換做三皇子在他面前這樣說,他只會冷冷的看一眼。
但是對這個二女兒的話,他願意相信,也知道自己之前包庇三皇子,和方纔說的話傷害到了她。
但是身爲帝位的自尊,讓他說不出抱歉的話。
沉默了一下,寧康帝道:“說說吧,你是如何得知這件事的。”
面對情真意切,直抒胸臆的女兒,寧康帝終於放下了帝王的威嚴,開門見山。
這也是他留下昭陽公主的原因。
“是賈璉讓人告訴我的。”
“賈璉?”
寧康帝似乎有些意外,卻又不知想到什麼,沉默了。
昭陽公主瞅了寧康帝一眼。
她也想過不說出賈璉,讓賈璉隱藏在幕後。
但是想想又覺得沒必要,她方纔已經在寧康帝面前表現出一副“正大光明”的態度,若是最後被寧康帝知道她有撒謊,這並不利於大局。
而且,她也想趁機試探一下寧康帝對賈璉的態度。
“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田樑主動找到的賈璉。他想要替兄伸冤,奈何人微言輕。
據他自己所言,他原本是想要求馮勝的,只是馮勝顧慮三皇兄的身份,不願意替他出頭。”
寧康帝笑道:“馮勝不願意出頭,怎麼賈璉就願意?
他就真這麼急公好義了,爲此不惜得罪你三皇兄?
這可不像他的爲人。”
寧康帝也不是第一天認識賈璉,知道賈璉表面上老實,當初還爲了父親的顏面,一怒之下將端王世子打個半死。
但這小子其實鬼精的很,凡事謀定而後動,很難在別人手裡吃虧。
昭陽公主見寧康帝提到賈璉,和以往一樣面有笑意,心內真正鬆了一口氣。
“他自然也不想得罪三皇兄。
只是那田樑告訴他,說他哥哥和三皇兄無冤無仇,三皇兄沒有道理殺害。
他們懷疑,這件事和大皇兄之死有關。
賈璉這纔不敢怠慢。
他原本是想要直接向父皇你稟報的,但是又知道父皇你現在不願意見他,所以只能找到我,讓我來決定這件事該如何處置。”
“後面的事父皇應該也都能猜到了。
我得知大皇兄可能是被三皇兄謀害的,自然震驚,連夜去查驗了大皇兄的遺體,覺察果然有問題,這才答應那田樑,助他在御前告狀。”
寧康帝聽了點點頭,一切都合乎情理了。
難得的是,昭陽公主在他面前一點也不藏着掖着,有什麼就說什麼,甚至都不避諱她和賈璉暗中還有往來這件事。
想起這件事,寧康帝又是一陣頭痛。
他現在着實沒精力放在這樣的小事上面,於是略過這一茬,道:“誰和他說的朕不想見他?
身爲臣子他自己不來覲見,難道還要朕主動去請他?”
寧康帝說着,當即命人去將賈璉叫來。
……
“臣賈璉,參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
平常至極的君臣相見,似乎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但是當賈璉擡起頭和寧康帝對視一眼之後,雙方都從對面的臉上看出來,終歸和之前是不太一樣了。
“賈璉,還是皇侄,朕該如何稱呼你?”
寧康帝慢吞吞的發問。
賈璉也收起以往在寧康帝面前插科打諢的態度,沉默了片刻後,道:“無論賈璉,還是皇侄,都是陛下的臣子。”
寧康帝一挑眉,這就是他最喜歡賈璉的地方。
不但年輕有朝氣,而且性中自有一股練達。
分明才二十有餘,卻像是有五十歲的智慧一般。
“你既然得知三皇子殺害田渠一事,爲何不直接來向朕稟報,反而先告訴昭陽公主?”
“陛下連番操勞,又龍體欠安,臣不忍心打擾。
況且事涉三皇子,臣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要慎重些更好,因此纔去找公主殿下協商。”
寧康帝撇撇嘴,得,還找不得這小子的茬?
“賈璉,你入朝爲官多久了?”
“回稟陛下,將滿四年。”
“官居幾品?”
“回陛下,官居從三品。”
“四年時間,從一介紈絝,到堂堂三品大員,執掌數方衙門。賈璉,朕問你,朕待你如何?”
賈璉作感懷莫名狀,重新跪下,大聲道:“陛下待微臣,雖親子亦不爲過。”
寧康帝差點咳出聲來。
好小子,真是會順着杆子往上爬。
不過,好一個雖親子亦不爲過!
“好!你既然如此說,朕現在便給你兩個選擇。
第一,朕給你擡宗認祖,並給你郡王之位,餘者一切待遇從優,也算是對你這麼多年勤於王事的獎賞。”
寧康帝說着,仔細的觀察賈璉的神色。
見其果然一如既往的沉得住氣,沒有因爲這潑天的富貴而忘乎所以。
“第二,朕什麼都不給你,朕甚至不會承認你太上皇血脈的身份,從今往後,你賈璉還是賈璉,不會和天家有任何瓜葛。
當然,你此番功績,朕也會照常論功行賞。”
“就此兩條,你選吧。”
寧康帝說完就低頭看奏報去了,仿若他一點不關心賈璉的選擇。
賈璉此時的心裡自然有些緊張。
他明白,寧康帝給他的這兩個選擇絕對不是隨便給的,這裡面必有他的深思熟慮。
怎麼選擇,也顯然關乎他的前途乃至命運!
細細的思索了一番寧康帝的話語和語氣,賈璉沒有做太久的猶豫,立馬便道:“回稟陛下,臣選擇第二個。”
“哦?”
寧康帝擡頭,目中有些詫異。
“這麼快就決定了,不再好好想想。”
“臣已經想好了,就選擇第二個。”
賈璉目光堅定。
心裡卻已經吐槽寧康帝了,裝什麼大尾巴狼。
你不就是想要我選這個嗎?
領導給出兩個選項,而且是看起來天差地別的兩個選項,大概率他就是想要你選次的。
因爲他想裝逼,考驗你分不分得清好賴!
果然,見賈璉如此堅定,寧康帝真的好奇了,忍不住道:“說說看,爲什麼選第二個?”
無他,因爲老畢登你想要我選第二個。
“第一,因爲臣還太年輕,自認承擔不起王爵之重。”
“第二,臣至今還不相信,臣真的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的血脈,臣認爲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
已經打定主意,等此間事了,就回去問問家中祖母當年的事情,查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世。
陛下是知道臣的,一向謹小慎微,又臉皮薄,萬一要是最後查出來是太上皇他老人家弄錯了,我又已經領了宗室身份和王爵,那時候多尷尬,多下不來臺?”
寧康帝哼道:“無知之言。”
皇帝真要給一個人擡了宗,那就是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了,否則豈不成了笑話?
“第三點嘛……
不知道陛下還記不得記得臣與陛下說過的,這個世界很大很大,在咱們大魏地界之外,還有無數的國家。
臣始終記得與陛下的約定,要做一把開疆拓土的利刃,替陛下征服四方蠻夷。
要是當了宗室的王爺,尊貴是尊貴了,以後領兵殺敵,征戰沙場就不方便了。”
寧康帝眉頭微皺,他倒是差點忘了,當初賈璉是如何忽悠他擴建港口和水師的了。
認真想想,他之所以這麼着急的想要從太上皇手中拿到權力,不就是想要儘早的革除太上皇時期遺留下來的弊病,然後騰出精力,將大魏的國力、軍力拔高到一定的高度,做一個有爲之君?
當然,賈璉說的掃除四方不臣,甚至遠征海外他自然也想過,但是他也明白,在他的有生之年,只怕很難做到這個地步了。
可是近日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和打擊,讓他差點將這些雄心壯志給忘記了。
難爲賈璉,他還始終記得。
“哼,說的好像整個朝廷,就只有你賈璉一個人能辦事,朕離了你就什麼都辦不成了一樣。”
“呃……臣失言了,請陛下勿怪。”
看着有些訕訕的賈璉,寧康帝心裡忍不住在想。
這要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侄兒,那該多好!
如此,之前的所有煩擾,立馬就能消了。不,不單單是煩擾,他還能真正的輕鬆下來。
因爲,他真的覺得有些累了……
沉默了半晌,寧康帝道:“你的孝期還有多久?”
儘管不明白寧康帝的意思,但賈璉還是立馬回道:“回陛下,還有不到一年。”
“這些年,你替朕辦了不少事,也沒怎麼休息過。
等此番回京之後,你就將火器營和兵馬司這兩個差事交出來,回去替你父親好好的守孝,也趁着機會,好好的休息休息。”
寧康帝的話,令賈璉頓時就愣住了。
怎麼回事老哥,我都按照你的安排做選擇了,你還要削老子兵權?
要是早知道這樣,老子就選第一個了,至少有個王爵到手,可以安頓好寶釵丫頭了啊。
賈璉覺得不爽,都表現在臉上。
寧康帝一見就怒了。
“別不識好歹!此番回京之後,朕不知道有多少麻煩纏身。
你作爲太上皇公開承認的皇孫,手中又有兵權,就算你忠心於朕,也會有人處心積慮的想要拉你下水!
你難道真的想要幫那些人對付朕?”
“咳咳咳,那哪兒能啊……陛下您有話就好好說嘛,說清楚我不就明白了。
方纔搞得我以爲陛下你要過河拆橋,讓我哪邊涼快哪邊待着去呢。”
見寧康帝又要發怒,賈璉也不敢再嗶嗶,連忙道:“陛下只讓我交出火器營和兵馬司,那天津衛那邊?”
“那邊的事情,你要是有功夫,就繼續辦吧,有問題儘量自己解決,沒必要不許來煩朕。”
港口和水師都是未來的項目,現在的寧康帝,可實在沒心情再管這個。
“好了,沒什麼事你就先退下吧。約束好你的部下,明日清晨啓程返京。”
寧康帝單獨接見賈璉已經挺久了,他還有旁的事情要處理。
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賈璉的迴應,擡起頭才發現賈璉還試探性的瞅着他。
“你還有事?”
“那個,聽人說,山下來了幾路兵馬,都是太上皇之前的旨意招來的……不知道陛下可有用得着微臣的地方?”
“你?你能做什麼?靠你手中那兩三千火槍軍,去幫朕擊退這數萬大軍?”
寧康帝漫不經心。
賈璉想說,你要是把火炮軍還給我,也未必不能一試。
不過也是玩笑了,寧康帝只要還沒瘋,就不可能派兵剿滅這些並未造反的外軍。
“別的不敢說,聽說王統制奉旨率領了幾萬邊軍朝着京城進發……
陛下忘了,王子騰可是臣的妻叔,陛下要是差一個聯絡人的話,不妨考慮考慮微臣。”
其實不單是王子騰,那長安節度使雲光賈璉也挺熟的。但賈璉傻了纔會主動提這一茬,這可是涉嫌結交外官的罪名。
賈璉的話,令寧康帝心內一動。
“陛下放心,我不帶一兵一卒,就帶幾個隨從就好了。”
寧康帝瞪了賈璉一眼,覺得賈璉這是故意嘲諷他,說他小心眼。
到底是件正事,寧康帝也沒有與賈璉計較,想了想道:“你既然有這個把握,朕便把這件事交給你。哼,要是辦砸了,朕要你的腦袋。”
“必不讓陛下失望。”
……
拿着寧康帝的兩道聖旨走出寢殿,賈璉回頭看了一眼。
陛下啊陛下,希望你不要誆我。也就是看你順眼,我可是真心想要與你全一段君臣佳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