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看了一眼已經不再作聲的老太太,心裡有如貓爪在撓一般。遞了個眼色給夏金桂,卻見夏金桂眼睛正定在林澤身上,心頭登時大怒。
“縱林丫頭的婚事有皇后娘娘作主了,可說到底,澤哥兒也是和咱們家孩子沒有二樣的。老太太一心想爲着姑老爺家操些心,姑老爺可別駁了老太太的好意纔是。”說着,便拿眼去看林澤,“不是我說,澤哥兒如今也是該添個可心的人的時候了,偏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都沒有。我這做舅母的,每每瞧見了還不是滋味兒呢。”
這話像是說到了賈母心坎裡一樣,眼睛也是一亮,向林澤笑道:“正是這個理兒呢。你小孩子家家,內宅無人打理,多有疏忽之處也是有的。你家老爺又最是個勤謹的性子,平日裡你房裡的事情,他哪裡顧得上呢。”
林澤勾了勾脣,站起身回道:“多謝老太太慈愛,只是外孫如今滿打不過十七歲,如何就急着娶妻呢。”
“這話該打!”賈母笑斥了一聲,佯裝着瞪了林澤一眼,繼而笑道:“不是我說呢,我們寶玉年前就成了親,如今也不見得耽誤了他。你最是個懂事知禮的孩子,如何竟連這‘齊家’的道理也不知了?”
“何況,我那玉丫頭如今也是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倘或你這做哥哥的不先娶個嫂子回來,他日難不成要妹妹先嫁了出去不成?說來也是沒規矩的話了,你這做哥哥的,你這做老爺的,也合該爲玉兒好好想想纔是。”
到底是人老成精,纔不過兩三句話,就把林如海和林澤都推到了風口上。林澤聞言心裡冷笑,那賈寶玉是什麼貨色,也配拿出來提起。本來就是個從不過問經濟仕途的蠢物,成親之後更是廝混在內宅,哪裡有時間專注學問。賈母這話着實笑掉人的大牙,他賈寶玉難不成有什麼可耽誤的不成?
林如海那頭卻想着,賈母先前偶露了兩句口風,說是江南甄家不日進京,再一聯想今日的情況,林如海眉頭微皺。難不成是打着要林家和甄家結親的主意不成?看了猶自不覺的林澤一眼,林如海心裡默默嘆了一口氣,只得沉聲道:“老太太爲我們一家打算,想來是小婿不孝了。只是我這一雙兒女,最是讓人頭疼的。”
“玉兒不說,自有皇后娘娘作主,我縱身爲她親父,也是不能置喙了。可澤哥兒,我雖有心爲他討一房好媳婦兒,到底也是無力的很。”
此話一出,賈母、王夫人忙問何故。就聽林如海哀聲嘆道:“想他當年才進翰林院時,就有欽天監的湯大人親自爲他算了,不及弱冠,若女立其旁,定是玉碎瓦解,只怕傷了他前程性命。”
這話賈母雖不肯全信,可聽林如海的口氣,又聽他搬出了欽天監的湯大人來,想來也是真事兒了。若果然如此,賈母心裡算了算林澤的年紀,又想到甄家二小姐如今已是及笄芳齡,若再要個三年,只怕是不成了。
因輕嘆道:“澤哥兒瞅着也是有福的,他日不定有大福氣在後頭呢。咱們做長輩的,只一心爲他打算着,誰又想得到,這老天爺指不定就給他留了更好的呢。”
夏金桂便笑着腆着臉湊上來說笑了一兩句,賈母雖不怎麼待見她,卻不好當着林如海的面兒駁了自家的面子,只得也笑了笑。王夫人心裡着急,可見林澤和黛玉的親事都與賈家無關,又想到甄家的家財、賈家的家底和元春在宮裡的捉襟見肘,腦袋一熱,便道:“雖說要再等上三年,可也不是不能先定下來的。”
這一開口,王夫人自覺十分有理,便又補充道:“不是我誇口,澤哥兒是個偏偏少年兒郎,只怕不知有多少人指着想嫁給他呢。想來,這江南甄家的門楣,或不辱沒了林家家聲罷?”
林如海和林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幾分嘲弄。對於王夫人推薦甄家姑娘的熱情沒甚想聽的欲.望,林如海正想要告辭時,就見門口一陣吵嚷。待得屋內衆人都不約而同皺了眉,才見氈簾一掀,進來一個容色平平的丫頭,臉上神色悽惶道:“老太太不好了,寶二爺、寶二爺瘋了!”
“這還了得!”
王夫人扶着賈母進了怡紅院,一眼見着躺在牀上癡癡呆呆的賈寶玉就是一陣哀嚎。又眼尖地瞅見賈寶玉臉上和背上的傷痕,更是怒不可遏。直嚷着要把茗煙等二門上的小廝扒了一層皮,方可解氣。
賈母一見寶貝孫兒落得這樣田地,哪裡忍得住,一迭聲地叫人去請了太醫來看。又見寶玉口角流涎,只疑心他被歹人狠揍了一頓,有些癡傻。本不以爲意,只等調理好了,也就是了。卻冷不防聽見晴雯嚷道:“不好了,二爺的玉不見了!”
衆人又是一陣忙亂,小丫頭子們急忙四處去尋,老媽子們一迭聲地罵着“作死的小賤蹄子,平日裡玩笑鬧騰都是有的,那命根子的寶貝也敢藏匿了”。各種打罵聲皆有,吵嚷的賈母一時也頭疼犯了病,被晴雯扶着坐在軟塌上休息。
怡紅院裡正鬧成一團,史湘雲只挨在寶玉身旁落淚不止。那夏金桂倒頗有幾分手段,見衆人慌亂,因想着趁此要把心頭禍患給除了才罷,便命人拉了寶蟾來,怒聲喝道:“好個沒臉的小娼婦,爺們兒平日裡的物件統共都是你們幾個經手的,這屋裡既尋不着,定是你們幾個沒臉沒皮的暗地裡使壞去了,是也不是!”
被夏金桂一起當成筏子使的還有紫鵑、麝月、秋紋等人,晴雯因扶着老太太歇息,姑且沒有被夏金桂指着鼻子喝罵。可她向來是個爆碳性子,縱夏金桂沒有指名道姓,可當着這麼多小丫頭子和老僕婦的面兒這麼數落,晴雯是最受不了的,當先便斜刺裡衝了出去,梗着脖子道:“二奶奶說話也留一線,這是怎麼說的呢!但凡是二爺的東西,自打兩位奶奶嫁了進來,可不都是您二位收着的。我們雖說是服侍慣了二爺的人,終比不上兩位奶奶體貼,如何今日遺失了東西,卻拿咱們來頂罪!”
夏金桂聞言,更是叉腰斥道:“我且也沒提名道姓地指出誰來,這屋裡統共這麼大的地方,既找不到了,自然是在外頭不見的。咱們婦道女人家,我縱有心,可也不能捨了麪皮去拷問二門上的小廝們。晴雯姑娘好大的氣性兒,難不成這裡頭的緣故,你是清楚的不成?”
一句話不陰不陽地把晴雯給頂了回去,晴雯氣悶,見王夫人已經皺了眉頭,老太太也不說話,只好暗咬了牙,退去一邊不再說話。
這當先跪着的紫鵑是早和寶玉好過的,因她素日裡不與夏金桂爭持,夏金桂便也不甚記恨在心。獨對寶蟾背主忘恩,心裡有如火燒。想她當日撞破寶蟾和寶玉的好事,卻又鬧將不出來,只得苦苦忍住了,今日既有這出子事情,她豈肯輕饒了寶蟾,當下劈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得寶蟾半張臉都紅鼓鼓的一片。
“你原是我陪嫁來的丫頭,平日裡二爺歇在我那裡,你服侍得也最勤快。今兒個二爺的玉不見了,你是頭一份兒要受罪的,可也別怪我狠心。”說着,又斜睨了湘雲身旁的翠縷一眼,涼涼地說:“可也不知道,這雲二奶奶,你身邊有沒有什麼手腳不乾淨的呢。”
史湘雲聽夏金桂此話,忙握住了翠縷的手,咬牙道:“翠縷原是和我打小的情誼,何況她是老太太身邊的人,多少金的玉的沒見過,豈有爲着這個眼皮子淺了起來。再說,從小到大,她和二哥哥也十分相熟,二哥哥脖子上的玉不知都看過多少回了,再不能是她犯了這樣的錯兒來。”
“這麼着,竟是除了寶蟾,無人會犯事兒了?”
夏金桂眼皮子一擡,劈頭蓋臉地就對寶蟾一頓耳光,嘴裡不住罵道:“好個忘本的小娼婦,原以爲你是見慣了金銀玉器的,誰想你眼皮子這樣的淺。眼前的風光只怕迷住了你的眼睛,也不知心都被什麼東西給吃了,慣出你這不上家數的德行,如今連主子的東西也敢覬覦。今日若不好好地懲戒了,他日豈不是要爬到主子頭上耀武揚威!”
她這一番話說得又急又快,一邊喝罵,一邊動作。那耳光連連打下,寶蟾一張臉早已不復當初的清秀,嘴角破皮流着血,心裡一陣發苦,卻不好回嘴。
她主僕二人原是耀武揚威慣了的,嫁進賈府也對怡紅院中大小丫鬟頤指氣使,今日寶蟾被打,晴雯等人只覺得心中大快,恨不能拍掌喝彩,豈有人願意爲她出頭的。
那寶蟾也是個妙人,夏金桂這樣作踐她,她原還指望有人幫扶一兩句,忍下這一次也就是了。可見衆人都一副看好戲的架勢,心中登時無望。索性把心一橫,只撲在地上撒潑耍賴,哭喊着:“我原是下賤坯子,奶奶就是打死我也是有的。只是怕髒了奶奶的手,索性拿了繩索來,我自己勒死也就了了。我陪在奶奶身邊這麼些年,縱無功勞,也有苦勞。在家時,多少好的東西沒見過,何苦臨到頭來,爲這賠了自己的性命。”
見夏金桂無動於衷,寶蟾忙撲到寶玉牀前,一迭聲地哭喊道:“二爺可也醒一醒爲我說句話,往日裡那樣千好萬好的,如今怎麼卻連分辨一句都不肯呢!”
賈母本不想摻和此事,可今聽見那寶蟾口口聲聲說的話,心裡頓時一個咯噔,難不成寶玉竟和她?又見寶蟾哭着去攀扯寶玉,賈母拄着柺杖重重地錘了兩下地磚,恨聲道:“你們一個個都是心大的,如今也管不住了,也不用等寶玉好了,明日就讓賴媽媽來拖了你們出去,打發賣了彼此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