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道:“可不是。林大妹妹林妹妹派人送來了親手抄寫的經文,一拿到寶玉屋裡,寶玉就有了反應。老太太就吩咐,將前兩天林大妹妹林妹妹送來的觀音也供上。說也奇怪,這觀音和經文才供奉好了,晚上的時候,寶玉就知道叫老太太了。王太醫也說,寶玉如今沒什麼大問題,只要慢慢地養着就好。”
賈璉閉着眼睛,有氣無力地道:“要我說有心的可不是她們,而是老爺。如果不是老爺盡心盡力,自始至終都不肯放棄又想了無數的辦法,還到處求人給寶玉抄經祈福,林大妹妹林妹妹也不會送了那厚厚的一卷來。”
王熙鳳微微眯着眼睛道:“如果將來有一天,我遇上這樣的事情,你會不會悉心照料我?”
“你?”賈璉微微睜眼看了看王熙鳳,道“如果有這麼一天,你還是想辦法自己撐過去吧。不然,讓別的女人住你的房子、睡你的男人、打你的孩子就指日可待了。”
王熙鳳一聽,柳眉倒豎,一聲嬌喝:“你!”
賈璉拉過王熙鳳的手,道:“知道擔心,就好好照顧好自己,不要說這等不吉利的話兒。我還想着,等我白髮蒼蒼地在葡萄藤下納涼的時候,邊上有個你。”
王熙鳳覺得這是太聽過的最好的情話,不覺紅了眼睛,又慌忙拭去了。
“好端端的,你又說這些有的沒的,倒招惹得我讓人笑話兒。”
“你呀。”賈璉摸摸王熙鳳的腰,輕笑道:“這些日子娘子可是辛苦了。”
“辛苦什麼呀。不過是二太太沒心思管家,我照着舊例辦事而已。看着二太太的樣子,再看看二老爺,真真叫人齒寒。如果不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堅守者,如果不是老爺在外頭張羅着,只怕寶玉熬不過這一關去。”
“自然,老爺可是個有心人。”
“老爺是有心。不過,這抄寫經文的人也要有福氣有功德。這些日子以來,家裡給寶玉抄寫的經文會少了?我都抄了好些呢,可惜一點用都沒有。就林大妹妹林妹妹送來的經文有用,難怪大家都說林大妹妹林妹妹有福。”
“你怎麼不說你那位表妹?”
賈璉有意逗弄王熙鳳,卻沒有想到王熙鳳一聽,就炸毛了:“好啦好啦,我知道自己的親戚不成器啦。”又有些逞強地道“就是皇帝還有兩門乞丐親戚呢。”
賈璉支起身子,摟了妻子道:“你呀,一點玩笑都開不得。你的親戚難道就不是我的親戚了?上頭已經有了消息了,薛蟠流放五百里。回頭你告訴薛家,也賣她們一個好兒,順便再告訴她們,讓她們稍稍忍耐,也讓薛蟠先吃點兒苦頭,過個一兩年再使點銀子,薛大傻子就可以回來了。”
“當真?”
“那還有假?我huā了好大的力氣從衙門的老人那裡問出來的。”
“謝謝二爺。這下我那姑媽也該放心了。”
賈璉刮刮王熙鳳的小鼻子,摟着妻子不說話。
王熙鳳不好意思地道:“二爺,你不知道,爲了薛大傻子的事兒,我那姑媽不知道求了多少人,就是寶丫頭也舍了臉面給林大丫頭林丫頭下跪呢。想想她一個姑娘家,也着實不容易。”
賈璉的目光一閃,道“寶丫頭倒是個好的。可惜沒投個好胎,那樣的出身,偏偏攤上那樣的哥哥,倒可惜了她的huā容月貌。”
王熙鳳一凜,口中卻道:“誰說不是呢。若單論姿容,家裡這麼多的姐妹,沒一個比得過她的,雲丫頭更是不及,也只有林大妹妹林妹妹壓得過她。爲人處事就更不要說了,大方又周全,就是老太太也要說一聲好的。只可惜,身份低了些。哪怕沒有林大妹妹的家世,有三妹妹這樣的身份也好,偏偏她都沒有。再被別人一比較,就有了千般的不是來。如果做出這些做派的是二妹妹,大家一定會說二妹妹有做姐姐的樣子,不愧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換了她,也只有被人指指點點,說她張狂,硬壓着三丫頭了。”
王熙鳳說了這一大通,其實最重要的也不過是最後一句話。
賈璉的眼光一閃,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又打翻了醋罈子,在王熙鳳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的笑了,口中卻道:“咦,是這樣麼?我也見過我們薛家表妹幾次,容貌豐美、落落大方,倒沒有覺得她張狂。”
王熙鳳的心中警鐘長鳴。
她還以爲薛寶釵爲了她哥哥薛蟠的事兒已經勾搭過賈璉了,恨得直咬牙。換了以往,王熙鳳必定是要跟賈璉大鬧一場的。可是她也知道,薛寶釵是個有手段有心計的,又年輕貌美又讀書識字,還真比自己強了好些。就是王熙鳳自己也知道,自己除了家世也沒有什麼地方能夠確確實實地壓過薛寶釵一頭。薛寶釵的身份雖然做不得賈家嫡出公子的原配正妻,做個繼室填房卻是可以的。
這麼一想,王熙鳳心裡就忌憚上薛寶釵了。畢竟賈璉的身份可比賈寶玉要高多了。
王熙鳳可是極端自私自利的人物,最厭惡的就是有人窺覦自己的東西,尤其是自己的丈夫,賈璉。哪怕是明知道薛寶釵是爲了薛蟠的事情才找上賈璉,王熙鳳也不痛快。
眨了眨眼睛,王熙鳳道:“二爺,我這表妹雖然好,可是到底比不得林大妹妹林妹妹。如果說身子骨,她是胎裡帶出來的熱毒,底子差,還比不得看着就嬌弱的林大妹妹林妹妹呢。如果說規矩禮儀,更加比不上。也難怪寶玉心心念念都是林大妹妹林妹妹。”
賈璉過跟王熙鳳做了這麼久的夫妻,又怎麼聞不到空氣裡那隱隱的酸味兒?在王熙鳳看不到的地方,賈璉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
“寶玉對林大妹妹林妹妹上心難道還不好?老太太一心想跟林家再度聯姻呢。”
王熙鳳錘了賈璉一下:“你既然知道還這樣悠哉?如果這事兒真的成了,只怕這家裡越發沒有我們站的地兒了。我們能夠借到林家的力,那是因爲自打林大妹妹她們進京的那一天起,我們就結下了善緣,所以姑爹才因爲林大妹妹林妹妹的事兒對我們高看一眼。如果讓二房攀了這門親事,人家顧着寶玉都來不及了,哪裡還輪得到我們喝湯?”
“你胡說些什麼呢!就是老太太要這個心,林姑老爺也不一定願意委屈了女兒!寶玉是什麼身份,人家又是什麼身份?如果寶玉知道上進又有功名在身,人家還會考慮一下。可寶玉偏偏最是討厭讀書的,到如今連一本《論語》都沒有學完,許是倒是趕走了好幾個了。這樣的寶玉,林姑老爺會滿意?”
“可是老太太……”
“老太太那裡又怎麼了?”
王熙鳳哪裡敢說賈母的厲害?有些事情,就是說了,也是無用的。越是這樣想着,王熙鳳越是下定的決心,將自己的兩個心腹大患湊成一堆。不是說金玉良緣麼?你們一個表姐一個表弟,一個事事上心,一個溫柔體貼,兩家又好的什麼似的,那我就在後頭添一把火就好。反正你們都是一路貨色,只顧自己快活卻不顧別人的死活,還是請你們兩個配成雙,省得害了好人家的姑娘去。
王熙鳳下定了決心,嘴上卻對賈璉道:“罷了罷了,林大妹妹林妹妹兩個都有父親,又是有主意的,還有宮裡賜下的嬤嬤護航哪裡用得着我來、操、心。對了,二爺還不知道吧,因爲寶玉這次生病,我們的親妹妹可是幾乎被攆出了府呢。端午這樣的大節尚且不能回家,只能在林家湊活着。”
賈璉一聽,就直起了身子。他跟他父親一樣,因爲迎春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所以很少跟迎春見面,但是並不是說,他不去見迎春就對迎春不上心了。他只有這麼一個親妹子,自然是在乎的。
“發生什麼事情了?”
“寶玉剛出事的時候,老太太二太太都極上心的,不但延醫問藥,還掛算問卜。結果下面的人回來說,是東北角上某年某月生的陰人撞客了。大家一排查,居然只有二妹妹符合條件。結果老太太就要老爺把二妹妹送走。如果不是還有林家可以去,二妹妹就只有去莊子上的份兒了。以二妹妹那等的好性子,還不被下面給欺負了去。”
“上次我回來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我就是說了,二爺又能夠怎麼樣呢?而且老太太二太太那會兒正在上頭,就是老爺尚且那般,何況是我。好在林大妹妹林妹妹情誼重,如今二妹妹跟着林大妹妹林妹妹在學琴、學書畫呢。”
“只學這些麼?”
“不過是剛開始。聽說,林大妹妹林妹妹管家從來不瞞着二妹妹和四妹妹,二妹妹跟前的人還說,日後林大妹妹林妹妹還要學劍術騎馬和術數呢。”
賈璉點點頭,道:“這纔是女孩子家應該學的功課呢。我們家的女孩子,將來沒有意外的話,就是嫁出去做正房奶奶,哪能什麼都不懂的。”
王熙鳳撅着嘴道:“原來你一直在嫌棄我。我在家雖然是當做男兒養的,可是這些我卻從來沒有學過。就是嫁過來,管了幾日家,才識得幾個字。”
賈璉道:“那怎麼一樣?我們兩家本是世交,我們又是從小到大的情分,自然與別人不同。我可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當初是我第一個認定了你的,你逃不掉的。只是如今這些世交的人家,跟二妹妹年紀相當、身份也配得上的,只怕還真沒有。薛家就不說了,已經敗落了,而且就是沒有敗落,父親也看不上的。王家,我已經娶了你,自然不可能把妹妹嫁過去。史家的哥兒年紀都小呢,更加不成。二妹妹也只有外嫁的。如果二妹妹不再抓緊些,只怕將來會被別人嫌棄。”
“當真,女孩子也要學六藝六經麼?”
“何止。”賈璉坐正了身子,王熙鳳也轉過來,面對面地豎起耳朵細聽:“不但要學這個,還要學本朝的律法呢。林大妹妹你不也知道麼,她才那麼一點點大,就對朝廷的刑律非常熟悉了。越是大戶人家越是在乎這個。總不能男人在外頭掙體面掙前程,女人在後頭犯法,給家裡抹黑,甚至招惹官司吧?”
王熙鳳點點頭。
這個她是懂的。就像薛家的事情,如果當初薛家有一個人懂律法,也不會到後面不可收拾的境地。薛蟠不可能在這榮國府被抓走,薛家也不可能就這樣敗了。
“禮儀和管家的事兒,你也是知道的。我就不說了。至於書畫和琴,你想,這內宅女眷們聚會賞huā什麼的,總要寫個詩,畫幅畫兒,你沒有一樣拿得出手的,下次你好意思參加這樣的聚會?這京城裡最體面的人家的聚會上課少不了宰相人家的女眷。你不會這個,又怎麼跟人家搭上話?光說衣裳首飾,別人可是會嫌俗的。”
王熙鳳也點點頭。心裡下了決定,回頭,她也要學這個。總不能將來賈璉升官了,同僚的女眷們請她,她就去丟面子了?王熙鳳最是好強,可不想讓人取笑了去。
賈璉道:“至於劍術和騎馬,那是爲了一個好身子。病怏怏的,誰家會喜歡這樣的兒媳婦?像林大妹妹林妹妹這樣看着就嬌弱的,如果會騎馬也會劍術,別人就知道她們的身子沒有問題,那些閒言碎語也就沒有了。”
王熙鳳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原因?”
賈璉道:“何止!你以爲姑爹是科舉出身,就以爲人家是文弱書生?告訴你,姑爹的身手也是不凡的呢。聽父親說,林家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的。每一個林家人,看着都是清瘦體弱的,可是手底下的功夫卻着實了得!當初姑爹剛過了殿試,有人見姑爹生得好,藉着酒醉毛手毛腳的,直接被姑爹給揍趴下了。還有當初林家跟我們家議親的時候,老爺覺得姑爹一副白斬雞的樣子,也很不滿,故意帶着人去找碴兒,結果一羣人不一樣被姑爹給揍得哭爹喊孃的?也就是因爲這個,老爺才服了姑爹的。”
王熙鳳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原來還有這樣的事兒?”
“可不是。老爺嘴上不說,可是心底卻是極寶貝姑姑的,所以對搶了他親妹子的姑爹可有陣子沒有好臉色。不過,也正是因爲打出來的交情,所以老爺就是服姑爹,當初二老爺經常找姑爹出遊,老爺還召集一幫紈絝找姑爹頑呢。奇的是,無論是哪邊,姑爹都玩得起來,叫人不服都不行。我小時候還曾經見過姑爹在樹下舞劍,飛舞的梅huā映着劍光,可是看傻了我。可惜,老太太不許,不然,我早就跟着姑爹學了。”
“老太太不許?”
“對。那個時候我還小呢,就跟四丫頭差不多大。老太太怕刀劍無眼,所以不許我學。”
每個男兒的心中都有一個熱血的夢,就是賈璉也不例外。更何況,從古至今,哪怕是唐代的時候,遊學之風盛行,大多數讀書人都是佩劍的。像林家這樣保留着古風的人家也不是一家兩家。
“可是如果女孩子學劍術,不會讓人覺得太厲害麼?”
“你知道‘公孫大娘舞劍’是什麼麼?”
王熙鳳道:“難道不是一個姓公孫的婦人當衆表演劍術麼?”
“大娘是敬稱,就跟我們現在叫人家某某家的小姐、某某家的夫人一樣。據說盛唐之時,無論文臣武將都是佩劍的,更有的人家從小教導家裡的女孩子劍術。而這位公孫大娘是當時唐宮裡舞技最好的人,最是擅長劍舞,看過的人無不歎服,詩聖杜甫還爲之寫了《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呢。據說林家如今還收藏着兩卷公孫大娘獨創的劍器舞圖譜。”
“難道林大妹妹林妹妹要學的是這個公孫大娘的劍器舞?”
“只怕不止。林家的藏書那麼多,只怕不止公孫大娘的劍器舞,更早的劍器舞也有。對了,我們也該給我們丫頭也準備起來了吧。”
王熙鳳瞪大了眼睛。她還沒有消化掉賈璉給她帶來的信息,卻沒想到賈璉又給她一個炸彈。
“怎麼我們丫頭也要準備起來了?”
“不早不早了。小孩子長起來很快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到處跑了。二妹妹出生的時候,就好像一隻小貓崽子似的,我還嘆息小孩子怎麼這麼嬌嫩呢,結果,一轉眼,二妹妹就這麼大了,都要準備選秀了。好像林家報喜,說林妹妹出生還在昨兒個一般,結果人家都能當家理事了。我們的寶貝也不能鬆懈了。”
王熙鳳道:“我,我怕我心裡捨不得。女孩子要嬌養的,學這麼多的東西,只怕會很辛苦吧?”
“難道因爲辛苦就不學了?人活着最辛苦,難道因爲想偷懶,就不活了?”
“你呀,什麼活着不活的,也不知道忌諱。”
王熙鳳狠狠地打了賈璉一下,想打走心裡的不安。可是她那點子huā拳繡腿,也只是給賈璉撓癢癢而已。
夫妻兩個鬧了一會兒,才聽得賈璉道:“雖然辛苦了一點,但是我還是希望我們閨女一樣一樣地都學起來。別的不說《六經》和書畫詩詞那是必須會的。如果將來我們的寶貝女兒嫁的是一個讀書人,一個進士出身的讀書人,人家滿口經綸的,我們的寶貝女兒卻什麼都不會,夫妻兩個都說不上話兒,你說,這會有多淒涼?”
王熙鳳聽賈璉這樣一說,心裡也擔心上了。雖然說自己不會委屈了女兒去,但是,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女兒真的就看上了一個讀書人,非要嫁給人家,自己還不遂了她的意?可是如果夫妻兩個說不上話兒,又有什麼趣兒。
王熙鳳到底是同意了賈璉的說法,又道:“話雖然是這樣說,不過,二爺可聽說了沒有?如今二妹妹用的琴還是林大妹妹林妹妹特意去暢音閣定製的。”
“暢音閣?那裡的師傅的手藝可是京裡數一數二的。”
“我也是這麼聽說的。林大妹妹林妹妹不但給二妹妹定了,還給四妹妹也定了一面琴呢。”
“四妹妹也有?四妹妹這麼小也開始學了?可是小孩子用的琴跟大人用的琴是不一樣的。現在定得再好,等大了,還是要換大琴的。”
“誰說不是。我還聽說,暢音閣的琴可貴了,一面就要上千兩銀子呢。”
“這價錢已經很厚道了。如果那琴的音色特別出衆,只怕三五千的銀子都不止。林大妹妹對姐妹們可真沒說的。這事兒你跟太太和東面說了沒有?”
“已經說了。太太說,讓我中元節備禮的時候,給林家的禮豐厚一點。”
“這琴和銀錢還是小事,難得的是這份人情。我們不過在她們守孝的事兒上搭了把手,人家就給我們指點了一條出路;我這裡還困鎖愁城,爲前程着急,人家就把現成的功勞送上來了,還爲此擔當了風險。如今又幫忙照顧二妹妹。雖然是親戚,人家也做得夠多了。”
“既然是親戚,這樣有來有往的,不是好事麼?”
“就是因爲是親戚這才麻煩。”賈璉在外頭也見識過場面了,自然知道這親戚之間也有個主從的。就像賈家和王家,賈家和史家這樣,雖然是同盟,其實也不是沒有爭鬥。史家之所以遠了賈家,其實正是因爲不想做賈家的附庸,讓賈母這位外嫁了史家女兒繼續控制史家。而賈母也王夫人的爭奪也未嘗不是賈家跟王家的爭奪,爭奪這四大家族裡的第一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