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林黛玉自稱‘蘇顰兒’,焦順淡淡一笑,也不答話,徑至北牆下主位落座,伸手捻起紫砂壺的杯蓋往裡掃了一眼,然後又咔噠一聲放了回去。
林黛玉見他這喧賓奪主的做派,下意識絞緊了手裡的帕子,呡着塗了脂膏的水潤朱脣,正猶豫要不要喊紫鵑進來斟茶,卻聽焦順端正脊背開口道:“今兒來之前,我就把事情都告訴湘雲了。”
林黛玉手裡的帕子一瞬間成了麻花狀,兩彎罥煙眉緊緊蹙起,盯着焦順欲言又止半晌,身上的那擰巴的力道卻又忽然鬆懈了。
一雙含情目微微上揚,似在反問:但她並沒有來,對不對?
“她是怕你面皮薄,見了反而愈發要往偏激裡走。”
焦順說完,也不眨眼的盯緊了林黛玉:“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我這次之所以出手,主要還是擔心湘云爲此憂思過度——孩子沒了,大不了晚兩年就是,但要是因此坐下病根兒,那可就是一輩子的事兒了!”
聽完這番話,林黛玉原本緊繃着的表情,明顯緩和了不少,微啓朱脣輕聲道:“我知道。”
但只這三字,便再無下文了。
面對突然言簡意賅起來的林妹妹,焦順頗有種一拳打在空處的感覺,原還有許多言語要鋪墊,此時卻都有些不大合適。
於是索性起身,欲擒故縱道:“妹妹既然什麼都知道,那我也不多廢脣舌了——你先收拾收拾,等下午我再讓人將伱接回去,對外只說是在運河上截住的。”
說着,便邁步往外走。
林黛玉見狀,先是橫臂攔在焦順身前,然後倒退兩步到了門前,抓過門栓來一氣呵成的反鎖了房門。
焦順見狀心下暗喜,面上卻是一沉,挑眉道:“妹妹果真要如此行事?”
林黛玉依舊沒有開口,輕咬着朱脣,低下頭頸一步步走到臥室門口,顫巍巍的伸手卷起湘簾,然後側身做了個請君入內的動作。
嘖~
焦順斜了眼橫亙在大門上的門栓,眼角不自覺抽搐了幾下,心道這小姑娘忒也不曉事,既然是要強人鎖男,那起碼也該準備個鏈子鎖什麼的,你這隨手一撥就能弄開的……
倒鬧的他焦某人一肚子慷慨悲歌都無從宣泄了!
既然唱不出口是心非的高調,焦順又捨不得就這麼推門而去,那自然只能半尷不尬的嘆息一聲,然後悶頭就走進了林黛玉的閨房之中。
湘簾緩緩閉合,然後是略顯單薄的門板……
這正是: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爲土玉爲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林黛玉·《詠白海棠》
…………
與此同時。
院內衆人也都已經弄懂了林黛玉,臨時租用這座小院,又將焦順邀約過來的真正目的。
王嬤嬤下意識往裡探頭張望着,不無擔心的道:“那焦大爺生的雄壯,偏咱們林姐兒自小身子骨就嬌弱,這、這不會鬧出什麼事來吧?”
她說着轉回頭看向紫鵑、雪雁幾個,想要尋求一下安慰,卻見幾個丫鬟皆都是紅着臉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
王嬤嬤這纔想起在場衆人除了自己之外,全都是未曾經過見過的小姑娘,不由得又嘆了口氣。
“媽媽放心。”
這時雪雁才遲來半步道:“老…焦大爺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姑娘的底細,斷不會行那辣手摧花之事。”
頓了頓,她忙又紅着臉岔開話題道:“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怎麼勸姑娘留在京城。”
她剛纔是要說‘老爺’吧?
紫鵑悄悄斜了雪雁一眼,當初這小蹄子就偏着焦大爺,如今可算是得了勢。
王嬤嬤卻還沒轉過彎來,擡手指了指裡面,納悶道:“都這樣了,姐兒還要回蘇州?”
“姑娘這麼做只是想報恩,並沒有要與焦大爺長相廝守的意思。”紫鵑嘆息道:“住進這院子的第二天,她就讓我和雪雁去碼頭打聽包船南下的事兒,顯然是去意甚堅。”
王嬤嬤臉上一苦,碎碎唸的嘟囔道:“既然一定要走,那又何必再賠上名節?這等到了蘇州還怎麼嫁人?”
雪雁撇嘴:“姑娘壓根就沒想過要嫁人,只打算守……”
還不等她把話說完,藕官突然震聲道:“拋開名節不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姑娘這麼做也算是恩怨分明瞭!”
頓了頓,她又道:“要照我說,去蘇州也未必就差了,林家在蘇州應該也是大戶人家,再說了,誰不知道咱們姑娘和榮國府的關係?咱們關起門來過日子,難道還有哪個不開眼的敢上門騷擾不成?”
這話一出,雪雁登時就急了眼:“你懂個什麼?!林家四代單傳,老家的親戚早都已經出了五服,素日裡也不曾有過什麼來往——不說別的,姑娘在榮國府這些年,就從來沒接到過蘇州的隻言片語!”
說着,又衝藕官橫眉立目道:“連我這土生土長的,都不知道蘇州那邊兒到底是個什麼情景,你倒好,上嘴脣一碰下嘴脣,就敢說未必差得了?!”
“藕官也沒別的意思。”
藕官剛要開口,旁邊紫鵑先搶着幫她解釋了一句,不過旋即又補充道:“不過姑娘的身子一向嬌弱,怕只怕路上舟車勞頓的生受不住。”
她當初是木石前盟最堅定的擁躉,但眼下姑娘就要獻身於焦大爺了,再扯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還有什麼用?
聽兩位姐姐先後表達了態度,春纖也忙跟着幫腔道:“姑娘這幾年吃的藥,都是邢姨娘託焦大爺煞費苦心收集來的,如今身子纔剛將養的好了些,若去了南邊兒,莫說憑咱們自己吃不吃的起,怕就怕有錢都未必能買的到!”
四個人中,倒有三個希望林黛玉能留在京城。
這倒也並不奇怪,紫鵑、雪雁、春纖都是在京城長大的,且自小跟着林黛玉養在大宅門裡,極少有機會接觸到外面的世界,更何況是萬里之外的蘇州。
故此一個個的全都視南下爲畏途。
而藕官本就是從南邊買來的,且又頗有幾分男兒心性,自然沒覺得去蘇州有什麼不妥。
卻說四個丫鬟各自表露了心意之後,便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轉到了王嬤嬤身上。
王嬤嬤雖然在原著中戲份極少,但憑藉她乳母的身份,天然就比別個更有發言權。
紫鵑順勢走過去,拉住她的袖子輕聲道:“王媽媽,這事兒只怕還得您來拿個章程。”
“這……”
王嬤嬤愁眉苦臉的嘟囔:“去蘇州那邊兒未必妥當,這一路上舟車勞頓的,也確實讓人提心吊膽的——可、可咱們家姑娘,能是那聽勸的人?”
“衆人拾柴火焰高!”
話音剛落,雪雁便忙道:“咱們齊心協力,不怕……”
還沒等她把話說全,臥室裡突然就傳來一聲羞鳴,聲音不算很大,但那種極力壓抑,卻還是耐受不住的情緒,卻清晰的傳遞給了衆人。
院子裡一下子鴉雀無聲。
四個丫鬟面面相覷,王嬤嬤到底是經過見過,率先一跺腳道:“瞧瞧、瞧瞧,我就說那焦大爺五大三粗的,怎們姐兒不好生受吧?!”
說着,便快步湊到了窗臺底下,急切的想找角度觀察裡面的情況。
待發現窗簾被捂的嚴嚴實實,她又將耳朵貼到了窗棱上,踮着腳聚精會神的聽。
“媽媽!”
紫鵑見狀,忙上前扯住了她,紅着臉道:“您就別添亂了,焦大爺肯定、肯定不會……”
她也說不出‘肯定不會’什麼,只是覺得焦順是大巧若拙之人,且不說這麼多年一直對自家姑娘頗爲體貼,單只是看在史湘雲和邢岫煙的情面上,也不可能對自家姑娘痛下狠手。
雪雁也緊跟着來勸,王嬤嬤這才只好作罷。
經此一事,院內衆人個頂個魂不守舍的,再沒有了說話的興致。
時間就在沉默中一分一秒的過去了。
眼見日頭西斜,依舊不見裡面鳴金收兵,莫說是王嬤嬤,連紫鵑、雪雁都有些提心吊膽起來,心道自家姑娘哪堪如此長時間的折騰?
正猶豫着要不要隔窗探問探問,外面忽就有人敲門。
紫鵑、雪雁都無心理會,便命春纖和藕官去院門外瞧瞧,若是不相干的,便直接打發了。
不多時,春纖、藕官重又折了回來,手裡卻多了四個大大的食盒,瞧兩人那吃力的樣子,就知道里面肯定裝了不少硬菜。
“這是誰送來的?”
紫鵑疑惑的問。
藕官將手裡的食盒放到地上,答道:“是附近的一家酒樓,說是已經預付了一個月的銀子,讓每天早中晚給送到家門口……”
說到這裡,她從其中一個食盒的蓋子上的,拿起幾頁菜單道:“這還有他們家的菜單,想吃什麼等送飯的時候提一嘴就成。”
“這……”
紫鵑和雪雁對視了一眼,剛想對一對各自想到的答案,忽就聽身後嘎吱一聲,旋即是焦順爽朗的嗓音:“已經送來了?留兩盒你們自己吃,剩下拿進來吧。”
紫鵑和雪雁又對視了一眼,然後各自提起一個藕官放下的食盒,跟着焦順進到了裡面。
王嬤嬤見狀,也忙亦步亦趨的跟了進去。
等到了裡間,紫鵑和雪雁心不在焉的將幾道林黛玉愛吃的菜,以及一盆荸薺銀耳湯放在桌上,便忍不住齊齊往牀上看去。
影影綽綽的,就見林黛玉正面朝裡側身躺着,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睡着了,還是……
“姐兒?”
王嬤嬤仗着身份不必別個,壯着膽子喚了一聲,帷幔裡卻遲遲沒有動靜。
這下她更慌了,趨前兩步又待要喚,卻見帷幔裡的林黛玉往後揚起一條素白雪潤的臂膀,衝門口的方向揮了揮手。
王嬤嬤長出了一口氣,忙不迭領着紫鵑雪雁退了出去。
等她們走後,焦順走到桌前回頭問:“你是起來吃,還是……”
等了好半天,卻依舊不見林黛玉有半點反應。
焦順搖頭失笑,好整以暇的盛了半碗湯,走到牀前撩開帷幔,探着身子向裡,邊用湯匙攪動碗底的杏仁、桂圓、荸薺、銀耳等物,邊哄孩子似的道:“來,張嘴。”
林黛玉低垂着眼簾仍是不答,在焦順將湯匙遞過去的同時,更是直接把頭埋進了被子裡。
片刻之後,一隻大手突然探入被子裡,準確捏住了她的兩腮,逼迫的她微張着小嘴兒擡起頭來。
林黛玉原以爲等待自己的是那隻湯匙,正欲伸手撥開,豈料擡手碰到的卻是扎手的胡茬,緊接着她微張的小嘴兒就被焦順的大嘴狠狠蓋住。
微甜的荸薺銀耳湯隨之涌入喉嚨,林黛玉下意識吞嚥了兩口,才猛地想起了什麼,旋即拼命推開焦順,手足並用的將身子探出牀頭,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焦順見狀哈哈笑道:“我都沒嫌棄,你倒嫌棄上了?放心吧,我方纔已經漱過口了。”
林黛玉依舊趴在牀頭,邊乾嘔邊將擡起一條胳膊,顫巍巍的指向門外。
“那你別忘了起來吃飯。”
焦順倒也見好就收,當下轉身便出了臥室。
雪雁帶着春纖一直將他送到了院門外,王嬤嬤則領着紫鵑急急忙忙進門查看。
紫鵑上前扶起林黛玉,有心想問些什麼,卻又羞於啓齒。
王嬤嬤則是小心翼翼揭開了被子,探頭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的檢查一遍,然後蹙眉問:“姐兒,焦大爺是不是…是不是把落紅帶走了?”
林黛玉臉色前所未有的紅漲,囁嚅道:“媽媽別問了、別問了。”
“這……”
王嬤嬤看出似乎另有內情,心中不有一跳,暗道難道說姑娘其實早就已經……
不~
這絕無可能!
“紫鵑,你先出去一下。”
王嬤嬤支走了紫鵑,坐到牀上抱住林黛玉道:“姐兒,你是我從小奶大的,還有什麼話不好跟我說?”
林黛玉照例沉默以對,但架不住王嬤嬤再三追問,最後只好低着頭悶聲回了句:“他、他明兒還要再來。”
“啊?!”
王嬤嬤一下子有些忙蒙了。
這怎麼個意思,不是說自己姑娘準備一夕歡愉之後,便直接遠遁千里的嘛?
這怎麼明兒還要再……
於是又一番催問,這才逼的林黛玉把頭埋在被子裡吐露實情:“今兒事情沒、沒成。”
事情沒成?
王嬤嬤驚道:“難道那焦大爺竟是外強中乾、銀樣鑞槍頭?!”
那也不對啊,後來屋裡明明還有動靜頻頻傳出……
“不是因爲他,是……”
林黛玉說到這裡,幾乎將自己悶死在被子裡,於是不得不冒頭喘了兩口粗氣,才又繼續道:“媽媽就別管了,反正他明兒還要再來——等一切就都結束之後,咱們就回蘇州老家安安生生過日子!”
寫來寫去不滿意,後來想到林黛玉在這時候不開口,或許纔是最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