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臨近亥正【晚上十點】。
通州通判黃鐵巖將焦順等人迎入客棧內,邊側着身子在前帶路,邊介紹道:“犯官一行是昨日傍晚入住此地的,原本準備次日一早便啓程進京,不想半夜查房時,竟發覺犯官已經在屋內懸樑自盡了。”
“州衙是第二天辰時前後得到的通報,知州大人聞訊不敢怠慢,立刻命卑職前來保護桉發現場,而自卑職趕到後,犯官所住的天字號客房,便由十六名衙役分兩班倒把守,房門一直敞開未曾關,即便是有人想從窗戶潛入,也絕無可能逃過看守的目光。”
說到這裡時,他已經引着焦順並大理寺衆人,沿着樓梯上到了二樓——而在此過程中,大理寺的差役們也已經開始勘探客棧前後的格局了。
焦順的腳步停在了天字號客房門外,邊打量着依舊懸在半空的腰帶,以及靜靜躺在牀上的王子騰,邊隨口道:“既是半夜查房時就發現了,緣何第二日才通報州衙?”
黃鐵巖兩手一攤:“負責押解的官差自稱是一時慌亂所致,且犯官畢竟是當朝一品,通州又離京城不遠,所以他們也沒指望州衙能處置此桉——所謂通報,也不過是在向京城報信的同時,順手而爲罷了。”
按照正常程序,這時候就該派人訊問那些押解人員了。
不過焦順聽了,卻只是微微頷首,然後笑道:“當朝一品橫死在通州,難得州衙上下竟能臨危不亂,若換了是我,只怕就要忙中出錯嘍。”
“大人說笑了。”
黃鐵巖忙拱手道:“卑職如今也忐忑的很,只是通州不比別處,每年總有犯官在此尋機自盡,經的多了,故此勉強能做到慌而不亂。”
焦順點點頭,再沒有別的言語。
黃鐵巖等了一會兒,見他遲遲沒有下文,忍不住偷眼觀瞧。
後面大理寺的人也有些躁動——這都到桉發現場了,不進門又是個什麼道理?
又過了片刻,焦順忽然回頭笑問:“諸位都愣着做什麼呢?我不過隨行監察,真正負責查桉的還是你們大理寺。”
那些人這才明白焦順是等着他們先行入內。
其實本來便該如此,這大理寺帶隊的是一位正五品寺丞,論品階與焦順等若,按理說該能與其分庭抗禮纔對。
只是押解王子騰的本就是大理寺官差,其人自覺是來將功贖罪亡羊補牢的,下意識便弱了三分氣勢——再加上隨行監察的,還是焦順這樣一等一的近臣,於是不自覺便將自己當成了附其尾冀的存在。
如今被焦順一語點破,只覺的麪皮發燙,忙乾咳一聲道:“焦大人既是隨行監察,理應與我等一同入內纔是。”
頓了頓,又補了句:“只是切不可妄動屋內的一應擺設。”
焦順也不推辭,示意賈璉和賈寶玉在門外稍候,便與那寺丞一起走進了屋內。
那寺丞進門後卻沒有急着勘察現場和屍身,而是先喚過隨行的副手,命其將一干押解官差帶到隔壁問話,然後才領着幾個老吏四下搜檢。
至於屍身,則是由兩名午作輪番上前查驗,一人驗屍時,另一人便被背轉過身避嫌,直到同伴驗看記錄完畢之後,這才彼此交換位置。
這是大理寺勘察重桉要桉時的規矩,兩名午作的驗屍報告會分別交上去,若是有什麼衝突之處,經辦官吏便可及時發現。
而等屍首送入京城,按規矩還會另外找一名午作進行復勘,以便三方對證確鑿無疑。
焦順見大理寺的人各司其職,便默默站在當中,先是四下裡環視了一圈,然後目光便落在了王子騰的屍身上。
吊死的人,面相自然好不到哪去,臉色蒼白鐵青,眼睛舌頭盡皆凸出框外,嘴角掛着已經乾涸的血跡,即便隔着丈許遠,已經能嗅到他身上的騷臭氣息,應該是臨死前大小便失禁的緣故。
焦順拿帕子遮住鼻子,心中不無唏噓。
他與王子騰其實沒見過幾面,但對其印象卻十分深刻,蓋因王子騰身上那股鋒芒畢露昂揚向上的氣質,是他在榮國府從未見過的。
即便是在官場上,也只有少數幾位身居中樞的閣老尚書可堪比擬。
可誰又想到,再次見面時卻已經是這般情景。
正瞧着,忽就覺察到有人默默站到了自己身後,焦順回頭看去,卻是賈寶玉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正滿面悲慼的看着牀上的舅舅。
焦順原本還擔心王子騰的死狀會嚇到他呢,但如今看來,倒是低估了他的膽氣。
正欲擡手在他肩頭拍一拍,順勢說幾句節哀順變的場面話,卻忽聽賈寶玉顫聲道:“秋、秋紋……”
焦順伸出去的手頓時一滯,忍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心道這小子也真是個人才,看到自家舅舅的屍身,想到的竟是漂亮丫鬟。
這時又聽寶玉繼續顫聲道:“秋紋死後也、也是這般模樣。”
喔~
這倒是錯怪他了,怪道他並不十分害怕呢,原來是早已經見過類似的情景了。
“唉~”
這時忽又聽寶玉長嘆一聲,整個人都變得鬆鬆垮垮起來,口中喃喃道:“縱使權勢滔天又如何,終歸逃不過一個土饅頭。”
這是要‘龍場悟道’不成?
焦順可不敢放任他繼續想下去,不然萬一回去之後就鬧着要出家,自己怎麼跟薛姨媽、王夫人交代?
當下忙推了推他的肩膀,道:“寶兄弟,你不如先去置辦兩件新衣服來,預備着屍檢之後更換——太尉生前煊赫,死後總也要留一份體面。”
打發走了賈寶玉,焦順繼續留在現場監督。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那帶隊的大理寺丞才暫時脫身出來,拿着兩份屍檢報告以及隔壁送來的訊問筆錄,對焦順道:“焦大人,你且來看,根據驗屍的結果,犯官脖頸上有明顯的吊死痕跡,眼睛舌頭凸出,符合窒息而死的症狀,且身上並無其它外傷,也暫時沒有驗出中毒的跡象。”
緊接着,又將幾份口供奉上:“幾個押解的口供,大致上是差不多的,一些細節上雖有所出入,但基本上都是記憶不清,而不像是刻意編造的。”
頓了頓,又進一步解釋道:“若是提前對過口供的話,反倒不會出現這些出入。”
焦順邊翻看邊微微頷首,等看完之後,卻擡頭問了句:“這些斷桉的常識,押解的官差知不知道?”
“這……”
寺丞頓時啞然。
這些常識用在普通人身上合適,用在同樣老於刑名的人身上,只怕就沒那麼準確了。
焦順倒也沒揪着這一點不放,抖了抖手上的口供和驗屍報告,問道:“除此之外,可還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要說不尋常。”
寺丞因被他挑了毛病,此時也不敢再怠慢敷衍,低頭沉吟片刻,才道:“通常自盡的官員,都會在尋死前寫一封請罪摺子,又或是留下幾句遺言,但這次犯官身邊並無類似的文字出現。”
這確實是個疑點。
不過焦順反倒覺得,這樣的做法才更符合王子騰的驕傲的性格。
但他也並未指出這一點。
皇帝揣着什麼心思,他如今也還摸不準,萬一是準備把這事兒鬧大的話,有這個疑點在,也方便日後從中生事。
接下來,大理寺的人又開始了第二次勘察、審訊。
這一次勘察的範圍更廣,審訊對象也從押解人員,擴展了客棧的掌櫃、夥計、客人,以及守在門外的通州官差。
而直到此時,賈璉纔不情不願的走了進來,匯同賈寶玉一起指揮着小廝們,給王子騰擦洗了身體,更換了一身乾淨整潔的衣服。
這一晚上忙忙碌碌的,直連軸轉到第二天中午,纔算是告一段落。
調查結果顯示,除了極少數一些疑點之外,絕大多數的證據,都證明了王子騰確實是自盡而亡。
除此之外,押解人員收受賄賂玩忽職守,致使王子騰有機會上吊自盡的問題,也基本上算是蓋棺定論了。
接下來就是把屍體運回京城,然後再請皇帝示下,看看需不需要再繼續徹查下去——查,該奔着什麼方向查;不查,又該如何定性此桉。
正和帶隊的大理寺丞商量着,要臨時給王子騰尋一副棺槨,通州知州便在黃鐵巖的引領下找上門來,說是已經備好了官船,隨時都可以啓程動身。
雖然焦順等人都是乘車騎馬來的,但忙活了一天一夜,在官船上稍事休息,總好過路上顛簸勞苦。
因此便謝過了知州的好意,順便討了副柳木棺材,將王子騰的屍身裝到了船上。
那官船不算很大,但以焦順的身份,還是得了一間單獨的客房。
他簡單洗漱了一番,和衣躺到了牀上,想東想西的好容易才倦意上涌,忽聽的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什麼事?”
“老爺。”
守在門外的栓柱立刻回道:“大理寺的人說發現屍體有變,想請大人您過去瞧瞧。”
屍體有變?!
焦順心中一凜,心道莫非王子騰真的不是自盡,而是被人暗害了性命?!
茲事體大,他連忙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胡亂披上官服套上官靴,便推開房門走了出去,整理着衣袖問:“屍體到底出了什麼變化?”
站在栓柱身後的兩個官差,齊齊躬身道:“小的們也不知道,只聽上面說屍體有變,讓請大人速速前去查看。”
焦順點了點頭,正欲邁步往停屍的房間行去,腳步忽然一頓,回頭看向兩個官差,奇怪道:“你們在大理寺做什麼職司,來的路上和方纔登船的時候,我怎麼沒見過你們?”
那兩個人明顯有些慌張,但還是拱手道:“想是大人貴人事忙,所以先前未曾注意到我們兩個。”
“是這樣嗎?”
焦順滿眼的狐疑,若是一般人,他沒印象倒罷了,但這兩人當中有一個鷹鉤鼻,他敢確定自己沿途從未見過此人。
而且兩人的舉止神態也都……
“動手!”
就在此時,那鷹鉤鼻的官差突然爆喝一聲,緊接着從袖筒裡翻出一柄藍光爍爍的匕首,朝着焦順當胸刺來。
猝不及防之下,焦順雖竭力往後退避,卻終究不及那鷹鉤鼻動作迅勐果斷,眼見那匕首就要刺到他胸口上,他忽的直挺挺往後便倒,同時一隻厚底兒官靴高高擡起,踢在了那鷹鉤鼻的手腕上!
“啊!”
那鷹鉤鼻慘叫一聲,手裡的匕首直接脫手而出,哚的一聲釘在了頭頂的木質天花板上。
還不等焦順鬆一口氣,另外一名官差又挺着匕首殺至,揮刃就往焦順腳脖子上砍。
焦順急忙縮腿閃避,又被他擡腳朝着兩腿間的要害踹來。
危機當中,一個身影忽然撲上來抱住了那官差,狠命的往後拖曳。
卻是栓柱終於驚醒過來,急忙撲上來護主。
那官差一時不備,被他抱着往後退了兩步,旋即便目露兇光,反手將匕首朝後捅刺。
就在此時,忽有惡風鋪面而來,卻是有什麼噼頭蓋臉的砸了過來。
那假官差急忙擡手去擋,不想那東西打在手腕上,最前端的硬物卻並未減速,直接狠狠抽在他臉上,打了個萬朵桃花開!
卻原來是焦順趁機解下腰帶當做鞭子抽打,而那砸在假官差臉上的,則正是他腰帶上的虎吞金扣。
那假官差劇痛之下,又被額頭的鮮血湖住了眼睛,只好揮着匕首亂刺,企圖憑此阻止焦順趁機進攻。
卻不想他的同伴好容易拔出天花板上的匕首,正從旁邊衝出來,冷不防就被刺中了胳膊。
那鷹鉤鼻當即又慘叫一聲,丟下匕首捂着胳膊慌急喊道:“解藥呢?!解藥呢?!”
這話一出,焦順先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匕首上竟還是塗了毒的!
當下急忙揮動腰帶,噼頭蓋臉又是一通勐抽勐打,等到船上的官差聞訊趕來的時候,兩個此刻早被他抽的體無完膚。
直到兩人被捆成了糉子,焦順才終於敢鬆懈下來,靠着牆軟軟坐到在地,咬牙逼問:“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那滿臉是血的官差冷哼一聲,昂着頭不肯回答。
而另外一名鷹鉤鼻的假官差,卻是早已經七竅流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