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在自家府邸,寶釵氣急而走時便不曾分辨方向,等到胡亂走了一程,心頭躁鬱稍去,就待原路返回去尋鶯兒等人。
不想才一回頭,就見個魁梧的男子正站在身後不遠處。
寶釵不由吃了一驚,忙喝問:“誰?是誰在那兒?!”
“是我。”
來人自然正是焦順,他又緩緩走近了些,來到雙方能隱約分辨出彼此的距離,這才停住了腳步。
“焦大哥?”
見是焦順,薛寶釵心中的驚疑稍減,卻並未就此放棄警惕,反而悄悄繃緊了雙腿,做好了隨時脫身的準備。
同時她躬身微微一福,落落大方道:“方纔讓焦大哥見笑了。”
焦順敏銳的察覺到了她的警惕,忙擺手解釋道:“什麼見笑不見笑的,其實我之所以隨後跟過來,是想當面跟妹妹賠個不是。”
說着,又鄭重深施一禮。
這下反倒把寶釵給弄糊塗了,先前請焦順來時,說好了是讓他攔着別讓哥哥【薛蟠】胡來,如今生事的是寶玉,又怎麼能怪到他頭上?
她側身避開些,疑惑道:“這和焦大哥有什麼關係,又怎麼輪的到焦大哥給我賠不是?”
“這個麼……”
焦順面露三分遲疑,然後又往前邁了兩步,意圖拉進雙方的距離。
然而薛寶釵立刻往後退了些,心中警惕也拉到了極處,錯非焦順如今身份不同,一聲‘請自重’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
這時就聽焦順有些尷尬的再次解釋:“妹妹別誤會,我是怕被人聽了去,所以才……實不相瞞,那《霸王別姬》的故事,其實就是從我這裡傳出來的。”
他追過來的時候就做好了兩手準備,若是薛寶釵怒極之下失了理智,便可趁虛而入,即便不能將生米煮成熟飯,至少也能佔些口舌便宜。
但若是寶釵依舊保持着足夠的理智與警惕,那就乾脆先給她來一點小小的‘林氏震撼’!
而聽了焦順這話,饒是薛寶釵素來聰慧,一時卻也沒能轉過這個彎來,那故事明明是林黛玉寫信說予她,她又將信轉給寶玉過目,這才引出了今日之事,卻怎麼……
忽的,她腦中靈光一閃,脫口道:“莫非林妹妹仍在焦大哥府上?!”
“是,也不是。”
焦順嘆息一聲,又試探着往前湊了湊,壓低嗓音道:“當初林妹妹留書出走是真的,只是後來她卻又化名蘇顰兒,約我前去赴會。”
這回薛寶釵卻忘了躲閃,蹙眉疑惑道:“這卻是爲何?”
林黛玉私下裡邀約湘雲倒還說的過去,單獨邀約焦順,這卻是什麼道理?
“事情還要從王家的案子說起,當初王太尉爲了反擊,揭開了江浙走私猖獗的弊案,鹽道官員多有牽扯其中的,而林妹妹的父親當初正是死在巡鹽御史任上……”
聽焦順說起林妹妹得知自己父親竟涉嫌貪腐時的絕望,自己又如何爲了保住林如海的清名而努力,最終成功化解危局後,林妹妹又是如何先留書出走,然後化名邀約,意圖捨身報恩再遠遁江南。
再說到焦順在史湘雲的慫恿下,於黛玉定下八月十五的賭約,然後帶着她遊京城、爬白塔、逛戲班,甚至不惜冒險帶着她化名蘇大夫,前去探視老太太的種種經歷。
薛寶釵初聽只覺得荒誕離奇,細一琢磨卻又處處都能對得上。
難怪林妹妹會突然想到要寫話本,難怪她竟能時不時出入戲班採風,難怪當初寶玉在舅舅的葬禮上,嗅到了林妹妹的味道——那時候,林黛玉想必正與焦順如膠似漆,會沾染上彼此的氣息在正常不過了。
乃至於就連報恩後遠遁的做法,也符合林黛玉敢愛敢恨的性格。
只是……
那畢竟是林黛玉,是最最驕傲的林妹妹啊!
竟然就這麼心甘情願的,做了別人的外室?!
薛寶釵明明已經相信了所有,卻又總有一種不真實感,就好像是…就好像是先前突然發現守身如玉的母親,突然紅杏出牆時那般不敢置信!
就在這巨大的震撼當中,薛寶釵突然察覺到焦順不知何時已經湊到了近前,正舉起手往自己肩頭搭來,她悚然一驚,立刻蹬蹬蹬倒退了數步,警惕的看向焦順。
焦順尷尬的舉着剛從身上扒下來的外套,這女人也忒警覺了,自己都已經丟出大招了,她竟還是一絲破綻都不漏。
他默默收回高舉着的手臂,卻也沒有重新把外套穿好,而是就這麼搭在了臂彎上,訕訕道:“我是瞧妹妹穿的有些單薄,又在這夜風裡站了許久,所以……”
說着,又順勢一拱手:“是我唐突了,妹妹莫怪。”
“焦大哥不必……”
“姑娘、姑娘?!”
寶釵略略鬆了口氣,正想找補兩句,就聽不遠處傳來了鶯兒的呼喊聲。
她下意識想要應答,旋即又爲難的看向了焦順,顯然是不希望讓鶯兒看到兩人獨處的場景。
焦順自是第一時間就領會到了她的意思,心中暗罵鶯兒來的不是時候,自己還有好些個後續手段沒來及施展呢,如今怕是隻能偃旗息鼓了。
但轉念又一想,以寶釵表現出的警惕性,就算自己再繼續糾纏下去,也未必就能取得什麼突破進展。
倒不如……
他心思電轉,立刻裝出手忙腳亂的樣子,把外套重新穿回身上,然後才拱手作別:“勞煩妹妹千萬不要將黛玉的事情外傳,拜託了。”
說着,後退半步,轉身而去。
這時候鶯兒也已經尋到了不遠處,眼見與他四目相對,不由驚呼了一聲:“焦大爺?怎麼是您?!”
焦順尷尬的衝她點了點頭,然後故意手忙腳亂的繫好了領口的扣子,這才大步流星的揚長而去。
如果真與薛寶釵有什麼,他是斷不敢讓鶯兒撞破的,不然傳到薛姨媽耳中,豈不就要翻車了?
但既然什麼都沒撈着,倒不妨故意誘導鶯兒產生誤會,再借她之口把事情往這上面引——反正就算鶯兒將此事捅到薛姨媽面前,寶釵也能幫忙證明是誤會一場。
果不其然,見到這一幕,鶯兒臉上震驚之色更濃,她方纔遠遠瞧見有個男人在自家姑娘面前慌里慌張的穿衣服,當時還當是看錯了,但焦大爺那釦子可是當着自己扣上的,這還能有假?!
這、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說姑娘竟和焦大爺有私情?!
鶯兒先是難以置信,繼而想到賈寶玉的所作所爲,卻又覺得並非全無可能,寶玉傷姑娘太深,而焦大爺卻是人人交口稱讚的偉丈夫……
都怪寶玉太不是東西!
這時寶釵看她站在那裡遲遲不動,便主動迎了上來,等湊近了見鶯兒臉上像是開了雜貨鋪一樣,自然明白她是誤會了什麼忍不住呵斥道:“你胡思亂想什麼呢?!焦大哥不過是有些事情,想跟我商量罷了。”
一邊說着,她一邊暗暗苦惱,方纔那一幕也確實容易讓人誤會,但她又不好怪罪焦順沒有及時閃避,畢竟若是沒穿外套就匆匆離開,一旦被人撞破反而更容易引人懷疑。
當然了,她會這也沒想,主要也是因爲沒察覺到焦順背對着自己,做出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小動作。
鶯兒聽了這解釋,立刻脫口追問:“是什麼事情?!怎麼還要、還要大晚上……”
“是和哥哥有關的事情!”
薛寶釵隨口敷衍,就算焦順最後沒有叮嚀,她也肯定不會把林黛玉的消息透露出去——別忘了,林黛玉很可能還要喬裝打扮去榮國府的,一旦被撞破拆穿了,賈寶玉那邊兒不知又要怎麼鬧呢。
當然了,她其實也很想看到,寶玉得知林黛玉給人做了外室之後,會是怎樣的反應。
或許……
是會愈發想念他的鯨卿吧。
想到先前寶玉‘真情流露’誦唸悼文的情景,薛寶釵嘆息一聲,率先朝來路行去:“走吧,我有些乏了,咱們早些回去歇息。”
鶯兒遲了半步,才後知後覺的追了上去,臉上卻依舊變幻不定五味雜陳。
姑娘方纔是在說謊吧?
難道她真就和焦大爺……
說是要早些歇息,但寶釵回到住處卻是翻來覆去輾轉難眠,林黛玉委身於焦順做了外室,這事兒實在是太過讓人出乎預料了!
捫心自問,倘若易地而處的話,爲了保證家名不墜,自己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但就算如此,還是覺得這事兒充滿了不可思議。
如果在成親前,得知林妹妹做了焦順的外室,她大概會居高臨下的感到惋惜。
但現在麼……
除了一個正妻的名分之外,自己又有哪一點能比得上林黛玉?
就這麼思來想去,也不知怎麼的,薛寶釵腦海中忽就冒出一個念頭:倘若當初自己選擇了焦大哥,那林妹妹在自己面對自己又會是如何反應呢?
不過事實上,她若是處在史湘雲那個位置,是斷不可能主動給自己創造競爭對手的。
這也就是湘雲了。
與此同時。
在外間值夜的鶯兒也是難以安眠,她受到的震撼比寶釵還大,誰能想的到,自家姑娘這樣冰清玉潔的女子,竟暗裡與焦大爺有染?!
也不知兩人到底進行到哪一步了。
回想着焦順穿衣服的動作,鶯兒不自覺漲紅了臉頰,她在陪嫁過去之前剛剛接受了婚前教育,所以雖然依舊是處子之身,卻也知道孤男寡女脫掉衣服意味着什麼。
怪不得姑娘一直對寶玉避之唯恐不及,原來除了氣惱他的所作作爲,還有這方面的緣故。
想到這裡,鶯兒又忍不住提心吊膽,倘若有一天夫妻二人破鏡重圓,事後卻沒有落紅,那豈不是……
於是就在這一刻,她堅定了決心,以後非但不能幫着說和,反而要儘量避免讓兩人獨處。
唉~
早知如此,真不如就讓寶玉出家做了和尚呢!
…………
主僕兩個都是後半夜才漸漸睡了過去,結果早上正睡的香甜,忽就聽外面大呼小叫起來。
鶯兒披上衣服出去喝問了幾句,旋即忙不迭推開房門闖進了裡間:“姑娘、姑娘,不好了!大爺和寶玉打起來了!”
卻原來昨晚上寶玉和薛蟠抱頭痛哭,拉都拉不開,只好提心吊膽的讓二人睡在一起。
夜裡兩人醉的一塌糊塗,倒沒出什麼意外,但等早上醒過來,薛蟠見寶玉就在懷中,自然是老實不客氣……
也虧得襲人、麝月都在屋裡,又喊了僕婦們進來幫忙,這纔在半道上把二人給拉開了。
寶玉險些被開了竅,惱怒之餘自然是暴跳如雷。
誰知薛蟠倒打一耙,非說是寶玉勾搭自己,又順勢抖出了寶玉與秦鐘的往事,內中許多細節還是寶玉昨晚上剛說的。
賈寶玉這些天一直認爲段小樓可以衝破世俗的阻撓,但真等面對衆人異樣的目光,他自己反倒有些慫了,下意識否認了薛蟠的指證。
然而讓賈寶玉萬萬沒想到的是,緊接着就有人在那顆大樹底下,發現了他刻在雪堆上的悼文,內中赫然寫着‘亡妻秦鍾’四字!
一時衆皆譁然。
薛姨媽被氣的幾乎背過氣去,直接命人將寶玉趕出了薛府。
賈寶玉自知理虧,不敢就這麼一個人回去,又沒臉再去薛家,於是在街上兜兜轉轉,直到入夜纔回了榮國府。
他還想砌詞敷衍過去,不想薛姨媽早使人來通報過了。
王夫人爲此氣的三尸神暴跳,破天荒頭一次對他動了家法,雖遠不如賈政打的重,卻也讓寶玉躺在牀上哎呦了好半天。
賈探春爲此也是埋怨不已,心知這下子算是徹底斷了從薛家挪借銀子的可能性。
而此時距離元春省親已經不足一月了,情急之下,也只能將鋪子的紅利暫時抵押出去,勉強湊足了需用的款項。
卻說第二日一早,寶玉就又被王夫人趕出門去,責令他去薛家下跪道歉,若是不能將寶釵接回家,他自己也不用再回來了!
結果薛姨媽這回也發了狠,下令將寶玉拒之門外,任憑他如何哀告都不肯放他入府。
到了傍晚時分,寶玉進退不得,只得臨時跑去後街焦家借宿。
待得知自己住的客院,正是當初林黛玉寄居之所,他不由又哭喊起了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