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公子聽花山調侃他,罵道:“小妮子,胡說什麼!趕緊去開投影設備。”說着轉身又匆匆忙忙出門。花山喚可期道:“你隨我來。每次開會前,都記着過來把設備打開。”便領可期進了會議室旁側的機房。
那房內有兩個大玻璃櫃,玻璃櫃內俱是視頻會議設備,有七八層的架子,各個架上有DVD機,視頻會議服務器、視訊終端、控制矩陣等。那機房雖是不大,另一角落卻堆着桶裝水、瓶裝水、可樂、橙汁、桶裝咖啡與咖啡伴侶之類,又有白板、三角架、移動幕布,着實堆了不少。花山從玻璃櫃邊的矮櫃上拿了一個笨重的梯形觸屏儀器道:“你也不必管旁的,只學會用這個遙控器便可。設備凡出了什麼問題,就找紅光服務商。這會沒功夫跟你細說。你瞧着我怎麼開。”說罷便點了那遙控器上的“開啓設備”圖標,又點了“投影”。聽得一號會議室中機器作響,那投影幕布便放了下來。
花山領着可期站在會議室門口。但見各領導陸陸續續到來。花山笑容可掬,一一問好。有卜德仁、史皋忍、姬楚門等領導,可期一時間也記不得這許多。花山一面招呼着,一面又跟各領導說:“這姑娘是接我的班的。以後便由她服侍會議。她年紀小也不懂事,各位領導多擔待些。”那些領導有的含笑點頭意示鼓勵,有的對可期上下打量,有的進門時仍低頭看手機,也顧不上看她。
花山道:“你去給領導們倒水。”可期也不知道要怎麼倒。便走去倒水。手裡頭哆哆嗦嗦的,倒了兩三個人的水。又走到一個紅光滿面的禿頭領導邊上給他倒水。那禿頭領導實則頭也不是太禿,只因腦袋上朝天的部分寸草不生,是個光明頂;雖有後方支援前方,左右支援中央,無奈只因這個光明頂本身沙漠化面積大,且呈某種趨勢向四面擴散,地方政府雖有心支持中央,卻是毛不夠長、量不夠大,故沙漠化一直難以控制,瞧着當真讓人捉急。然而好似爲了證明這顆腦袋生產黑毛的能力並不弱於一般的腦袋,這顆腦袋底下又蓄了一大把長鬍子——整體外觀直如一根去了葉子卻未去根鬚的胡蘿蔔。
可期站定,將水壺擱在地上,將那光明頂的紫砂杯子從他手邊挪到了自己跟前,揭開了杯蓋擱在桌上,那杯蓋碰在桌上,聽得“當”一聲清響。可期又把水壺拎起,單手吃重不過,便雙手拎那水壺把子,壺身一傾,只聽得“譁”的一聲,又聽得“哎喲”一聲叫,那滾燙的水倒了滿桌,灑得那光明頂滿襟。那水珠子綴在他那蘿蔔須般的鬍子上,晶晶亮,透心燙,還冒着熱氣。
滿屋子的大小領導都將頭扭過來。可期連聲道歉,只待領導發作。光明頂哼了一聲,喜怒並不形於色,道:“你這是倒水呢,還是澆花兒?”
花山忙迎上來,從桌上抽了紙巾,一面替他擦水,一面忙不迭地道歉:“史總真是對不住!新來的小丫頭,我沒教好,讓她上這丟人現眼來了!”那史總自己將鬍子上的熱水捋下來,往地上甩了一把,也不發話。可期拿了紙擦桌子,心道大事不好。
只聽有人道:“史總呢,您啊,也不必跟小姑娘家一般見識。剛來的年輕人呢,手生,那水壺又重。看着史總啊,霸氣外露,心中一慌呢,不免灑了些水出來。”
可期聽了,好生感激,擡頭看那人。見他與史總中間隔着一個位子,黑皮膚,國字臉,絡腮鬍,一臉正氣,就差額頂心畫個彎月亮,便跟包公一樣;又聽他爲自己說話,心裡好生感激。那史總拭了拭前襟,朝可期說道:“小姐你是看我腦袋上的草不多,想着給我澆水哪?”說得一屋的人都樂了。
正說着,見門外踱進來一個人,身材五短,貌不驚人,生着大小眼,架着副銀色細腳無框眼鏡,不留髭鬚,看臉上紋路,約摸五十出頭年紀。此人即太見油氣開發有限公司的總經理裴精光同志是也。太見油氣開發有限公司總經理裴精光,乃是太見集團董事長兼總裁裴光光之外表叔堂弟,與當朝國夫人楊玉環的親戚關係雖說是七彎八拐,到底非比尋常,比之石可期與楊玉環之關係,那是近了老大一截。
只見他揹着手走進門來,腳步不緊也不慢。背後跟着的,正是之前囑咐花山可期去開啓投影設備的那青年人。這青年比那矮個兒大小眼領導高了足足一個半頭,分明是個玉樹凌風的身型,卻似有意耷拉着腦袋,一手拿着真皮筆記本,一手託着一個白底藍花青瓷杯子。想來便是領導秘書了。
見大領導進來,大家噤聲,卻也還臉露笑意。那大小眼領導進來,見衆人均在笑,便笑問:“逢着什麼喜事?個個笑開了懷?”那光明頂史總道:“新來的小姑娘,看我頭上不生草,要給我澆水。”衆人又笑。
及至大領導踱至座位跟前,可期忙讓在一旁。跟在大小眼後面那青年秘書搶上一步,將筆記本與水杯端端正正、穩穩當當地放在正中間的座位上,然後替大領導的座椅從桌子下挪出來,推至他屁股底下。大領導點點頭,便即就座。看領導坐定,那秘書便一言不發地出了門去。裴總欲待發話開會,他左手邊的那史總便道:“裴總,可對不住,我得去辦公室換身衣服哪。”裴總道:“啊,你去罷。時間到了,我們先開始罷。”
史總起身離座。可期提了水壺,也不知該加水不加。花山從她手中搶過壺來,挨個兒看領導們的杯子。那大領導裴總的杯子自必是滿的,因其秘書才捧了進來;方纔說話的那包公模樣的杯子裡卻是一滴水也無,只扔了幾片茶葉兒。裴總已宣佈會議開始。花山匆匆爲領導一一加水,加完便領着可期出去。出了門,將水壺遞與可期,一面轉身,又小心翼翼地掩上門,不發出一點聲響。
門口候着那個小秘書。見了花山與可期,忙低聲問:“剛剛是什麼事情?”花山朝可期一努嘴,道:“問她。”可期道:“我不會倒水,灑了水在領導身上。”那秘書道:“你怎不教教她?”花山嘴一撇道:“沒聽說過倒水還要人教的。”可期臉上一紅。想她活了那麼大把年紀,從來沒給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倒水,給人倒水倒灑了,那有什麼稀奇?聽花山又道:“倒着倒着也自熟了。剛開始倒,灑了一點也不奇怪。”
回到前臺,見旺姐兒等在那裡。見了花山劈頭就問:“我看史總一身溼地從會議室裡出來,怎麼回事?”可期不等花山發話,便自承道:“我灑了水。”旺姐兒板着臉孔,掃了一眼可期,又看花山:“你做師父的,先帶帶她,教教她,怎麼沒教就讓她進去呢?”花山道:“柯總囑咐我說什麼‘光說不練假把式’,讓我有什麼活便叫她做。倒水這種活兒,起初頭兩遭,再靈巧的丫頭也沒不失手的。可期初來乍到,灑一次水那也沒什麼。”
那柯琴琴的名頭本是辦公室主任,只是這太見公司的人叫“總”都叫習慣了,也不興叫“主任”;但凡是個部門副經理位子的,一概稱“總”。一個公司二十來個部門,再加上領導班子成員十一人,通共算起來,兩百個人的公司,倒有近五十個“總”。
旺姐兒道:“你倒有理兒了。你叫她做,也得教她怎麼做。你以前不是在太見園做酒店服務的麼?那時候的規矩都哪兒去了?倒水要倒七分滿,肘不晃手要穩,那每個動作都是有規範的。你倒好,橫豎是倒水,什麼也不說,就讓她胡來。”花山被數落了一陣,也不響。旺姐兒又道:“哎,你馬上就要轉去事業發展部,我也不是你領導了。也不該說你什麼。只是俗話說善始善終,你好好換班,保證公司正常運轉,也就是了。”花山應道:“我一會兒好好給可期示範。”
旁邊貧哥兒插話道:“咱花姑娘,那可是五星級酒店服務標準。那倒水的姿勢,一舉手一投足,尋常人可學不來。人那是專業的!”旺姐兒撲哧一笑,道:“你這胖子,你不也是那酒店出來的?想來你也會了?”貧哥道:“我做門童才做了兩年,人就嫌我生得粗壯,就不要了。啥都沒學呢。哪有花妹妹踏實。”
旺姐兒轉向可期道:“你花姐姐,在太見集團旗下的酒店太見園做了五年,又在咱公司做了五年。十年功夫,你可得好好學學。”可期心道:“當真是做了十年臺。真是不容易。”點頭稱是。貧哥一面又插話道:“一會兒管薄妹子要了相機了,把花山每個動作都拍下來。可期好天天捧着照片琢磨。”花山不禁笑道:“拿我當模特呢?”貧哥道:“你可不就是個模特麼!”
旺姐兒扭頭,又正色道:“我讓你取快遞。快遞呢?”花山便問可期:“那快遞呢?”噫,正是:
一波未平一波起,一遭更有一遭難。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