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元妃事畢, 賈母、王夫人等也都漸漸止了悲痛,府內衆人皆漸漸回覆原本樣子來。
賈母卻因此日夜勞累,原本病着的身體竟是越發的不佳起來。王夫人、鳳姐等命人日日做些膳食藥石爲其調理, 不在話下。
這一日, 王夫人來瞧賈母時, 閒話時說起黛玉年歲日漸大了, 她又孤苦無依, 少不得府中做主爲她尋個好人家去處,也算是盡了心。
王夫人因說道近日又有不少世家子弟來爲提親。
來提親的那些個人物,單是名頭聽起來都是響亮的緊。甚麼忠順王世子, 甚麼北靜王,甚麼南安太妃的親戚, 有甚麼威遠大將軍等等。
賈母念着黛玉可憐見得, 便想着多留幾年在身邊, 好歹自己在還能照應幾分。不曾想,原本還硬朗的身子骨經此一擊, 竟是越來越虛軟。
賈母心裡明鏡兒似的,知道自己恐怕時日不多。因此少不得在自己歸西前爲黛玉定下親事。否則,一旦自己去了,這府裡深似海,便是親舅舅親舅母爲此事再上心也是有限。黛玉心思細膩口角伶俐也就罷了, 偏偏身體孱弱, 倘若對方人不好, 可憐的孩子還不知會怎樣呢。
因爲有了這番打量, 是故賈母再聽王夫人如是說, 也就不似以往那般不肯聽一句就打斷的。
王夫人見賈母心裡有些鬆動,便笑道:“原玉兒就是我們親外甥女兒。選定了人家, 擬定了日子,那陪嫁的東西自是隻許豐厚不許淺薄了的。”
賈母哼了一聲,道:“那是自然。再怎麼着,玉兒也是小姐姑爺的心尖兒肉,倘或受了委屈,莫說他們在九泉之下難安,便是我也是不肯的。”一面說着一面念及黛玉孤苦,又思念故去的女兒女婿,不禁老淚縱橫起來。
王夫人聽說,一時急了,忙落淚道:“老祖宗身子要緊。我再怎麼也是心疼她的緊。”一面說一面上前扶住賈母,二人皆流淚不止。
這時卻聽人回說“寶二爺來了”,話音未落就聽見一人掀了簾子進得門來,正是着一身月白衣裳的寶玉。
賈母、王夫人二人忙擦乾了淚坐好,恐寶玉見了又難過生事。
寶玉進門就請了老祖宗太太安,而後便被賈母摟在懷裡不放手。
寶玉因想起進來時瞧見老祖宗和太太眼中紅紅,尤帶淚痕,便任着賈母撫弄,撒嬌着問道:“老祖宗,我剛纔進來瞧着太太和你彷彿哭了似的,是怎麼了?”
王夫人道:“你瞧錯了。”
賈母卻道:“原是想起你大姊來,一時沒撐住罷了。”
寶玉聽說,也覺得心頭酸酸,卻仍強忍着,笑道:“我前兒夢見大姊了。”
賈母王夫人忙道:“你夢見你大姊,她可曾說了什麼不曾。”
寶玉瞧二人神色心下雖有狐疑,卻也只好回道:“不曾說甚麼。她只告訴我說逝去的人終歸是逝去了的。總掛念着她,勞神傷心,倘或憂思成疾,她在下面也是擔憂難安。”
賈母王夫人聽罷,略有些失望,面上卻未露出來,只點點頭示意寶玉算是聽過。
寶玉因此番前來是有事要說,因此掙出了賈母懷抱,“撲通”跪在了地上,哭道:“老祖宗、太太都在這裡,正好我有事要說。”
賈母見狀,忙喚道:“我的兒,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兒說。”
王夫人亦斥道:“你這樣成什麼樣子。還不快起來。”一面說着話,一面示意底下伺候的丫頭媳婦出去侯着。
寶玉卻執意不肯,只跪着磕頭,道:“老祖宗太太素日疼我,今兒再疼我一回罷。”
賈母顫顫巍巍道:“我的心肝兒,你快起來罷。甚麼話我都應了你便是。”
王夫人卻冷眼旁觀,心內思量寶玉這番所作卻爲那般。
寶玉聽了賈母應承下來的話,方破涕爲笑站起身來,重又偎到賈母身旁。
王夫人見他不再鬧了,便淡淡問道:“你剛纔說有話要說。是甚麼話?”
寶玉低聲懇切道:“如今大姊剛去了,府內諸事尚未妥當。原訂的我的婚期我想着再推延幾日,雖則上頭沒明令要天下着素一應祭奠,但好歹也爲我爲大姊服了孝期纔是。”
王夫人斥道:“混賬東西。日子是請人看過又讓你大姊擬定的,豈是說改便改的。”又道,“爲你大姊服孝是你的心,但完成你大姊意願豈不是一樣令她歡心。依我說,還是照舊的好。”
寶玉聽說,只把眼光投向凝神不語的賈母。
賈母卻笑向王夫人道:“我雖老了,卻還未糊塗。依我說,他有着孝心卻是好的。”,又向寶玉道,“只是這日子終歸是早已定下,如今突然更改,若無合適事由便更改總是惹人生疑。你姨媽和寶丫頭雖不是外人,更不是那不知理的。可正是這樣,我們才更不好交代不是。”
寶玉聽罷,低頭不再說話,原本過來就不是講這個事的,總是拿它出來試上一試,指不定有了轉機,被應允了也未可知。
見如自己所料的被駁了去,寶玉只好又低聲道:“我聽說府中在給林妹妹做媒。”
賈母只瞧着王夫人,王夫人便道:“你管這個作甚麼?”
寶玉也不鬧,只低頭聲音有些暗淡道:“有些好奇罷了。”
賈母見他如此表情心疼的緊,用手撫着他頭,道:“正是呢。”
寶玉聽言,擡頭瞧賈母,眼神亮亮的道:“那都是誰家來提親了呢?”
王夫人罵道:“好個混賬小子!這也是你問得的。”
寶玉委屈的往賈母懷裡縮了縮,賈母便道:“這有什麼問不得。我看我們誰都沒有他問得。他日日與那些王孫公子混在一處,誰好誰不好,他才瞧得真真的。”
寶玉在旁忙不迭的點頭,又問:“還沒說都是誰家來提親了呢。我日日同他們一處,同妹妹又親厚,自是知道的。”
王夫人見賈母都如此說,少不得便將誰家孩子誰家公子來提親等事又在寶玉面前重述了一遍。
一時講畢,王夫人、賈母皆望着寶玉,看他能說出什麼來。
寶玉卻只低頭不語,好半晌,方纔擡頭笑道:“這幾家公子我都認得。論門第論人品,莫若北靜王最爲拔尖兒的。”
賈母想了想,皺眉道:“他是有着王妃的。”
寶玉微呆了一瞬,卻仍笑道:“北靜王妃我認得的。妹妹若過去是做側妃的,比不得那些下三濫的人。北靜王妃是再平和寧順不過的人物,不是那容不得人的人。”
王夫人也點頭思量。賈母因知寶玉黛玉素日親厚不似常人,知寶玉的種種考量是再不會害黛玉的,因此也低頭深思起來。
好半晌,王夫人方纔笑道:“如此甚好。那北靜王雖有着王妃,但門第出身總不至於辱沒了咱們姑娘。”
賈母卻仍是皺眉不語,因她仍是考量着那北靜王雖則容貌門第人品皆是萬里挑一的人物。但終歸是成了親有了正室王妃的,雖則寶玉出口提了這人,賈母在心底裡卻仍舊是不願讓黛玉受委屈的。哪怕是受委屈的可能都不肯。
因此半日方道:“這個話兒先擱在這兒便是,容後再議。”又向寶玉道,“你的建議我會考慮。你終歸是個快成親的小子,對此事還是不要太過上心纔是。”
寶玉低頭囁嚅道:“是。”
因此此事暫且擱下,而賈母反覆思量考證之後,兼着寶玉時不時在其面前說是誰家公子眠花臥柳誰家世子酗酒爛賭又是誰家公子胡作非爲,越發襯得北靜王的骨骼清奇人品絕佳,於是終於口氣有些鬆動,王夫人原本就覺得這些提親人家,莫如北靜王身份門第高,因此得了賈母示下,便辭了別家,只允了北靜王的提親,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彼時賈母、王夫人原本意欲同寶玉再說一會子話。寶玉見事畢,便笑着說累了要回去歇着去。
賈母見他說累,心疼的緊,原想讓他在裡頭暖閣歇着,寶玉卻執意不肯,只要回園子裡去。無法賈母也只得允了他。
寶玉出得門去,行至僻靜無人處,方纔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這才實在撐不住。捂着臉難受的頓在林木掩映處,肩膀無意識的抖動。又怕人瞧見聽見,只強忍着嗚咽着不敢放聲。
忽覺喉嚨一陣腥甜直欲咳嗽,寶玉忙用手捂嘴,張開手卻是一抹猩紅。
寶玉無意識的笑了笑,掏出手帕拭淚,又認真的擦拭口角手心上的血跡,恐人看了去。而後把那沾染了血痕的帕子就地掩埋了。方纔放心的回去,卻不是回怡紅院,竟是一徑朝着瀟湘館黛玉的住處去了。不提。
卻說寶玉走後,王夫人又陪同着賈母說了一會子話。因說起鳳姐身子不大好。賈璉卻越發不像話,日日尋花問柳竟是不曾問半句。又說平兒在鳳姐跟前服侍盡心盡力,竟是個出類拔萃的人。
閒話一陣,賈母便覺倦了。王夫人因此便要回去。還未走時,卻聽有人回道:“老太太、太太,老爺剛遣人過來請老太太示下,說是保齡侯史家遭人檢舉,如今舉家入獄,竟是,竟是落了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