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
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衆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
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
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的,都用綵線繫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
滿園裡繡帶飄飄,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大姐、香菱與衆丫鬟們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
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
寶釵道:“你們等着,我去鬧了他來。”
說着便丟下了衆人,一直往瀟湘館來。
正走着,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閒話。
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着便逶迤往瀟湘館來。
忽然擡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
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
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
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滴翠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
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窗子糊着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着,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
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
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
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
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
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我拿什麼謝他呢?”
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
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
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
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着叫道:“顰兒,我看你往哪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着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
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哪裡了?”
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
寶釵道:“我纔在河那邊看着林姑娘在這裡蹲着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裡頭了。”
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
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爲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
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
紅玉又道:“這可怎麼樣呢?”
墜兒道:“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
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麼樣呢?”
二人正說着,只見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紅玉連忙棄了衆人,跑至鳳姐跟前,堆着笑問:“奶奶使喚作什麼事?”
鳳姐打諒了一打諒,見他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
紅玉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就是了。”
鳳姐笑道:“你是哪位小姐房裡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說的。”
紅玉道:“我是寶二爺房裡的。”
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房裡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着一卷銀子,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要,當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再裡頭牀頭間有一個小荷包拿了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