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紅樓戲院。
賈芸輕輕的提起紫砂茶壺,給面前的兩人各自篩上了一杯白露茶,悠悠的煙氣彌散開來,渲染的這間小屋子也變得有些神秘起來。
張溥還是國子監時候的那一襲寬大灰袍,國字臉,高顴骨,有着不類於文士的剛厲眼神,而旁邊的太子,相比之下,倒顯得溫和的多,白皙的臉龐上,從始至終都掛着一絲淡淡的笑容,在煙霧迷離之下,越發顯得有些說不出的魅力來。
“咱們頭一回見面,便在此地!”
太子飲了一口茶,輕輕說道,
“我和九叔兩人。”
賈芸點點頭。那時候自家的紅樓戲院正在排練《京城商人》,因爲幾章文稿流散到了外間,因而引來了這個好奇心濃重的太子爺登牆窺探,兩人還因此打過一個照面。
“這個地方很好!”
太子環顧四周,露出一絲苦笑,
“說起來自從那日《奴隸將軍》首演之後,我便再沒有來過此地了,母后和師傅管教的甚嚴。”
旁邊的張溥微微的欠了欠身,說道:
“國之儲君,本不宜留戀風月,臣雖與皇后平素不合,唯獨此事,卻是一心!”
賈芸有些意外於這個狀元師傅的直率和大膽,倒是太子笑着解釋道:
“張師傅乃朝廷裡有名的諍臣,耿介之士,說話素來是如此的。”
賈芸點點頭,中國歷史上還是很有一些強項而不畏生死的臣子的,就連賈寶玉也總結過,只不過在他嘴裡就變成了“文死諫,武死戰”的“愚忠”之人。
“那今日張師傅爲何卻又肯讓太子再涉風月呢?”
賈芸笑着提問,不料張溥卻立即硬硬的拋出一句:
“自是爲了你賈芸!”
“我?”
賈芸的眉頭微微顫動一下,心裡不由得一陣起伏:
“該不會是爲了五兒的事情吧?”
突然,太子從椅子上長身而起,鄭重的喊了一句:
“口諭!”
賈芸一愣,旁邊的張溥連忙呵斥道:
“賈芸還不跪下接旨!”
賈芸如夢初醒,連忙推開椅子翻身跪倒在太子的身前,太子這才繼續說道:
“三月之後,朕御駕鐵網山秋獮,並宴請外藩屬國使節等人,着賈芸編排話劇一部,到時隨駕開演,以爲宴樂。欽此!”
“小民接旨!”
賈芸忙忙的答應一句,躬身下拜,卻沒有發現,就在他伏地的那一刻,太子和張溥雙目對視,露出一絲深深的憂色來。
“看來父皇與我一樣,對你的戲文,也是大有興趣呢。”
太子很快掩飾起自己的神色,一邊說着一邊扶起賈芸,三人重新落座對談。只聽張溥捻鬚說道:
“這些日子,我也是重讀了《曹大家》和莎翁的《蔡文姬》兩出,對於此次演出敗北,的確服膺,說起來,拙作其實還是走了昆弋諸腔的老路,只在文辭上下功夫,卻疏忽了話劇最重要的關目構思,戲文一路行來,幾無起伏跌宕,扣人心絃之處,而《文姬》一戲,卻將家國人情兩難之境逼到極致,加上借古喻今,難怪連萬歲也是欣賞的。”
聽着張溥若有所思的描述,賈芸不由再次感慨於這些古代才子的智慧,戲曲話劇之差別,一經捉摸,便深得其中三昧。其實說白了,這兩者之間的最重要區別,便在於一個“情節性”。
絕大多數的中國古典作品,人物之一切行動往往只是依靠偶然,比如《牡丹亭》,主要描述的便是杜麗娘和柳夢梅之間的愛情故事,可是從頭到尾,杜麗娘遊園驚夢而死是偶然,柳夢梅上京趕考寓居園中是偶然,拾到麗娘之畫也是偶然,並沒有出現過兩人爲了愛情積極的去主動做些什麼的場景,缺乏吸引觀衆的情節設計和懸念架構。他們的愛情只像是一首浪漫的抒情詩,隨着一幕幕場景娓娓道來,最終走向美滿。
而國外的話劇卻非如此,從早期的古希臘戲劇開始,就充滿了戲劇矛盾的張力,俄狄浦斯王的“殺父娶母”、麥克白的奪權野心,娜拉的欠債支票,《死無葬身之地》裡關於背叛與忠貞的探討,都彷彿將人心人性架在了一隻熊熊燃燒的火爐之上在進行炙烤和追問。因此,在演員同是技巧生硬的情況之下,自然是賈芸的《蔡文姬》更能吸引觀衆的目光。
這就是張溥話中的意思。
賈芸面對着當今狀元,太子太傅的讚譽,自然是忙忙的一番遜謝。如果說五兒、包括太子一家只能算是被自己新鮮的話劇形態所吸引的擁躉,那麼這個張溥現在已經可以說是逐漸掌握了創作和觀演竅門的行家。賈芸甚至想到,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他的作品完全可能超過自己這個穿越者的作品,從而成爲紅樓時空中超越時代的經典!
賈芸思緒飄散,張溥和太子兩人卻也並不說話,三人只是這樣圍着小風爐靜靜的坐着,各懷心事。良久,那太子突然擡起頭來,望着賈芸問道:
“聽說你原先並不是榮寧兩府中人?”
賈芸怔了片刻,才點點頭回答道:
“不錯,我只是外宗擡籍的。”
太子又沉默了下來,只是捏着杯子的雙手卻有些微微的顫動着。此時,一隻有力的大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之上,正是老師張溥,這狀元郎側頭看了一眼賈芸,一字一句的問道:
“萬歲對你的《曹操》期望甚深,我和太子也只等着看你莎翁的新作,到時候千萬不要讓我們失望了纔是!還有——”
張溥說到此處,顏色更爲肅然:
“萬歲鐵網秋獮之事,切切保密,不可泄露他人。”
“草民明白!”
賈芸抱拳一禮,心中卻總覺得今天的會面有些兒奇怪——如果只是爲了傳話排戲,何至於竟是要勞動太子和張溥親自出馬?
“如此咱們便告辭吧。”
張溥見話已說完,倒也乾脆,一口飲乾了杯中的清茶,拉着太子起身告辭,雙雙出門排闥而去,眼見兩人身影消失在槐花衚衕的盡頭,蔡亮父子連忙湊了上來詢問詳情,他們都是進過大內的,也識得太子,今兒見到他居然親自登門商談,心頭自然難免好奇。
賈芸將皇帝勒令排演新戲的諭旨說了,只是隱去了三月後鐵網山隨駕的消息。而戲院裡的人一聽說要排新戲,不免人人鼓舞起來,經過幾場的表演,他們如今對於話劇已經是越來越有心得,加上待遇優厚,還能進宮獻演,堪稱梨園中之無上榮光,早已默認了自己的戲子身份,對於賈芸這個才子老闆更是敬服有加。
“那咱們下一出的戲文,東家可有成竹了?”
蔡亮搓着大手,低聲探問,賈芸知道他的擔心,連忙笑着點了點頭,說道:
“你卻放寬心腸便是,下一齣戲文自然會是不弱於《蔡文姬》的好戲,而且,你要準備當一回主角哦!”
衆人聞言,大發一笑,那蔡亮見心事被賈芸說破,只是紅着老臉不停的咳嗽,兒子蔡嚴更是促狹,當場擺袖抱拳,對着其父說道:
“參見曹丞相!”
這下子連賈芸也掌不住笑了起來,蔡亮狠狠的朝兒子瞪了一眼,揚手欲打,卻又哪裡捨得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