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畫像似檀郎
十月初一,寒衣節。
新遷移的宗祠,在榮國府東邊一處三進院子。
院子黑油柵欄有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着“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聖公孔繼宗書”。
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這幅對聯也是衍聖公孔繼宗所寫,衍聖公是孔子嫡傳封號,神京大族能得衍聖公親筆提匾書聯,絕無僅有。
這些牌匾和對聯,都是從寧國宗祠原樣移過來的,想當年是何等威勢赫赫。
可如今賈氏宗祠雖其形依舊,但隨着嫡長寧國被除爵抄府,家族的底蘊和顯赫卻已被斬削過半。
……
這日一大早,賈家神京八門的嫡長男丁,辰時齊聚賈家宗祠正殿。
正殿之中懸着榮寧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代化、代善等近祖掛像。
而此次主祭之人卻從賈敬變成了賈赦。
寧國被皇帝除爵,嫡長獲罪等同絕嗣,雖然賈敬還活着,但賈家再不敢讓他做主祭。
不然折了皇帝的臉面,再鬧出個僭越背君的罪名,到時該如何收場,賈家實在已經不起折騰了。
賈赦自從那年被賈琮設計,牽扯進王善保家行巫蠱之事,更加被賈母厭棄,他也是沒法子,這幾年在賈府甚爲低調。
平時只和東路院和姬妾廝混度日,此外便是鼓搗古玩,或讓賈璉去平安州跑生意。
至於賈赦在平安州做什麼生意,除了賈璉之外,連邢夫人都不知道。
只是這幾年,自己老爺身子早就荒廢,卻還是貪多嚼不爛,即便已中看不中用,美貌的姬妾還是買了好幾房,花銀子也不手軟。
邢夫人便知道他在平安州賺了不少銀子。
而如今寧國被罷黜,他這個原先爹不親孃不愛的榮國長房嫡子,突然又抖起來了。
不僅順理成章成了賈家的族長,還從做了許多年的陪祭變成了主祭。
家國大典,在戎在祀。
一家一族的祭祀主祭之位,只有嫡長最尊之人才能擔任,這是族中最爲榮耀體面之事,怎麼不讓賈赦沾沾自喜。
在賈赦的心思中,老太太偏心二房,又算得了什麼,在外頭最有體面的,還是自己。
從主祭變成陪祭的賈敬,原本也是賈家子弟中翹楚,年輕時也曾春風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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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近十幾年枯守玄真觀妄求長生,食丹服餌度日,視聽封閉,原先的人脈都廢棄了,一身的能爲才情也消糜殆盡。
一個人就算原先再出衆,一旦放棄進取之念,自墮自棄,終究要化爲廢土爛泥。
……
宗祠正殿中,賈赦主祭,賈敬陪祭,賈璉獻爵,賈琮獻帛,寶玉捧香。
另有兩個草字輩子弟展拜毯,守焚池。
主禮完畢。一衆賈家男丁在宗祠正堂向祖先遺像跪拜。
而正殿之後的內堂中,賈母帶着家中女眷,按輩分次序站定,向內堂靈塔中勳貴誥命靈位跪拜。
今年春祭大典的那場風波,雖已過去很久。
但重新站在內堂靈塔之前,賈母、王夫人等依然心有餘悸,而王熙鳳、尤氏等更是記憶猶新。
她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看向靈塔第二層靠右第三個位子。
那裡擺放着被皇帝推恩敕封五品宜人,賈琮生母杜錦孃的靈位。
那座靈位比旁邊的靈位都要嶄新,陰刻字體上的金漆,閃着冰冷刺眼的光。
……
金陵,裕民坊。
坊中有一座空置的三進庭院,原主人是金陵市舶司一位官員。
去年金陵發生水監司大案,房主被牽連入罪,最後死在了錦衣衛大獄。
這家庭院也被官府充公典賣。
最近院子被修繕一新,應該是被人買走入住。
這所三進院子,是裕民坊中不小的宅子,能一口買下他的,非富即貴。
自然引起附近老街坊的注意,只是宅子主人深居簡出,也從不和街坊來往,很少有人見過主人真容。
這些老街坊自然也不會知道,這裡其實是金陵鑫春號東主的新閨房。
今天是寒衣節,是祭祀祖先的日子。
宅子的一間小廂房中,供桌上擺着一塊黑漆白字的靈位。
供桌前的銅盆中,有兩套焚燒了一半的紙衣。
曲泓秀一身素衣,肩秀背挺,因爲長期習武,窈窕婀娜的身姿,蘊含着尋常女子沒有的矯健與活力。
供桌上的靈位是她的父親,她和賈琮相伴多年,也只和他提過一次自己的父親。
她給靈位上香叩拜之後,突然想到遠在神京的賈琮,此刻必定也在賈家宗祠叩拜祖先。
她微微嘆了口氣,從供桌的暗格中拿出一個卷軸。
卷軸的邊緣已微微有些發黃,似乎已經過不少時光的沖刷,這個卷軸既是曲泓秀最寶貴的東西,也是她最私密的東西。
這些年她雖與賈琮親密無間,但賈琮也不知道這個卷軸的存在。
她將卷軸輕輕展開,就像是打開一個讓她迷惑多年的陳夢。
這卷軸是一副女子的畫像。
畫中女子,身姿苗條靈秀,容貌雋美無暇,一身玄衣,腰繫玉帶,如同謫仙下凡,風姿絕世,不可方物。
作畫之人定是個丹青聖手,一筆一畫,精到傳神,將那女子描摹得極其動人,眉眼五官,巧笑倩然,栩栩如生。
有時候曲泓秀凝視畫卷,覺得那女子秋水凝波的美眸,似乎在下一刻就會轉動,彷彿要從畫中走出一般。
即便她自己是個女子,還是被畫中女子的風姿震撼,畫中女子的音容笑貌,已深刻入她的腦海中。
……
曲泓秀的父親,在隱門中職司不低,常年都在外奔波。
十幾年前突然傷重返回德州,那時候曲泓秀年幼,也剛開始記事,很多細節她都很模糊了。
而這幅畫像也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每到清明上元之節,她常看到父親揹着她,向這幅畫像焚香敬拜,神情異常肅穆恭敬。
父親從沒和她說過這女子的身份,她出身這樣的家世,自然知道不是什麼事都可以打聽的。
她的父親也從此因傷患纏綿病榻,直到五年前因舊傷去世。
但僅僅是這些的話,對曲泓秀來說,還不是最重要的。
這幅畫從某種意義上說,改變了她的人生。
當年翰林院庶吉士吳進榮,意外從他的妻弟口中得知隱門機密。
並向德州參軍周君興告密,導致德州隱門分舵百餘口喪命。
曲泓秀爲了復仇,在楠溪文會刺殺吳進榮,受傷逃遁途中意外遇到賈琮,就在她要殺賈琮滅口的瞬間。
竟發現賈琮的容貌和畫中女子,幾乎一模一樣!
那副畫是曲泓秀從小看到大,每年都看到父親對着畫像崇敬祭拜,已成了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景象。
在那個黑暗的山洞中,她第一次藉着火光,看清了賈琮的容貌,就像是遇到了一個相識多年的舊人。
那一刻,畫中人似乎活生生走到她面前,其中的震驚和詭異,多年以後她依舊記憶猶新。
那一晚,她和賈琮爲了活命,攜手殺了推事院的密探……。
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和賈琮的奇特的緣分便已註定,多年相伴,賈琮已成了她最重要的人。
……
她曾經懷疑過,畫中女子就是賈琮的生母,因爲只有母子血脈,纔有可能如此相像。
但是,她父親重傷逃回德州那年,新帝還沒登基,父親也是那一年開始祭拜畫像。
說明那個時候,畫中女子就已經死了。
而賈琮生於新帝登基元年,那個時候畫中女子早已故去,所以賈琮不可能是她的子嗣。
滿神京的人都知道,賈琮的生父是榮國府賈赦,生母是當年豔冠神京的花魁杜錦娘。
但賈琮與畫中女子的容貌如此相似,其中必定有某種奇怪的聯繫。
她和賈琮相伴多年,唯獨這件事,她一個字都沒向他透露。
他是榮國府公子,出身尊貴,才華驚世,世人矚目,年紀輕輕科舉高中,做了朝廷正官,將來必定會前途無量。
而畫像中的女子,能被自己父親如此崇敬祭拜,多半就是隱門中的重要人物。
如果讓人知道賈琮與隱門有某種關聯,以朝廷對隱門的忌憚,頃刻之間就會讓他萬劫不復。
她就算自己去死,也不想這樣的事發生,所以讓這件事被永遠掩蓋,纔是最好的辦法。
連賈琮自己都不需要知道,事以密成,言以泄敗,以免讓他心有顧忌,露出破綻。
曲泓秀看着這幅畫像,美眸中閃動清冷之意,她將畫像小心的卷好,心中有幾分不捨。
目光看向銅盆中燃燒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