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亭中,嘉順親王等三人,將傳遞上來最後部分詩作看罷,柳衍修笑道:“我大周文華不衰,今日倒是出了一些好詩詞。”
三人正想選其中好的出來,與衆人評鑑一二,突然聽到亭外清渠畔有人朗聲說道:
“今日楠溪文會,齊聚我神京士林精粹,承王爺雅題,在座諸君各出機杼,人人皆出詩酒華章,來日必爲神京城一佳話。”
在座之人有認識邱暄復的,聽了這話就有附和的,也有謙遜一二的。
本就是烘擡氣氛應景好話,花花轎子自然人人要擡一把。
誰都沒想到,邱暄復突然把話風一轉:“可我見這位錄事的小世兄卻未出詩作。小世兄既能擔任這文會錄事,才情必是不低的。
今日楠溪文會,齊聚士林高士,人人皆詩詞,小世兄若不作上一闕,可有些煞風景了,哈哈。”
賈琮起身施了一禮,凝聲說道:“小子年幼,讀書也沒幾年,學問淺薄,不敢在各位士林前輩面前,妄言詩詞。”
“小世兄客氣了,如我沒認錯,小世兄是榮國府一等將軍之子,賈琮賈公子吧!”
賈琮愕然,他從小被拘在東路院長大,極少有府外的人認識他,甚至居住寧榮街上的幾家偏房,也不一定都認得他。
“這位賢兄認得我?”
邱暄複眼神中帶着揶揄:“我有親眷在賈家五房,所以認得。”
賈琮臉色微沉,他已看出這邱暄復有些不懷好意。
亭中嘉順親王、柳衍修、張宇真等都是世情練達之人,都已聽出這問話之人別有用心。
歷來文無第一,文人相輕,千古使然,往年的楠溪文會,也會出些文名相爭之事,不過都是無傷大雅的插曲。
能參加楠溪文會的,都是士林中的老江湖,即使有意氣之爭,也都點到即止,都是有身份的人,也不好失了體面。
但剛纔問話之人,言語之中已有些咄咄逼人之意。
邱暄復已經剋制不住臉上的冷笑,說道:“賈公子的母親,當年名震神京,有花魁才女之稱,善琴能詩,才情不俗。
賈公子幼承家教,詩詞上必是好的,又何必謙遜。”
這話一出,如同平地炸雷,在座的許多人都臉色劇變。
在這神京城一等一的文華盛會之上,居然有人當面指他人生母爲花魁,這簡直就是不惜血肉相搏的奇恥大辱!
站在柳衍修身後的柳璧已氣得滿臉通紅,恨不得衝上去幫賈琮痛打那人一頓,爲人子被辱及生母,那就是不死不休。
一直侍立在張宇真身邊的男裝少女,也是俏臉冷厲,握着長劍的手緊了緊。
在場的周昌言、王棟等與賈琮相識的,聽了這等挑釁羞辱之語,都是面露怒色。
石亭中的嘉順親王已氣得臉色陰沉,賈琮是他親筆書信邀來做文會錄事,他讓人如此羞辱,就等同有人在撕他的臉面。
饒得他一貫性子儒雅,這下也動了真怒,正要起身說話,卻被身邊的柳衍修制止住。
嘉順親王有些納悶的看向柳衍修,卻見對方正目光炯炯的望着下首的賈琮。
嘉順親王順着他的眼光看去,心中也微微一動,只見賈琮臉色平靜的站在那裡,並沒有想象中的暴怒。
只是望着邱暄復的目光,有些異樣的冷靜,說道:“我母親生下我就去世了,賈琮福薄,未能受母親教誨。”
說着向南拱手,神情有些許緬懷:”倘若母親還在,只要能承歡膝下,便是我目不識丁,也甘之若飴了。”
心中想的卻是另一個世界的父母親人,自己無故消逝無蹤,他們該是怎麼樣的裂心之痛,想到這些臉上神情已一片黯然。
沉靜的話音剛落,滿堂之人都寂寂無聲,那些相互碰撞的目光中有讚賞、震驚、同情、審視等等,不一而足。
被人當面揭開生母低賤的難堪,被賈琮這幾句話一說,那裡還有人去恥笑於他,只覺得這少年心胸坦蕩,至禮純孝,竟是這般難得。
看他剛纔臉上的沉痛之情,讓在座之人都有些動容。
邱暄復原本已有些快意,如今一點點被吞噬,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
嘉順親王臉色柔和的望着,堂下那一身月白長衫的少年,眼中都是激賞的神情。
柳衍修目光灼灼的望着眼前這秀挺玉立般的少年,心中的震驚難以言表。
只是個總角少年,面對他人當面羞辱,指詆生母低賤,能如此冷靜應對,不亢不卑,這份睿智沉穩,就是成人都難以做到。
而他對身份不堪的生母,不做絲毫辯解,子不嫌母醜,坦然受之,心存緬懷,只是以不能受母教誨爲憾,反訴自幼失恃之痛。
不着痕跡,舉重若輕,就把對方的狠毒的攻訐化爲無形。
此子若不是天生純孝,自然無爲,那這份城府和心機應變就太可怕了。
邱暄複本以他生母卑賤作伐羞辱,如今卻像一記重拳打在棉花堆上,自己倒顯得裡外不是東西。
坐在一旁的吳進榮也被驚到了,邱暄復如此刁鑽難堪的攻訐,居然是這個結果,這少年竟是如此厲害。
他突然暗叫不好,邱暄覆在賈琮面前難以收場,他本無所謂的。
但邱暄復是他引薦入楠溪文會的,還是他的表弟,這種事情根本瞞不住。
到時嘉順親王、柳衍修等人定會以爲是自己事先知曉此事,任由邱暄復挑起事端。
他投靠周君興,聲名已污,爲士林厭棄,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搞得舉世爲敵,以後寸步難行。
爲今之計,只能幫着邱暄復這蠢貨收拾殘局,自己也好擺脫干係。
“暄復,你也太孟浪了,你請賈公子做詩也就罷了,何苦幹連上人家的家事。”
吳進榮故作將邱暄複訓斥一頓,然後轉頭向石亭中的嘉順親王等人說道:
“我這表弟多喝了幾杯,言語輕狂,我代他向王爺、靜庵公、張天師致歉,萬請海涵。”
亭中三人都是久經世故,柳衍修更是人老成精,那裡看不出吳進榮的根底。
他只是淡淡說道:“我輩讀書人,文章學識雖是根本,但眼界胸懷更是要緊,當知英雄不問出處,君子不計出身。”
這話聽着和藹,其實甚是嚴厲,是說邱暄復無端揭人親長私隱,舉止惡劣,沒有讀書人起碼的眼界胸懷。
一旁的邱暄復臉色慘白,汗水淋淋。
柳衍修一代文宗,在大周士人眼中的地位極其尊崇,在士林之中幾乎到了言出法隨的地步。
有他這一句評語,這邱暄復終其一生都會留下污點,也是他心懷不善,咎由自取。
吳進榮聽了這話,臉上也是一僵,心裡卻不死心。
方纔邱暄復顏面掃地,但他畢竟是自己引薦而來,還是自己表弟,剛纔之事明天就會遍傳神京。
邱暄復臭名遠揚,連累自己也要成了笑柄,總要挽回一些臉面纔好,不然傳出去必定讓周君興輕視,以後不好在推事院立足。
他對賈琮笑道:“在下吳進榮,舍弟言語雖有些孟浪,但他請賈公子做詩,卻不是什麼壞心。
今日楠溪文會,在座之人皆以詩詞相和,賈公子出身世家,才華定是好的。
既有緣參加楠溪文會,未留下佳作,豈不是憾事,不如屈就做上一首,了了此節,應了今日文會之勝。”
賈琮聽他說的文雅客氣的很,卻句句頂着自己作詩,只覺得有些搞笑,這世上居然有人用作詩詞來擠兌自己。
“既然如此,在下斗膽做上一首,賈琮年幼學淺,班門弄斧,還請各位學林前輩不要見笑。“
說完,便向四周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坐中之人以他最爲年幼,這萌賣的大大方方,惹來衆人許多好感。
吳進榮看了一眼書案上厚厚的詩稿,說道:“賈公子剛纔也抄了數十首頌雨詩詞,必定被擾了思路,如今再寫只怕難出佳作。
不如我們重出題目做過,不知賈公子以爲妥否。”
此話一出,坐中諸人都有些面面相覷,自己這些人都做頌雨詩詞,爲何獨獨到了賈琮這裡就不行了。
而柳衍修等人什麼場面沒有經歷過,一聽吳進榮的話,他們就知道,吳進榮防着賈琮馬虎做首詩詞過關。
剛纔賈琮抄了滿堂的頌雨詩詞,多少有了些遺慧,照本宣科湊一首出來並不是難事。
吳進榮是提前將這條捷徑給堵了,此人雖然表面客氣,不像邱暄復那樣跋扈無禮,骨子裡還是想難爲賈琮,給自己這邊討回臉面。
楠溪文會本就是詩文切磋,多少也有些文斗的意思。
吳進榮雖有些刁鑽,但卻不是邱暄復那樣惡作,並不出詩文切磋的範疇,柳衍修等人也挑不出毛病。
只是賈琮畢竟年幼,能應付得過來嗎?
雖然他書法出衆,卻從未聽說過他寫作詩詞。
畢竟只是這等年齡,學問見識有限,又能學出什麼佳作。
左右他能做出一首,自己這些人就出言緩和,把這事遮過就是。
這是柳衍修、嘉順王、張天師等人都有的想法。
吳進榮是巴不得賈琮怯場,回絕他的提議,這樣他就不戰而勝,不僅在衆人面前得了臉面,也掩蓋了些邱暄復的醜態。
可惜賈琮卻神色淡定的說道:“那就請吳兄出題吧。”
在吳進榮看來,賈琮纔多大年紀,他雖書法出衆,那可能是他在書道上有超越常人的天賦,這樣的人雖罕見,卻也不是沒有。
而詩詞一道,卻比書法更難上幾分,詩詞性靈,不僅需要天份,更需要後天苦讀積累,兩者合一纔有所得。
賈琮這等年紀能讀過幾年書,就算他是個書道天才,難道他還是個詩詞天才不成?
吳進榮胸有成竹的說道:“今日晨時風雪連天,到了坐中又有雨落,這曲水流觥之畔還有各色梅林。
不如以風、雪、雨、梅爲題眼,不論詩詞皆可,賈公子做得一首後,在下也做一首相和,賈公子以爲如何?”
賈琮突然想起他來時看見茫茫雪原、冰河解凍等諸般奇景,還有前世那位偉人那首宏偉詩篇。
此時他目光掠過那片梅林,視線一直延伸到梅林盡頭那處懸崖,崖上冰凌垂掛,一株野梅在峭壁石縫中頑強生長。
心中似有靈犀一閃,說道:“那就依吳兄之題來做,巧了,我現下就有一首,待我寫來。”
吳進榮的眼睛立刻瞪圓了,什麼叫我現下就有一首?
自己纔剛出完題目,他連氣都沒喘兩口,這就有了一首?
這是作詩啊,可不是田地裡掘大白菜。
吳進榮突然有一種大事不妙的恐慌,好像自己並不比那邱暄復高明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