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雄城多波詭
金陵,興隆坊,賈家老宅。
金彩兩口子,帶着府裡管事和小廝,在西角門處,已等了小半個時辰。
金陵的盛夏酷暑難當,雖角門下的屋檐,遮蔽出一大片陰影,但是站的時間久了,還是讓人渾身溽熱。
但金彩臉上卻沒半點焦躁之色,依舊帶着自己婆娘和幾個管事,恭恭敬敬等在那裡。
自從寧榮嫡脈遷入神京,金陵老宅處於半封閉狀態,已許久沒有接待過貴客。
金彩是賈家老宅大管家,在興隆坊也算有臉面的人物,賈家偏脈後輩子弟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叫一聲金爺爺。
在金陵賈家十二房子弟眼中,金彩雖是個家生老奴,但在族中的地位,卻不比一般的主子差多少。
誰都知道他年輕時做過老榮國公的小廝,他的女兒鴛鴦,是賈家老太太的貼身丫鬟,更是老太太最信重的心腹。
金陵賈家十二房,因是賈家偏脈,當初無法隨嫡脈遷入神京,雙方日久疏離。
榮國府的老太太,離開金陵不知多少年頭了,金陵這邊文字輩的子弟,她幾乎都沒見過面,要說有多深的親眷人情,只怕勉強的很。
所以,金彩這樣留守金陵的嫡脈老僕,身份就變得十分特殊起來。
金陵的賈家族人想讓神京同房幫襯,有時候少不得請金彩去給神京府上遞話,可是比他們自己去求人管用許多。
不說金彩當年和老國公的情分,就他那個寶貝女兒鴛鴦,她要在老太太耳邊說一句話,頂多大用處。
因此興隆坊的各家偏房,凡是遇到婚喪嫁娶,年節賀禮來往,大都會給金彩下帖子相邀,抓住機會拉攏親近。
不過金彩是個見過世面的老道人,心裡清楚那十二家偏房,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他擔心自己走的太近,被人上了烙印,借了由頭,給神京國公府帶來不便,更擔心給女兒惹上閒話。
所以平時遇上這種事情,都是禮到隨個面子,儘量不去攪合露臉,關上老宅大門過自己的日子。
這樣一個精明周到,不理外事的人物,如今卻乖乖等在角門迎客,臉上的恭敬和耐心不同尋常。
這樣一幕情況,讓興隆坊上那些偏房鄰居,都看得十分稀罕,不知道金老頭今日迎接的,是什麼大不了的人物。
等到太陽快要爬上衆人,芳門口傳來細密整齊的馬蹄聲,聲音由遠及近,隱含幾分囂然威勢。
金彩遠遠看到,高大的坊門口,一輛馬車正向這邊車駛來。
馬車身後還跟着十幾名騎馬護衛,身穿大周軍服,個個身材健碩,身揹着火槍,氣勢驍勇,威風凜凜。
金彩臉上露出喜色,對自己婆娘說道:“看到了沒有,那必定是三爺的馬隊,你回二門張羅一下,預備酒菜和住處,給三爺接風洗塵。”
……
賈琮送芷芍去姑蘇之時,讓江流帶着十五名火槍兵護衛,先行抵達金陵,並事先說好了歸期。
所以這兩日江流一直帶人在碼頭等候,今天上午便接了賈琮回府。
當初賈琮從遼東返回神京,隨行從遼東帶了五百名火槍兵,返回神京換防。
這次隨行護衛下金陵的十五名火槍兵,都是那五百名火槍兵的精銳。
每個人都跟過賈琮在遼東轉戰多地,參與過鴉符關和清元集大戰,對賈琮的信服和忠誠度都極高。
作爲一個世襲罔替的伯爵,奉旨下金陵辦差,帶着十幾個軍中護衛,這也是武勳常見的排場,並不算什麼扎眼的舉動。
但是這種場面,落在金彩和興隆坊那些偏房鄰居眼中,就顯得有些震撼。
自從馬隊一進入興隆坊,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自從寧榮兩公先後離世,後輩子孫庸碌,做的都是襲爵的富貴閒官。
興隆坊的賈家子弟,對這種親兵護衛的武勳場面,已經非常陌生了,沒想到如今又能重現。
……
金彩滿臉笑容的看着馬隊走來,便帶着家僕先迎了上去。
二年前賈琮第一次到金陵,也是奉旨辦差,金彩知道他在科場嶄露頭角,得到皇帝看重,只是年紀尚小,還做不了正經官職。
如今只是過了兩年的時間,便已做到五品正官,比府上的二老爺還高了一級,甚至還被皇帝封了世襲罔替威遠伯。
雖然賈家珠玉在前,已有一門兩國公的榮耀。
但是賈琮這等年紀就被封爵,不要說冠蓋賈家二十房子弟,只怕整個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所以,金彩纔會如此煞有介事的迎賈琮入府,在他看來再慎重的禮數,都不算爲過。
如今賈家除了老太太,還有兩位分襲爵祿的老爺,再無人比這位三爺更加清貴榮耀。
賈琮走下馬車,看到金彩和幾個管事,笑道:“金管家,一向可好。”
金彩滿臉笑容:“老奴硬朗的很,北面時常傳來三爺的消息,三爺能爲本事,天下少有,少年封爵,可喜可賀。
三爺原來住的院子,前幾日就讓人收拾好了,配了兩個一等丫鬟,兩個粗使丫頭,都是做事本份的家生子,定會用心服侍三爺。”
因爲如今老宅也沒有主子女眷,金彩特地將賈琮送到二門內居住的院子。
這院子兩年前賈琮住過,裡面房舍還是老樣子,只是擺設用品,卻比以往華貴了許多。
正堂案几上供着柄陰沉香木九寶如玉,用整塊棕紅陰沉玉華雕刻,上面鑲了龍眼大的紅寶,又嵌了綠鬆、瑪瑙、赤珠。
內室隔斷擺着一副雕花玻璃屏風,晶瑩剔透,光彩耀眼,賈琮在王熙鳳那裡看過一副,據說都是西海沿子來的稀罕供品。
進了臥房,桌子上擺了件紅翡雲紋福壽香爐,玉色瑩潤,暖紅生暈,裡面正噴着乳白色青煙,沁人心脾。
書案上放了一臺鎏金西洋鍾。
另有一盆用玉石花卉盆景,裡面有玉石雕刻的藤蔓和葫蘆,下面垂着綠葉相襯的葡萄,玉光流動,栩栩如生。
金彩說道:“老宅常日沒有主子小姐,很多金貴的東西都入庫收着了,如今三爺身份大不一樣了,不好像以前那樣簡樸。
我就自己做了主張,從庫房裡取了幾件當初太爺用的物件,也給這院子添些生氣。”
這幾年賈琮在榮國府,也見過不少稀罕玩意兒,多少還是有些眼光的,屋裡這幾件名貴擺設,即便在榮國府也不多見。
也只有賈母的榮慶堂,或者傢俬充裕的鳳姐院子,纔會見到這種規格的古玩。
金陵老宅如今都是空置,府上的好東西八成都運到神京了,這幾件東西估計老宅壓箱底的好東西,這金彩也算對自己用心了。
這排場比自己的伯爵府,還要勝出許多。
……
金陵,豐樂坊。
這裡不像興隆坊顯貴,坐落的都是大周貴勳王公老宅。
但是自從金陵海貿蓬勃發展,這個位於金陵城東,原先並不著名的坊區,也在數年之迅速崛起。
許多中小官吏靠着手中職權,在海貿生意中大發洋財,紛紛在這裡興建宅院,所以這幾年這裡也被叫做官員坊。
這些官員中有些穩妥的,只是讓家人出門經營洋貨生意,靠着手頭的職權,做些不違律法的擦邊生意。
另外一種卻是真正濫用手中職權,勾結海商,謀取暴利。
自從兩年之前,水監司大案被偵破,其輻射出來的餘波,就像是金陵官場的試金石。
居住在豐樂坊的官員,有不少都被牽連到水監司大案中,輕者丟官罷職,重則身陷囹圄,丟了性命。
能夠依舊居住在這裡的官員,都是行事謹慎,心有敬畏,通過家人經營,賺些便利的辛苦錢,自然也不會被人抓到毛病。
此刻,坊中一座不起眼的三進宅院,一間擺滿書籍古玩、繚繞清逸古雅氣息的書房中。
一位氣度儼然的中年人,手中端着精緻的青花蓋碗茶盞,聽一個垂手而立的年輕人說話,這年輕人中等身材,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大人,我們在神京大理寺、吏部、還有其他官衙的關係,這次因爲受泄密案,都被推事院清理殆盡,如今神京的消息很不靈通。
另外,這次吏部對金陵各官衙進行人員輪換,新下派的官吏,不知道原來的規矩,事情比以前難辦許多。
被輪調的官員,有些被查出端倪下獄,不過這些人基本在外圍,目前影響不到我們。
還有我們和甄家的生意,對方想暫時停掉……。”
那中年人眉頭一皺,問道:“他們是出於什麼原因,突然想停掉?”
年輕人回道:“甄家一艘商船出海三個月,不知道金陵眼下的行情,進港的時候被市舶司新任官員,查出船上違禁物。
那位甄家三少爺膽子不大,擔心出事,就和我們的人要求暫停。”
中年人冷笑:“甄家人的膽子可不小,他們家就是個狐狸窩,如今又出了頭小狐狸,一家子常在河邊走,也能不溼腳……。
那幾支魯密銃不值當什麼事,我們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青年人回道:“人找到了,一個英吉利人,目前安置在城西一處地方。”
中年人又問道:“我們從遼東買的東西,如今到哪裡了?”
青年人回道:“北面傳來消息,東西已起運,到了神京會找妥當商道南下,如今港口都是新任官吏,盤查森嚴,所以這次走的是陸路”
中年人說道:“從長遠來看,這件事才最重要,你們關照好那個英吉利人,千萬不能出事,真到了緊急之時,別讓他有開口機會。”
青年人回道:“屬下明白,大人讓我留意賈琮的行蹤,今日在龍潭港碼頭,有人看到他已到了金陵。”
中年人神情有些疑惑:“他比我想象的要慢了許多,聖上讓他下金陵辦差,他居然接旨一個多月,才姍姍來遲。”
青年人回道:“這幾天我們的人,一直有注意南下官員動向,其實前幾日,賈琮的隨從和護衛就到了金陵,只有他一個人今日纔到。”
中年人目光一亮,問道:“以他如今身份,連隨從和護衛都不帶,獨自出行,必定是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行蹤,有查到他去了哪裡?”
青年人回道:“我們的人問了船家,對方說賈琮是從姑蘇上船的,至於他獨自去了姑蘇做什麼,沒辦法查到。”
中年人幽幽說道:“當年就是他勘破水監司的事情,鄒懷義這樣的都不明不白栽在他手上,這種人不得不防。”
青年人說道:“大人,周正陽的事出了後,過了快兩個月,他纔到了金陵,且聖旨是讓他組建金陵火器司分部,應該與此事無關吧?
如今楊宏斌主理金陵衛案件,至今毫無頭緒,周正陽離開時,帶不走的人都清理了,楊宏斌已經走了死衚衕。
如果朝廷要加派賈琮過來查案,那就是十萬火急之事,必定會明旨昭告,絕對不會讓他拖延這麼久纔到金陵。”
中年人聽了這話,點了點頭,也覺得這話有些道理,不過心中還是不放心,說道:“讓你的人盯着賈琮,有什麼異常,也好早做準備。”
……
金陵,大宰門,鑫春號江南總店,後院。
曲泓秀靠在門邊,臉有微笑,看着院子中揮舞彎刀的賈琮。
院子一道人影,身形矯健英武,招式嫺熟利落,刀光銀亮細密,騰躍環繞周身,去勢猶如雷霆,守勢如凝青光,看得人眼花繚亂。
二樓窗邊,可卿正饒有興致看着賈琮練刀,她第一次見賈琮習武,也聽曲泓秀不無得意的說過,賈琮的武藝都是她傳授的。
她雖然半點不懂,賈琮練得好不好,但看泓秀的表情,應該是不差的,他能文能武,總之她眼裡,就是說不出的好。
分開這麼久的時間,終於再見,可卿內心的歡愉自不待言,只是在曲泓秀面前,不好過於表露。
等到賈琮停下刀勢,曲泓秀上前和她說話,還比劃了幾個招式,甚至還在賈琮手腳上捏了幾下,看到可卿有些吃味。
她端了兩杯早泡好的涼茶,下二樓進了後院。
賈琮接過涼茶,一雙朗目卻盯着可卿看,臉上還帶着微笑,心情看起來很好,可卿俏臉紅暈,有很多話想說。
可惜有曲大姑娘在一旁爍爍發光,只好暫且作罷,現場的氣氛已有些怪異。
賈琮笑道:“我在金陵呆挺長時間,我一有時間就來這裡看你們,你們要是有急事,讓人去興隆坊老宅知會我就行。”
曲泓秀妙目流轉,說道:“也不用這麼麻煩,這兩年都沒在你身邊,我的功夫你可沒學全,以後每日卯正三刻,都要到我那裡。
和我練半個時辰,過了卯時,你再去上衙辦公事。
另外伱要的農莊也得了,還是金陵甄家的舊產,等事情到了關節之處,就可以穩妥安置。”
她見賈琮神情微微一愣,俏臉微嗔:“怎麼不行嗎?”
賈琮連忙笑道:“秀姐肯教,求之不得,怎麼會不行,我每日一早就到,你說買的農莊是金陵甄家的產業?”
曲泓秀回道:“甄家是金陵豪富,名下資產衆多,也是巧了,我看上的莊子,正好是他們家的,手續文牘都妥當了。”
賈琮只是聽說甄家舊產,纔會隨口一問,生意買賣遇到熟人舊家,也是尋常之事,所以也不太放心上。
又摸出一直鎏金懷錶,看了一眼,說道:“現在有衙務要辦,明日一早就去你們那裡。”
外頭的寶珠聽了賈琮這話,好奇問道:“琮哥,你剛纔問我清音閣怎麼走,那個地方你也能辦衙務。”
賈琮:“……”
曲泓秀忍不住噗嗤一笑,說道:“皇帝可是給了你美差,清音閣都是女人,你到那裡辦衙務?”
賈琮心中後悔,寶珠這快嘴丫頭,自己昏了頭,怎麼和她問路。
連忙解釋道:“我可沒哄你們,真是去辦公事……。”
曲泓秀說道:“我纔不管你去幹什麼,你學了我的功夫,知道里面的講究,守不住規矩,可是不好的。”
賈琮臉色出現一絲尷尬,想笑又忍了一下,然後和她們招了招手就離開了。
可卿對賈琮急匆匆離開,心中有點不捨,又聽說他去清音閣,更是心中嘀咕,那可是養曲樂娘子的地方,能辦什麼衙務。
又好奇問道:“秀姐,你說你教的功夫有講究,那是什麼講究,琮弟聽了怎麼有些不自在?”
曲泓秀臉上想笑,只是忍住,說道:“琮弟練的刀法和行氣搬運法門,是我們曲家不傳之秘,十五之前,需保童元之身,不然會傷身破功。”
秦可卿一聽這話,滿臉羞紅,忍不住問道:“這話你也能對他說!”
曲泓秀一臉好奇:“我的家傳武藝除了他,我不會再傳別人,這條很是要緊,自然要告訴他。”
可卿聽了臉上楞愣的表情:“你們畢竟男女有別,也不怕忌諱……。”
曲泓秀看着可卿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當年我遇到他時,他纔多大,有什麼話不好說的。”
又說道:“可卿,他這個人招女人,金陵是個花花世界,可不敢讓他亂來,你要勸着點,你的話他會聽。”
秦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