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後花園。
王夫人正和夏太太在園中閒逛,身邊並沒跟着丫鬟婆子,她們一邊說話,一邊欣賞花園中宜人春光。
王夫人將心中醞釀盤算許久的話,都和夏太太委宛說了。
話語之意不外乎賈夏兩家交好,兩家兒女都正當長成之年,才貌相當,可堪匹配云云。
夏太太聽了王夫人的話,想到自己一番謀劃鋪墊,機關算盡,不勝迂迴曲折之意。
總算沒有白費心機,讓王夫人入得彀中,親口說出自己久待之言,夏太太心中充滿運籌帷幄的得意。
她覺得這堂堂國公門第,不過是他們先輩本事厲害,這些後傳血脈也不過爾爾。
夏太太雖心中生出幾分驕橫,但臉上卻不露半點聲色,依舊是那副和煦熱絡的模樣。
扶着王夫人的手,說道:“賈家可是勳貴門戶,堂堂的國公門第,神京城內外誰人不曉。
寶玉這孩子相貌俊秀,人品文雅,世家子弟中罕見人物,我也很是喜歡。
我那女兒也算是有福的,能得了賈太太的青睞,他們二人要能成就良緣,我自然是高興願意的。
但是,我家老爺過世早,就剩下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爲命,這女兒就是我的心頭至寶,一輩子唯一的依靠。
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畢竟是婚姻大事,總要讓我女兒心裡知曉,我這次回去就和金桂說和此事。
寶玉這等人物品貌,哪家的姑不會看在心裡。
只要女兒點頭應允,這事也好順理成章,我會早早給賈太太回話,到時這等喜事纔好操辦起來。”
王夫人一聽夏太太的話,見她滿口誇獎寶玉人品相貌出衆,世家公子中一流人物。
這些話簡直說進王夫人心坎,讓她心中十分妥帖滿意,知道夏太太對這門親事,已是十分願意。
至於要先和女兒商議之言,不過是表面上的客套話,王夫人並不放在心上。
這些不過是人情世故罷了,婚姻大事,男方一開口,女家就滿口答應,多少就少了些體面,循序漸進,方合禮數。
再說,她做孃的都贊成這門親事,夏姑娘做閨女的還會說不嗎?
夏家姑娘也見過寶玉幾次,我的寶玉這等人品樣貌,又是這般高貴門第,夏姑娘必定是千肯萬願。
……
王夫人笑道:“夏太太這話在理,女兒不就是作孃的心頭寶。
你我兩家都是有見識章法的府邸,不能學那種小門小戶,一味盲婚啞嫁起來,兩廂情願,兒女們以後才能更和睦。”
兩人正說得話風投機,夏太太見火候已到,便提出告辭回府,也好和姑娘商議親事。
正當他們要返回內院正堂,突然隱約聽到有人驚呼,倒像是個女子的聲音,只是遠遠聽不真切。
夏太太問道:“賈太太,方纔你可有聽到什麼動靜,倒像是府上女眷的聲音。”
王夫人剛纔也隱約聽到,只是東路院後花園地方不小,又是遍種綠樹花木,石徑蜿蜒幽深,即便有動靜,也很難聽仔細。
於是隨口說道:“夏太太有所不知,我們也搬進東路院不久,老太太擔心我不夠人用,撥了一些新上手的年輕丫鬟。
這些小丫鬟還沒調教妥當,平時有個摔杯滑跤,都要一驚一乍,也是常有的事。”
夏太太也是大戶人家的主婦,知道王夫人說的也是常事,也不放在心上,兩人相攜便回內院正堂。
……
東路院,夢坡齋書屋。
寶玉雖被頭破血流,形容狼狽,但聽到賈琮在這關口,竟挑唆老爺給自己和夏姑娘定親,心中十分不滿。
他知琮對自己一貫不親近,總有些愛理不理的。
雖寶玉欣賞賈琮的相貌風儀,但對他一貫酸腐讀書,沉迷仕途,心中十分失望,也極看不上的。
他們兩人年齡不過相仿,如今自己正在落難,他竟落井下石,想把持自己的親事,這如何可以,他決不允許的。
寶玉想到這些,心中愈發有氣,似乎忘了自己的狼狽,慨然說道:“老爺,兒子心有所屬,絕不願和夏姑娘結親!”
賈琮聽得心中一陣膈應,這就是傳說之中教員所言,寶玉具備反封建的特質……
寶玉這話說得昂揚,心中又醞釀出幾分悲憤清白的情懷,正覺得狀態回升,熱血上頭。
就聽賈政暴喝::“做死的小畜生,沒你說話的份,先把褲子穿上,成何體統,再敢囉嗦,一氣打死!”
寶玉本來神情嚴正,一副凌然不屈的做派,連頭上寶蟾爲他包紮傷口的繡花絲帕,都顯得不再那麼滑稽。
卻被賈政一句呵斥之言,一下又打回原形,連忙紅着臉繫牢褲腰帶,龜縮在一旁,再也不敢出聲。
……
賈琮看了寶玉一眼,對賈政說道:“老爺,寶玉的親事宜快不宜遲,這自然是要緊的一樁。
還有,眼下寶玉受傷,也要加以掩飾,以免今日之事露了口風。
如果老太太見了寶玉這幅模樣,心中痛惜起來,因此鬧出事態,便要節外生枝。
老爺不如說寶玉今日外院待客,多喝幾杯酒,如今已回自己房中歇息,老爺可先送老太太回府。
老太太如問起,可推說寶玉今日宴散之後,因知自己屆舞象之年,便聽了老爺的教導。
暫且留東路院跟着老爺讀書,也好將來下場進學。
等到寶玉頭上的傷好一些,即便老太太讓他回西府相見,到時此事風頭過去,就說不小心磕傷,也就遮掩過去了。
這樣老爺和寶玉臉面上也過得去。”
賈政心中一直有科舉情節,方纔還恨不得打殺不真氣的兒子,一聽賈琮說到科舉之事,竟一下來了精神。
對寶玉狠狠說道:“你這畜生一向荒廢學業,今年縣試之期已錯過,那就等明年之期,再不好好讀書,決不輕饒!”
寶玉見賈琮如此惡毒,不僅唆使老爺給自己定親,竟還使出奸計謊話,不讓自己見老太太,到時誰來救自己?
他還挑唆老爺讓自己讀書,勾起老爺心事,明年讓自己下場縣試!
賈琮如此俊雅人物,怎突然變得陰損,竟要迫害自己……。
……
寶玉上了七八年族學,連四書都背的跟狗啃過一般,日日以譏諷祿蠹之言,掩飾自己讀書懶惰怠慢。
他自己知道自家斤兩,這等模樣怎麼能夠下場……
沒想到今日只和丫鬟玩弄,這纔多大的事情,不僅被老爺打破頭,還要被強迫定親,居然還被逼讀書,明年去考狗屁的縣試。
寶玉想到這些心中無限委屈,只覺得上天如此不公,竟然這等苛待自己,還不如方纔被老爺用硯臺砸死乾淨……
賈政帶着賈琮要離開書房,回頭對寶玉狠狠說道:“你不許離開書房半步,沒我的吩咐,敢跨出門檻,打死你也是沒人來救!”
寶玉聽了打了個寒顫,低着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賈政讓人從外院叫來心腹小廝,讓他守在書齋門口,不許寶玉走出一步。
……
這才和賈琮一起回了內院正堂,兩人剛走到堂口,正看到王夫人送了夏家母女出來,看情形是要送客出門。
那夏姑娘遠遠看到賈政和賈琮過來,一雙水汪汪的明眸,照在賈琮身上,便有些捨不得挪開。
賈琮的注意力卻在她身邊的小丫鬟身上,她見那寶蟾衣服頭髮都整齊清爽,已看不出半點異樣,只是臉上還有幾分未消的紅暈。
他再看夏太太和夏姑娘的神情,此刻因並沒察覺破綻的神情。
此時賈琮所關注之事,賈政也同樣關注,他看那和寶玉鬼混的丫鬟,一切如常,並沒有鬧出事,不自禁鬆了一口氣。
賈政只盼夏家母女早早離開東路院,只要出了賈家門檻,即便發現自家丫鬟出了狀況,鬧出事情也容易收拾些……
那夏家姑娘遠遠看着賈琮進了正堂,眼光中滿是戀戀難捨,她不知下次再見到賈琮,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
賈政進了內院正堂,此時忠靖侯李氏和城陽侯徐氏,也都已各自回府。
賈政將方纔賈琮說的託辭,和顏悅色的和賈母說了一遍。
賈母聽說寶玉喝多了酒,正在院中房內歇息,這也就罷了,左右明天再回西府便是。
但是聽說寶玉接下去要留在東路院讀書,心中便有些不自在。
她對賈政說道:“寶玉剛剛滿了十五生日,今日又忙着應酬這麼些客人,總要好好歇歇幾日。
你便這般逼着他讀書,他要是累出好歹,我可是不依的。”
賈政聽了母親的話,心中異常悲憤,我真是作孽,生了這樣的孽子。
這畜生也會累出好歹,他在我的書房中糟蹋丫鬟,倒是精神頭足得很……
他雖心中憤怒,臉上不得不對賈母強顏歡笑,還咬牙說起瞎話:“老太太不要多心,兒子並沒有逼寶玉讀書。
他如今已滿十五歲,今日酒宴之後,我們父子在書房說話,他大約覺得自己年歲已不小,但還是一事無成,心中也肯讀書。
兒子這些日子幫他梳理功課,等忙過這段時間,便讓他回西府孝敬伺候老太太。”
賈母聽兒子說寶玉主動要讀書,心中也是將信將疑,總覺得兒子是不是說胡話?
但是,歷來老子教導兒子,那就是天經地義,賈母即便是祖母,也不好多做阻攔,多少也要給兒子留些體面。
老太太心中想着,既然要讀書,那就先讀上幾日,大不了自己每日派人來看顧,等三四日之後,兒子過了癮頭,再把寶玉接回西府便是。
賈母又嘮叨了幾句,也就起身回西府,賈政又恭敬將老太太送到榮國府西角門。
賈琮也送迎春等姊妹回東府,他知道賈母走後,賈政定會和王夫人痛陳今日之事,少不得又是一陣鬧騰。
他自然是早早離開爲妙,儘量少去摻和……
……
東路院,夢坡齋書屋。
賈政急匆匆送了賈母回西府,又急匆匆回了書屋。
他看到門口小廝依舊看守,並沒出現異樣,倒是鬆了一口氣,又讓人叫太太立刻到書房說話。
王夫一進書房,看到寶玉衣裳凌亂,頭破血流的狼狽樣子,頓時嚇掉了半條命。。
她上前摟住兒子便哭,忙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傷得要不要緊。
她正讓丫鬟趕緊去叫大夫,卻被賈政厲聲喝止,怒道:“你問問這畜生,今日在我的書房裡,做了什麼下作事情!”
王夫人聽過賈政的厲聲痛述,臉上也是有一陣紅一陣白。
心中也怪兒子太不爭氣,自己正和夏家相談親事,他就這般急不可耐,竟然先勾搭起夏姑娘的丫鬟。
一個小丫頭有什麼好玩的,寶玉未免太不知輕重,還在老爺的書房中亂來,也怪不得老爺生氣。
但是,王夫人看到寶玉臉上血跡,一顆心還是揪心的疼。
埋怨說道:“老爺,寶玉是你親兒子,即便不懂事,你好好教導就是,何至下這麼重的手,還是打出好歹,可怎麼得了。”
賈政怒道:“你看他都做出什麼下流事,要不是琮哥兒硬生攔住我,今日我就拿了這畜生的性命,省得他敗壞賈家的門風。”
王夫人聽賈政說的兇狠,嚇得雙腿有些發軟,不自禁護在寶玉身前。
她心中又有些起疑,這事情怎麼又和琮哥兒相干,他還會這麼好心,竟然去救寶玉的性命?
賈政說道:“今日和寶玉鬼混的那個丫鬟,已被琮哥兒曉以利害,她絕不敢向人透露此事,想來能捂住一段時間。
但是那夏家太太獨立支撐家業,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婦人,萬一她看出那丫鬟的破綻,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她是寡婦門第,擔心寶玉露出口風,自家名聲被污,提前鬧起事情,撇清自己,說我賈家借宴客上門,寶玉酒後玷污賓客女眷。
到了那個時候,我賈家兩府的名聲,就要毀於一旦,你我夫婦從此也不用做人了!”
……
王夫人聽了賈政聲嘶力竭的痛斥,也覺得背心有些發涼。
自己老爺說的半點沒錯,那夏太太要是知道,今日自己當面和她談兩家親事,寶玉背後就玷污她女兒的貼身丫鬟,還不得氣瘋了。
這那裡是結親,分明就是結仇,夏太太對這門親事,必定避之不及,怎麼還可能同意。
而且更會如老爺所說,夏太太擔心寡婦門第清譽,只怕會先發制人,將此事揭於人前,再將那丫鬟亂棍打死,就能撇清自家。
到了那個時候,我的寶玉就要名聲盡毀,不要說找什麼官宦門第女子爲妻,只怕尋個正經的平家女子,也是萬萬不能了……
賈政說道:“我不知那小丫頭能否瞞過夏家太太和小姐,爲今之計,只能將寶玉和夏姑娘的親事早早說定,才能破了此劫。
今日和寶玉廝混的丫頭,是夏姑娘的貼身丫鬟,只要兩家親事成就,她必要跟着夏姑娘陪嫁賈家,這樁禍事也就揭過去了。
今日多虧有琮哥兒在場,他機敏多智,這才控制住事態,沒有張揚開來。
儘快成親兩家親事的主意,就是琮哥兒想出來的。
我方纔左思右想,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那夏姑娘我也見過兩面,人物相貌都是一流,足夠匹配寶玉。
此事宜早不宜遲,夫人這些日子花些心思,和那夏太太好言相說,早些定下兩家親事,這才能高枕無憂。
省得那小丫鬟露了破綻,到時候就難以收拾了……”
……
王夫人聽了賈政之言,知道他句句在理,但心中卻彆扭到極點,本來她就相中夏姑娘,心中期盼寶玉能娶她爲妻。
這件事情到了臨頭,雖還按着自己意想,卻沒想到鬧出這樣的變故,好好一門親事,變得這樣兇險詭異,讓人心中好不自在。
還有,這主意還是琮哥兒出的,他今日跟着老爺,知道了事情始末,竟然會這麼好心,還幫着寶玉遮掩謀劃,真不知道他安什麼心。
但是,王夫人心思狹窄,雖對賈琮參與此事,心中有所疑慮,但也抓不住什麼毛病。
而且,自己老爺說的法子,也是眼下唯一對策,這門親事確要儘快落定,要是出了紕漏,爆出家裡醜事,自己的寶玉可是全毀了……
……
神京,慶逾坊,夏府。
夏太太心滿意足的回來,路上見丫鬟寶蟾神態有些古怪,不過也沒其他不妥,並沒太放在心上。
這其中因寶蟾離開夢坡齋,曾得了賈琮提醒,自己找了地方,將衣裳和髮髻都仔細整理,並沒留下破綻。
也是因爲,王夫人今日終於主動提親,遂了夏太太長久籌謀算計,她心中興奮得意。
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即便以夏太太的精明幹練,此刻精神灌注女兒親事,自然沒心思放在這小丫頭身上。
不然,夏太太真察覺到今日之事,知道寶玉如此喪德敗行。
即便她再羨慕賈家的國公門第,也不會把女兒往火坑裡推。
這大概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夏太太是個極厲害的人物,卻做夢都想不到,事情背後竟起了這等變故。
自己爲女兒精心挑選的親事,本以爲手段高明,無往不利,卻被家中不起眼的小丫鬟,暗中破了罩門……
……
夏太太回到家中,便跟着進了女兒閨房,喜氣洋洋,將今日王夫人提親之事,都和女兒一一述說。
說道:“乖女兒,如今也算天遂人願,榮國賈家是世勳豪族,國公門第,他家二太太主動提親,多體面的一件事。
賈家二房,雖不是襲爵長房,但也是賈太夫人的嫡子嫡孫,正經的榮國所出。
你只要嫁給寶玉,將來你的子嗣,孃的外孫子,那就是正經的國公血脈。
再加上我們夏家的萬貫家財,將來他即便在賈家,那也可做人上之人,多好的一件事情……”
夏姑娘聽說賈家提親,心中不僅沒半點高興,反而針刺一樣難受。
她做夢都想過有那麼一天,賈家來上門提親,可是她巴望的是那勞什子寶玉?
夏姑娘想到方纔離開東路院,遠遠的看到賈琮走來,如此風姿絕世,但凡自己見到他,眼光捨不得離開。
可是提親的不是他,而是那個讓她厭煩,蠢到要吃土的賈太太!
夏姑娘一臉不甘,說道:“娘,我都聽外頭說過,當年榮國公可是名震天下的大將軍,一等一的英雄人物。
賈家的子孫,只有那個賈琮,不過和寶玉同歲,就能戰功封爵,他這等人物,纔算正經榮國公血脈。
寶玉那娘氣兮兮的軟腳蝦,算什麼國公子弟,女兒死也不嫁這種破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