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館內,王嬤嬤和雪雁等人早就等候多時了,遠遠地看見黛玉過來,忙爭先恐後地迎接,但大多一臉愁容,絲毫沒有小別重逢後的喜悅,尤其是雪雁,還沒到跟前,就已經啪嗒啪嗒開始掉眼淚兒。
黛玉明白衆人的心思,心中除了愧疚之外,只恨自個兒糊塗,沒的讓整個瀟湘館的下人們也跟着難受,因此她率先挺了挺脊樑,佯裝生氣道:“今兒是個高興的日子,怎麼一個個跟丟了二百吊錢似的哭喪着臉,難不成見我回來不高興嗎?”
這話一出,瀟湘館內一衆下人們皆是一愣,緊接着便有人勉強笑道:“瞧姑娘說的,我們見天兒的伸長脖子盼着還來不及呢,哪裡有不高興的道理!”又回頭招呼衆人道,“各位都看見了,咱們姑娘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大家就都放心地各忙各的去吧,姑娘也累了一天兒,該早些歇着纔是。”說罷,招呼衆人散去了。
這邊衆人一散,王嬤嬤才上前來抹着眼淚嗔道:“你這小沒良心的,一走一個多月,也不讓人捎個信兒回來,讓我們好生擔心。”
黛玉對自個兒這個奶孃雖然親近,也知道她不是個操心的主兒,許多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因此笑着上前摟了王嬤嬤的脖子,如小時候般撒嬌道:“媽媽,原是我疏忽了,您老人家別生氣,回頭給您做身好衣裳好好賠個不是。”說完,連哄帶騙地讓小丫頭領着王嬤嬤歇着去了。
至此,屋內總算清靜下來。雪雁本想趁着服侍黛玉洗漱的空檔把寶玉娶了寶釵的事兒簡略說說,可沒想到纔開了個頭就被黛玉攔住了。黛玉對紫鵑道:“你把我在車上定的規矩再給雪雁說一遍,得了空也給瀟湘館衆人都說一遍。”紫鵑忙答應着,把黛玉定下的規矩跟雪雁又複述了一遍,最後方道:“從今往後,咱們只管服侍好姑娘就可,別的一概不管不問,記住了嗎?”
雪雁聽了,吊了這些日子的一顆心總算迴歸了正位,長舒一口氣道:“姑娘英明,早就該如此了。現在好了,我終於能順暢地透口氣兒了。”說完,果真仰着臉大喘了幾口氣兒,惹得黛玉抿嘴笑了一下。
紫鵑忽又想起張管事說的那樁事,忙跟雪雁打聽,雪雁忙悄聲道:“如今府內上下皆把咱們瀟湘館看得如瘟疫一般,打聽個消息真是比登天還難。好在,咱們院裡打理花草的章嬤嬤的兒子在外院當小廝,一來二去的略略聽見有人議論,說是好像什麼雲南陳家最近常來常往,不知是不是與姑娘這事兒有關。”
“雲南?”黛玉呆了一呆道,“還真是會挑地方啊,這一去,就由着咱們自生自滅了!”
紫鵑也是吃了一驚,不過很快鎮定下來安慰道:“姑娘彆着急,就算再偏僻的地方,也有不少顯赫人家,若是家世好姑爺也好,遠點近點又有什麼重要呢!”
黛玉冷笑道:“我着急又有什麼用,還不是人爲刀殂,我爲魚肉——任人宰割罷了。”
紫鵑和雪雁聽了心中也不好受,只盡力寬慰着只是道聽途說,作不得真,黛玉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只攆着雪雁歇息去了,只留紫鵑一人服侍。
是夜,黛玉躺在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窗外月色正好,微風吹起,竹影搖動,映在窗櫺上明明暗暗,越發的讓人生出幾絲悲涼來。
黛玉躺不住,索性披衣起身下榻,來到窗前几案旁坐下,挑亮了燈燭,坐在椅子上一手支腮開始胡思亂想。從最開始的初進榮國府,到後來與寶玉的兩小無猜,再到如今,府裡的姐妹開始各奔東西,連寶玉也娶了別人爲妻,留下她一人承受流言蜚語不說,還要被變着法的遠嫁,這分明是被放棄的結局,一則不想留她在府裡招惹寶玉,二則也是想着遠遠地打發了她索性乾淨,更有甚者,怕是用她換了一些見不得人的好處也未可知。
想到此,不覺生生打了個寒戰,再想起自個兒日日掛在嘴邊的“外祖母”“舅舅”“舅媽”等至親稱呼,直覺得脣寒齒冷,竟是連喊一聲都不想了。又忽地想起少籬,想他一個陌生人都不惜頂了不孝的罵名向她伸出一隻援手,相較之下,自己的骨肉至親是何等的殘忍!
一想起少籬,黛玉竟是莫名的悸動,心中多少情緒涌出來,難以阻擋的洶涌。思來想去良久,終究憋在心裡難受,索性推醒紫鵑,看她如何說。
紫鵑睡得迷迷糊糊,猛地被人推醒,一睜眼就見黛玉站在榻前,雙目炯炯地望着自己,不覺吃了一驚,忙欠起身問:“姑娘怎麼醒了?可是要吃茶?”
黛玉搖搖頭道:“不是,就是睡不着,想讓你陪我說說話兒。”
紫鵑忙披衣坐正,仔細端詳她的臉色,見她面頰微紅,眼中柔波流淌,竟是說不出的溫柔繾綣,不覺愣愣道:“姑娘,你怎麼了?”
黛玉笑笑,佯裝鎮定道:“我有句話想問你,就是不知如何開口,又怕你笑話……”
紫鵑心頭突突直跳,直覺告訴她,姑娘這是要吐露心事了。於是忙下榻,先給自個兒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然後纔想起給黛玉倒了一杯遞到她手中,勉強鎮定道:“姑娘有什麼話,直問好了,我保證再不藏着掖着,再難啓口的話也會如實回答。”
這還真是有點難以啓齒,黛玉低頭斟酌了半晌,方把心一橫,問道:“假如……我是說假如,因爲某種萬不得已的原因,你被某個陌生男子背過,還被他拉過手,你……你會怎麼辦?”
“怎麼,姑娘你……”饒是紫鵑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也被黛玉的這個問題驚得目瞪口呆。
黛玉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急得瞬間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其實就是萬不得已才那樣,並不是故意的。就比如……比如你落了水,身邊又沒有別人在,這個男子恰好路過,就從水中把你救上了岸,這期間肯定是抱過,也拉過手的,僅此而已!”
“這樣啊!”紫鵑長出一口氣,認真想了想道,“按理說,咱們女子清白最重要,雖說事情緊急,又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但總歸是被抱過背過的,還拉過手。這個……這個女子如果換做是我,可能……可能就沒法跟別人了。”
“怎麼,連你也這麼想?”黛玉以手撫額,心中越發糾結,可腦中電光一閃,忙又問,“萬一……萬一這個男子並無意娶你呢?或者……他就此消失呢?”
“那就不用管他,撂開手罷了。”紫鵑聽了越發鬆了一口氣笑道,“人家都不願讓咱報答,咱何苦上趕着倒貼?雖說讓人知道了損失些清譽,到底也不是天大的事兒,時間一長,也就都淡忘了。”
“你倒跟我想的差不多。”黛玉喃喃自語了一句,忽又想起一種可能,忙問,“那萬一……我是說萬一,這個人突然又回來了,找到你,並以此爲威脅,逼着你嫁他呢?”
“什麼人這麼猖狂?!”饒是紫鵑性子溫和,也不覺上了氣,冷笑道,“這種事兒也得講究個條件,若他是個正人君子,就算家中窮得叮噹作響,咱們自個兒情願也就罷了;可若他是個惡霸無賴,那就算被人指指點點一輩子,也是不能嫁的。要是他敢強娶豪奪,那我就一頭碰死,也不能便宜了他!”話音未落,又覺得不妥,忙改口道,“我過激了,碰死倒是不值得了,惹不起還躲不起嘛,大不了躲得遠遠的,讓他尋不着就是了。”
黛玉沒有吱聲,只默默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紫鵑忙又補充道:“我就是胡說一氣兒,姑娘千萬別當真。再說了,姑娘這種身份,哪個狂徒敢威脅姑娘?老太太、老爺再不待見姑娘,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姑娘受委屈啊!”
“算了,我並不想指望誰替我撐腰出氣!”黛玉一聽紫鵑拉出了外祖母、舅舅,心中就有些不大受用,忙擺手道,“方纔那話我也只是隨便一問,並沒有真的被人那樣過,只是……哎呀,算了,時辰不早了,睡吧,明兒還不知道有什麼糟心事兒等着咱們呢,咱們都能養精蓄銳去!”說完,一臉心事地重新躺下,翻身給了紫鵑一個後背,闔上了眼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