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幾日, 少籬一通忙亂,甚至都沒有多少時間回去百芙園過夜。黛玉知道此時正是非常時期,朝堂上風雲詭異, 稍有不慎便會招來禍端, 於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府裡, 每日除了例行到嘉軒堂請安, 以及到二嫂處學着處理些府中雜事之外, 甚少出門,直到這一日,她剛剛用罷午飯, 有人來回,說在後院捉住一個□□而入的女孩子, 口口聲聲說是長子夫的親戚, 拼了命地要求見黛玉, 否則她便賴着不走。
黛玉心驚,已然料到幾分不妙, 忙譴人將女孩帶過來一看,居然是探春!
此時的探春蓬頭垢面一身髒污,哪裡還有半分名門貴女的樣子,見了黛玉,二話不說上前來就磕頭。黛玉着實唬了一大跳, 忙伸手拉她起來, 把下人們都支出去, 方顫聲問:“怎麼成了這副樣子?!外祖母她們, 怎麼樣了?”
“林姐姐是明知故問, 還是真的不知道?”探春淚流滿面,捂着臉哭得泣不成聲, “寧榮兩府被抄家了!多虧了我屋裡一個丫頭機靈,臨時把自個兒的衣裳換給了我,我才能趁亂逃走,要不然這會子怕也早就被賣爲奴了……”
黛玉倒抽一口涼氣,哆嗦半日方問:“舅舅們到底犯了什麼大事,竟到了抄家的地步?”
探春嗚咽道:“父親和大伯的事,我哪裡又能說得清呢,只聽到來抄家的聖旨上說,大伯交通外官,侍強凌弱,父親也跟着受了連累,被挖出許多仗權謀私的罪證來,總之,全完了,賈家……都完了!”說到這裡,越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黛玉呆了半晌,喃喃自語道:“真沒想到,多年基業就此毀於一旦,我這心裡,實在是……”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
探春強忍住心中悲痛,冷笑道:“聽說事發初時,東安郡王尚肯站出來說幾句情,後來鬧大了,索性也不出面了,任由着賈家自生自滅,當真是一點兒親戚情面也不顧!”
賈家遭此劫難,黛玉本來心中悲痛不已,悔恨交加,可冷不丁聽到探春如此說,竟如一盆冷水澆頭,瞬間便冷了心腸,忍了半日,方冷笑道:“三妹妹此話差矣,穆家雖明面上是賈家的親戚,可心裡卻明鏡一般,知道這親戚是作不得數的。至於爲什麼,三妹妹心裡清楚得很吧?別的倒不說了,只說舅舅當日竟要把我賣到雲南換十來萬兩銀子之事,就已讓我心冷,穆家對此更是心知肚明,之明以沒好意思撕破臉皮去鬧個究竟,還不是瞧着所謂親戚的情分上給賈家留了幾分顏面?可如今你卻要來埋怨穆家不管不顧。請問,穆家憑什麼要管要顧?憑他們要將我換銀子的情分上嗎?真是笑話!”
“林姐姐,那……那都是父親一時糊塗,你最終不是也沒去成嗎?沒想到過了大半年,竟還記着這些舊仇!”探春雖面有慚愧,到底心裡也是有怨氣的,語氣上也不覺衝了些。
黛玉卻被氣笑了,直接點頭承認:“沒錯,我向來是個小性記仇的,你是頭一天才知道?”說完,便重重“哼”了一聲道,“你既明白了,那我就不留你了,免得我現在留下你,等將來你羽翼豐滿了,又來翻這些有的沒的舊帳,沒意思的很!”說完,揚聲把紫鵑喚進來,吩咐道,“給三姑娘拿五十兩銀子,再包幾件舊衣裳,讓她去吧。”
“林姐姐,你……你好狠的心!”探春見黛玉面若冰霜,知道她如今已是半分情面也不顧了,求也無益,只得咬咬牙,接過紫鵑遞過來的銀子的包袱,起身就往外走。
黛玉坐得一身挺直,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動不動,直到紫鵑將探春送走回來,才身子一軟,閉上眼睛問:“送走了?”
“是,我和雪雁兩個實在看不下去,從廚房要了一些飯菜給她吃飽,又給她包了幾個饅頭才送走的,好歹身上也有銀兩,餓不着的。”紫鵑小心翼翼道。
“知道了,你有這份心,我自然不會怪你。”黛玉無力地起身,紫鵑上前扶了來到塌前坐下,黛玉方道,“賈家這麼大的事,府裡一點兒動靜都沒傳進來,想來是故意封鎖消息不讓我知道的。”
紫鵑默了一會兒,方道:“爺也是好意,怕夫人知道了心軟,要拼了命去管。可如今這情勢,咱們府上也無能爲力,硬要頂風去管,怕是連穆家也會被連累呢,所以……”
“我明白,他做的對,是我意志不堅定,總是搖擺。罷了,這樣也好,沒有遺憾,也不覺得憋屈,我也就心安了。”說罷,緩緩躺下閉上眼睛,任由兩行清淚無聲滑到枕畔,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幾日後,少籬偶然得知了此事,本想勸解黛玉幾句,可她卻沒事人一般吃喝不誤,面上也不曾鬱鬱寡歡,他便猜她徹底放下了,也就順勢不再提。
一切相安無事,這一日黛玉用罷午飯剛準備歇息,突然覺得胃中一陣翻騰,緊接着便嘔吐起來,嚇得紫鵑等人忙着人傳了太醫。
太醫還未到之時,黛玉倒是出奇的安靜。她這幾日一直胸悶氣短,煩躁不安,月信也遲了十來日,雖說之前也常有月信遲到,但這次她卻感覺不一樣,果然,這種不適感越來越強,直到今兒實在忍不住吐了出來。
紫鵑和雪雁幾個丫鬟緊張地在屋裡忙來忙去,常常也是拿起這個忘了那個,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黛玉覺得好笑,忍不住揶揄道:“瞧你們這點出息,多大點兒事,就緊張成這樣!”
紫鵑嘆息道:“我們還不是爲了夫人緊張?萬一這次再落了空……”
“怕什麼,這種事可遇不可求,萬一真的一輩子生不出孩子,不是還有那四個侍妾嗎?一個個如花似玉的,白白耽擱着可惜了……”黛玉幽幽道。
紫鵑急得忙過來作勢要捂黛玉的嘴,嗔道:“好夫人,您快消停些吧,淨想些不吉利的。爺那脾氣您還不知道嗎,自打您進了府,他連正眼都沒瞧那幾個丫頭,也就逢年過節囑咐夫人賞些東西,別的倒真沒有什麼了。”
黛玉微蹙了雙眉搖搖頭道:“這樣雖好,到底也不妥,畢竟都是他身邊的老人了,我一來就把她們冷落至此,時間久了,她們難免不把怨氣撒到我身上,回頭我得好好勸勸!”
“夫人可真傻,哪有把自個兒男人主動往外推的,您可好!”紫鵑無奈地嗔着。
雪雁在一旁聽了,忍不住湊過來悄聲道:“說起來,我倒聽見些議論,好像……咱們家爺之前也很少碰她們,剩下的這幾個至少有三個不曾碰過,至於另一個打小就服侍她的,倒是口風緊的很,從來都不說這些個。”
“果真嗎?他這人還真的是……”黛玉微怔,一時有些難以理解,但很快便釋然,忍不住露出一個無奈又欣慰的笑來,唉,說他點什麼好呢!
幾人正議論着,太醫來了。很精細地診過脈後,太醫捋着一把山羊鬍樂呵呵地對領着來的管家笑道:“恭喜恭喜,你家長子夫人是喜脈啊!”
“真是喜脈?您老人家沒診錯吧?”老管家一時激動,也顧不得言辭是否恰當,急急地確認。
老太醫輕叱:“老朽給人瞧了一輩子病,喜脈還能診錯?!”說完,兀自提筆,洋洋灑灑寫了一張保胎的方子遞給管家,整了整衣裳,邁着四方步走了。
老太醫一走,管家就忙着讓紫鵑進去道了喜兒,自個兒則一溜小跑到嘉軒堂給郡王妃報了喜,隨後又安排抓藥的抓藥,到府門口候着的候着,只等少籬和郡王爺一回來,立即報上喜信,好讓闔府上下好好地慶賀慶賀。
至晚間,少籬下值,在府門口就聽到了喜信兒,連父親都沒見就急匆匆地趕到百芙園去看黛玉。
彼時,黛玉早已經歷了初聽消息後的欣喜、忐忑、不安、焦慮,爾後是平靜。所以,少籬一臉欣喜地匆匆而來時,她只報以平靜而羞澀的一笑。
少籬幾步來到塌前,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輕聲問:“真懷了?”
“太醫診的應該沒錯吧?”黛玉溫柔地注視着他。
少籬一笑,手指很自然地搭在她脈上,良久之後,方重新握好,笑道:“果然是有了。不過,你這身子較之常人還是有些虛,所以凡事小心,每日早晚可在院子裡散步,三個月後可去後面園子裡逛逛,其餘時候就在塌上歇着吧。一會兒我再跟母親說一聲,在咱們院裡開個小廚房,找個南邊的好廚子,你喜歡吃什麼就讓他們去做,可好?”
“夫君考慮得細心周到,甚好!”黛玉笑道,“攤上你這麼一個愛操心的夫君,我自個兒的腦子都沒地方用了,越來越笨拙了。”說完,拿帕子捂着嘴笑。
少籬也覺得好笑,歪身在她身邊坐了,感嘆道:“這不是頭回當爹嗎,考慮周到些沒壞處!”說完,又忙起身來到案前,一邊翻書一邊道,“說起來,這孩子的名字也該提前預備些,免得將來抓瞎。”
黛玉無語笑道:“孩子的名字自然有父親考慮,你操的哪門子心?”
“父親是個武官,他對這些不在行!”少籬埋汰起父親來,倒也不怕忌諱,又道,“想當年我們兄弟的名字全部是祖父起的,我父親根本就懶得理,我可不能指望他,得起個自個兒滿意的纔好。”
說到這兒,又回頭道:“對了,你對這些也頗有些想法吧,來,來,你也別閒着,我想男嬰名,你想女嬰名,咱倆兒看誰起得精彩。”說完,便一頭扎進書裡,細細研究起來。
黛玉無奈扶額:這個夫君,就是如此的不靠譜!
長子夫人成婚半年終於有孕,東安郡王府上上下下一片歡騰,主子們高興,下人們就跟着沾光人人得了賞,也就越發的盡心盡力地服侍着,見了黛玉也都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怠慢。
黛玉自個兒也很是小心,每日裡都按照少籬的囑咐,吃飽喝足後,只早晚散散步,其餘時間多在屋裡歇着。少籬也是個盡職的父親,雖不能再同黛玉親近,可每日不論多晚也都過來這邊陪她。黛玉怕長輩子們埋怨她霸着丈夫,也曾勸她時常到那幾個獨守空房的侍妾屋裡歇着,可少籬不但不肯,反而問她是不是嫌棄了他,要是那樣,他就納上十個八個的美妾,再不來這邊陪她。黛玉哭笑不得,暗自竅喜後也就懶得管了。
好容易捱到足月,黛玉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在闔府上下的期盼中,順利誕下一名健康的男嬰,少籬力排衆議,尤其成功拒絕了父親要給孩子取名的意願,強行給自個兒兒子取名“穆林”。
這名字不深奧,但凡知道孩子母親姓氏的,就明白這名字的意義。想當初黛玉也曾明確拒絕,可少籬卻鐵了心,說什麼也不改,還“感脅”她說,誰讓她生得不是女兒呢,要是個女兒,取名之事他一定不會參與,但憑她作主。
黛玉忍無可忍,本想再拼一把,怎麼也得生個女兒扳回一局,可還沒來得及,邊疆便爆發了戰亂。
這次戰亂來勢洶洶,不僅北方蠻族進犯,就連南方也是倭寇猖獗。剛開始,他們還僅僅是在海邊作亂,後來竟不聲不響進犯到了內陸,百姓不堪其擾,紛紛舉家逃走,路上又多遇襲擊,一時哀鴻遍野,民不潦聲。
告急奏摺雪片一樣飛到當今皇旁的御案前。皇帝龍顏大怒,火速任命太子親征,前往南方平定倭寇,而北疆一帶,則任命東安郡王爲主帥前去禦敵。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東安郡王長子穆子衡幾次三番主動請纓,要跟隨父親共同前去北疆禦敵,皇旁無奈,只得應允。一時間,朝中上下羣情激昂,紛紛對沉寂多年的東安郡王一家擊手稱讚,而這“振奮人心”的消息也火速傳遍了內宅,黛玉又驚又怕又擔憂,等到少籬回到百芙園時,她早哭得淚人一般,看得少籬差點兒心軟。
可決心已下,怎能顧及兒女情長。少籬將她擁在懷裡柔聲勸慰道:“我答應你,最多一年,我就會凱旋歸來。到那時,我就會有戰功在身,想在朝中任要職也是名正言歸,到那時,我再給你討個品級更高的誥命來,豈不更好?”
“誰稀罕那勞什子誥命!”黛玉抹着眼淚沒好氣,“我只求你平平安安,別把我們母子丟下就行。”
少籬彎脣輕笑:“那是自然,你家夫君的本事你不清楚?瞎擔心!有這閒功夫,趕緊把身子調理好,等我回來咱們一氣兒生他幾個孩子……”
“去你的,你當我是母豬嗎?!!”黛玉氣得抹着眼淚笑了。
出征這一日,黛玉異常平靜,她親手給他穿上厚重的鎧甲,遞給他鋒利的長矛,扶他跨上高大的駿馬,十里長亭一直目送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滾滾煙塵中,才忍不住再次淚如泉涌,緊緊摟着尚不知事的幼子嚎啕大哭!
一年後,少籬如約凱旋而歸。回來的那一日,黛玉如同十來歲的孩子一樣,哭得梨花帶雨,直把少籬哭得丟盔卸甲也跟着眼淚汪汪了一回,方纔哄住。
之後短暫的休整後,少籬便帶着黛玉母子前往住月山莊小住,直到一個半月後,黛玉再傳出有孕的喜訊,一家人才打道回府,自此又在府內安生靜養,直至女兒順利出生。
這一次,女兒的名字由黛玉做主,取名“穆懷月”,只爲讓女兒知道,她的生命是在住月山莊誕生的,望其有胸懷日月的胸襟,也不知她是否能如黛玉所願。
下一輩子的事兒,只能寄予厚望,這一輩子,他們是註定要攜手同行,一起聽風吟月,望梅觀月,沒有隱瞞,沒有誤解,偶爾來點善意的小謊言,爲的也是增加點過日子的情趣罷了!
多年之後,黛玉只想對少籬說:
感謝夫君救我、懂我、寵我、愛我、伴我一生!
少籬則對黛玉說:
感謝夫人選我、信我、依我、戀我、不離不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