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扣連環 28歸來,他看見眼淚
這兩日的,賈寶玉頗有些茶飯不思,時常倚靠在絳雲軒外的迴廊上張望着甚麼,又時常地嘆氣,看得那些丫鬟僕婦皆是心裡不落忍的。
“你又在這處,可是風大好乘涼的?正經書不去讀着,莫叫老爺見了又賞你頓掛落。”襲人一身簇新橘紅裙襖,腰間纏着塊撒花綠巾,張着一條披風蓋在他身上。
賈寶玉頗有不耐道:“你一徑向着老爺去吧,讀書讀書,我是要讀成了個傻子你們才高興啊!”
襲人神色一暗,強笑着勸道:“並不是你這樣的道理。你且回屋去等着罷,你也瞧見了,天上落着雪,林姑娘向來身子嬌弱,絕不會出來的。”
賈寶玉心裡也沒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是他三兩天的不曾見過林黛玉了,一想起來就只覺茶飯不思、肝腸寸斷,直恨不得扇自己兩嘴巴,好叫這禍端再出不了聲。
“咦,那可是紫鵑妹子和......和林姑娘嗎?”
襲人俄而驚呼一聲,賈寶玉歪身出去,果見一闋青油紙傘下立着兩個俏生生的女孩兒,皆穿着皮色素淨的斗篷,高些的那個緊緊護着瘦弱些的,賈寶玉張口欲喊,卻見那主僕二人停都不停一下地往前廳去了。
賈寶玉犯了癡性,當即掀了披風急急地追下去。
襲人怔了一怔,纔想到竟是連個厚衣裳都沒給那人披上的,急得要哭:“二爺!”
林黛玉到廳裡時已氣喘吁吁、疲累不堪,她本就是天生不足的,雖有後來賈環各式各樣的好物件兒養着,卻也並不能從根子上祛除了,但比起五年前,她的身子已是好了許多的,只要不犯大病,也並無什麼要緊。
“我說甚麼來着,老祖宗,你可是輸了的,該罰該罰!”端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王熙鳳見了林黛玉,笑得眉眼彎彎,譬若夏花初綻,襯着件兒紫緞五蝠紋夾層襖子,愈發顯得形容豔麗張揚。
老太太唬的立時讓鴛鴦把人牽到榻上來,正待開口,簾外衝進個只穿了半舊硃紅襖子懂得嘴脣發青的漂亮男孩兒,看也不看,急急地撲到賈母跟前兒,抖索道:“林妹妹......聽我......說!”
王夫人心疼地不能自己,連忙讓金釧兒端了薑湯熱水來,一把將他摟進懷裡,斥罵道:“都這個樣子了,還惦記着什麼姐姐妹妹!早晚有一日使你送了命去!”
賈母身側的林黛玉一時便紅了眼睛,只是想到今兒是喜慶日子,不好哭的,才硬生生忍住了,使旁側的紫鵑王熙鳳等人皆有些不落忍。
賈母情知此二人這五年來多有不合,但私心裡仍是希望林黛玉和賈寶玉好的,當即拍了拍林黛玉的手,低喝道:“管不住你的嘴。”
王夫人便不敢多言了,只憤憤地拿着燙好的巾子替賈寶玉擦着手腳。
不過一會兒三春也到了,一一的見過禮後,會來事些的探春笑道:“怎麼今兒來的這樣齊,我倒以爲這又風又雪的天氣大家夥兒都要在宅子裡溫酒吃,竟想不着全跑老太太處了,可見府裡頭還是老祖宗最招人喜愛最使人敬重。”
賈母叫她一番話說得心裡舒坦,何況今兒又是那樣的日子,便也不吝誇了:“你這丫頭好會說話,倒和環兒當年一個樣的。如今他要回來了,你姐弟二個也好多走動走動。”
探春一時麪皮子青麪皮子紅的,又想到賈環當年走得蹊蹺,未必沒有自己在抱廈一番話的引子,他要回來了,能與自己這個親姐過得去嗎?
一側的王熙鳳吹了吹茶湯,嘴角勾出一絲笑。
賈環在外五年名義上倒全是她這個當嫂子的打理的,實際上竟不知他往何處去了,只有人帶話兒,使她不必憂心,小少年正在某處靜修。賈環與王熙鳳的聯繫時有時無,但來的那人卻也總願意有意無意點她兩句,有些話更是使她頗有心驚肉跳之感。
她素知賈環不簡單,必也是人中龍鳳,卻從未想見竟與那天下最尊貴之處有關。隨着的幾筆生意,便是皇宮來人吃肉她喝湯也是賺了個盆滿鉢滿,另有甚麼稀罕物饕樓股份的,賈環也給了她半成,一年光吃紅利銀子也有數千兩。可說如今賈府裡,除了不知底細的賈母,哪個也沒有她闊綽!
王熙鳳承了情,也明白賈環助他一臂的心意,人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故此她嘴巴閉得緊緊的,回來也只說賈環跟了名師學習,更替他圓了許多次謊,這纔沒使小少年的行蹤在賈府露了餡兒落了把柄。
如今賈環回來,王熙鳳無疑是最高興最上心的一個,她與林黛玉不同,倒也不說她不喜歡賈環,只是若能互惠互利,纔是最爲絕妙的!
一定蓋着藍色夾面兒緞子簾的馬車停在了榮國府側門,駕車的是個穿着件兒黑布褂子衣的健壯男人,面色冰冷,唬的門口站着的小廝退了好大一步。
“這位爺.....您、您......”
“邊兒去,瞎湊什麼頭!我這馬性子可烈,別踹你個跌份兒!”男人瞪了瞪眼,小廝“媽呀”一聲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驚起馬鳴嘶嘶,其中又有漢子笑罵的聲響。
“老彭,你欺負一個孩子作甚!回頭該讓十五好好管管你!”
簾子略動了動,彭索驥連忙回頭扶住了將要出來的少年,諂笑道:“頭兒可沒少操弄我,等着您張張金口,省了我每日的負重跑罷,我這把子老腰都能斷了!”
賈環搖了搖頭,只當不曾聽見。
龍鱗衛交予刑十五後,這幫子玩意兒一個個的居然改了以往冷漠寡言的形象,總愛臭貧幾句,彭索驥更是其中翹楚,只怕這會兒給他根杆子,都能一路順着爬到天上去的!
“哥兒、環哥兒!”身前傳來一個怯怯的嗓音,竟還有幾分欣喜戰慄,“可是環哥兒?”
賈環站穩後側了側頭,烏木般的髮絲拂過耳際,露出一張如玉臉孔,少年眯了眯眼,像是想起甚似的笑了笑:“哦,是夏生啊,當真兒是久違了的,也怨不得你要認不出我。”
夏生激動地連連點頭,少年卻轉了頭,吩咐身後跟下來的蓮香:“你和老彭先回院子去,拾掇拾掇別不能住人的。我先去見了老祖宗,若是被留了晚飯你們便自己先吃。”
話落,便攏着厚實的狐皮斗篷進了門。
蓮香如今已有十八,是個端莊貌美的女子了,在宮裡待得久了更添幾分大氣,瞧了夏生呆頭鵝似的模樣,不由冷嘲道:“有些子人,心可大着,眼卻小着。卻從不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早叫他後悔地腸子都青了!”
彭索驥重新套上馬車,笑道:“姑娘說的是,上車吧,我們不走賈家前院,直接從後門進。”
彭索驥如今升了龍鱗衛鎮撫使,大小是個四品,雖說給賈環駕車是心甘情願的,卻也絕不願進賈府去給這幫子俗物丟人丟面兒去。
賈環一路走一路看,五年裡,賈府卻是整修過一二次,新添置了些奇石花木的,前頭路過一個亭子,竟掛着各色鳥籠數百個,花花綠綠的雀兒在其中啼鳴歡叫,說不出的喜慶吉祥。
少年垂眸冷笑三分,光這一項沒有千兩銀可下不來,榮國府,可是真有那頂了天的富貴嗎?
如今在朝的不過是襲了爵的賈政賈赦等人,正兒八經科舉出身的竟是一個沒有!賈珠去得早,固然賈蘭是個好苗子,卻也年幼的很,待他成長起來,這賈府,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到了廳子前,賈環拍了拍雙頰,露出一絲激動靦腆來,看着倒十足十是個許久不曾歸家的少年人。
賈母正和林黛玉說着小話兒,卻見懷裡的姑娘忽然眼睛直直看向門口,面上顯出不一樣的欣喜動情來,老太太順着看了過去,立在門側一身明藍箭袖、烏髮如瀑、眉目清麗的少年除了賈環還有哪個!
“給老祖宗請安,給大太太二太太請安,環兒回來了。”少年攏了攏袍擺,端端正正地行禮道。
賈母見他通身貴氣難言,禮節更是半絲錯漏也挑不出,更兼了絕無半分趙姨娘似的小家子氣,心中愧疚之餘更添喜愛,喜不自禁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上來給奶奶我看看!五年啦,環兒受苦了,受苦了!”
賈環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乖順道:“環兒不苦,能爲寶哥哥和賈府出一份力,環兒心中與有榮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爲家裡做些犧牲,原也是應該的。”
賈母笑得合不攏嘴:“先前兒還在和你探春姐姐說環兒最是伶俐機巧不過,果是不錯的。快去見過你幾個姐姐,她們也想煞了你的!”
賈環一一走過去見禮,到了王熙鳳跟前,更是一揖到底,唬的王熙鳳忙忙去扶他:“勞嫂子費心五年,環兒銘記於心,往後若有所得,必不能忘姐姐恩情。”
王熙鳳道:“好你個兔崽子,光會拿好聽話來哄我!哪個要你的恩,快去看看你林姐姐,再把她弄哭了可仔細你的皮!”
賈環遂笑着轉到林黛玉處,從袖中取出一根細花銀簪、一件兒桃木小梳、一個瓷白女偶、另並一盒胭脂一盒香粉,一股腦兒塞在她懷裡:“姐姐年年使人給我送親手縫了的荷包,環兒心中感念,只得備下這些,林姐姐可莫要嫌棄的!”
林黛玉何曾有過這樣熨帖,笑着抹了抹淚:“不枉我疼你一場,環兒是最記着好的。”
一旁賈寶玉心中頓時不是滋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