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晉江首發
賈環這桌自然是賓主盡歡,而賈寶玉那處卻未免有些失魂落魄。
他本是一心爲着水溶而來,誰知卻不過是開場時隨意問答了幾句便未有下文,倒是他並不如何放在心上的庶弟賈環,竟能時時刻刻陪侍那人身側,親暱熟稔不在話下。如今瞧着正中那處和樂融融,水溶更不拘了親手爲賈環斟酒,一時心中酸楚苦悶難言,更及至想起那許久不見的林妹妹,寶玉那張春花秋月一般的芙蓉面孔上頓時露出叫人心碎的憂愁迷濛來。
換下粉裳的蔣玉菡挽了挽過長的素青紗衣,因偏頭問道:“這人是誰?生的好模樣,卻偏偏蹙了眉,好不叫人憐惜。”
旁側跟他的是一個眉目機靈的小廝,乃是日前忠順王爺送來的,往來間頗有眼力見兒,又因了打王府來,平素倒是替他省了不少麻煩。瞟了眼賈寶玉,午禾湊近他耳側道:“我的小爺,您可別想着憐惜那位。他出身竟是十分貴重的,皆因嫡兄早亡,自個兒又是銜玉而生的稀罕人,闔府裡從上而下不知有多寵。他年歲小時便說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可見是個渾人,您可別叫他——”
他話還未盡,蔣玉菡便急急地打斷了,惱道:“你怎麼也這般門縫裡看人?原是賈府的那位,我卻是很欽佩他的爲人,少不得要交往一番,可不敢叫你毀了他名聲!”
午禾撇了撇嘴,道:“好官人,您可別叫他的皮面兒蒙了眼罷。憑您的青眼呢,他不過也就是做得兩首歪詩了,咱家王爺可不是大方好惹的,您可給自己上些綱線罷!”
蔣玉菡又怒起來,卻實在是懼怕那位,只得好聲好氣勸他去外院吃酒,另將手中剛得了的一個金餜子塞了過去,央求他將這事兒揭過去。
午禾嬉笑着接了,手指在他脣上抹一抹,方離去了。
與賈寶玉同桌的乃有個馮紫英,秦可卿病中,便是他張羅着延請了儒醫張友士,好歹拖了一時三刻的,又與薛蟠相熟,二人也多見過幾面。如今碰在一塊兒,少不得也寒暄幾句。
馮紫英見寶玉心情不愉,以爲他是叫賈環的風光得意氣着了,勸道:“你也不必看他,如今是好模樣好風流,只等會試,也不見得什麼出息。王爺也不過是一時叫他迷了眼,回頭比較比較總該還是屬意你,令姑表兄一徑是比常人好的,喏,你瞧瞧,那當紅旦角兒可眼也不眨地盯着你呢!”
賈寶玉順着馮紫英的目光望過去,着一襲素紫長袍的男子正嘴角噙笑朝此處行來,墜地薄紗邊角隱約有鎏金閃動,粉面朱脣、清秀無端,彷彿與當年的秦鐘相類,又似乎絕無半分狀同。寶玉一時有些癡,一時有些懵,一時有些喜,一時又有些愁。
馮紫英只當他是叫此等風情迷住了,因推了推他,笑道:“我倒可做個相熟。這位是敕造榮國府的寶二爺,這位是戲班的頭牌頂樑蔣玉菡,超品的人物,我也欽慕得緊。”
蔣玉菡行禮道:“馮大爺說甚酸話兒呢,小的可不敢當。回頭叫人聽見了,該說我輕慢了。”
馮紫英道:“竟是不饒人的舌頭,琪官通身,當屬這張嘴生的好!”
這話聽着未免又有些孟浪之意,彼時的戲子不過九流身份,卻也不值當這些個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兒放進眼裡,蔣玉菡面上有些僵,卻仍叫他拉住了,坐下好生吃喝一會兒。
月上中天,戲班子裡幾個尚在總角的童子又出來熱熱鬧鬧地演了一場潑皮猴子大鬧天宮,衆賓客也便向北靜王告辭,盡興而歸。
賈環因喝多了酒,一時人有三急,告了罪便在王府裡四處轉悠起來。好容易管一個小丫頭問着了路,也不顧着黑燈瞎火便深一腳淺一腳摸了過去,臨到花窗外,竟聽得兩個聲音纏綿說着體己話兒。
一個道:“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哪裡?”
一個答道:“就是我的小名兒。”
一個方笑了,似乎頗爲驚喜:“......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
窸窸窣窣響了一會兒,另一個才接口:“......我這裡也有個奇物,還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這汗巾子乃是......”
賈環略抿了抿脣,眼眸微彎如月,如玉面孔上浮出個淺淡的笑來,良辰美景,又似乎看多了戲中落寞,他竟有些掛念起許久不見的那人了。
“皇上,早些睡了罷,總不會跑,明兒看也不妨事兒。”乾清宮內兒臂粗的紅燭已然燼了一半,着明黃團龍服的帝王半垂着頭,濃密睫羽在眼窩投下深重陰翳,薄脣緊抿繃直,顯得極其嚴謹刻板。
御筆頓了頓,男子的聲線低沉而啞:“你把蠟燭撥亮些,再給朕泡杯茶來。”
李文來一張老臉約莫要皺成了苦瓜,因硬着頭皮道:“環哥兒日前說了,這濃茶也不是好喝的,常飲易貧血、不利腎經,故而讓我時刻注意着。皇上您......”
帝王眼中閃過些許柔和,道:“這不許那不行的,朕見你倒是礙眼,早些滾回去。”
李文來情知這是帝王口硬心軟地疼惜他這個老頭兒,雖百般不情願,卻也不敢違了他意,乃磨磨蹭蹭地退下了,到得殿外好生囑咐了一番畢宏。
過了又有半個時辰,赫連扣卻半點未有歇下的意思,秋九月,白蓮教興起了,北方更鬧蟲災,私鹽販售堪稱猖獗,一樁樁一件件兒卻不知該如何使他安心。從樂宗手裡接下這個位置非他所願,但得到了卻守不住又是另外一出,赫連家人一貫自傲,既已挑了這重負,以他的秉性,卻也絕不願有一日過一日地苦熬着。
殿中火燭略略晃動一番,桌窗擺設皆拉着細長的光影,羣魔亂舞,好不妖嬈,一雙素白的腳掌輕輕貼着地面,指甲圓潤透明,形狀小巧可愛,行走間柔軟小心,彷彿踏着水將要生出花兒一般。
少年的聲音微涼,含在脣裡,似乎遙遠似乎貼耳,透着股子親暱:“我的好扣扣,就等你不來,便只好我自個兒請罷。”
赫連扣冷不丁竟未被嚇着,隻立時回了頭,賈環提着一盞綢子宮燈靠在盤龍柱側,素白單衣似是因有熱意而挽在腰間,故而露出半截子滑膩修長的小腿來。
帝王眯了眯眼,扔下筆,就要起身,卻見賈環忙走過來按住他,道:“你久坐,不宜急急站起,慢慢的纔是,可別頭昏沉了纔好。”
赫連扣順勢把他拉進懷裡,臉孔埋在他頸側輕嗅着,淡聲道:“怎麼來了?喝酒了?在水溶府上......”
賈環好笑着推他一把:“你裝呢!我來回地洗了好些水,怎生還留的下酒氣?他鬧這麼大陣勢,你合該早知曉了的。”
赫連扣伸手摩挲着少年溫潤細緻的臉頰,在燈火下有了不甚明顯的笑意:“爲了那勞什子春水花月宴?你倒是好興致,也見時常來瞧瞧我。”
賈環往前湊了湊,兩人額頭相抵,目光落盡帝王那雙深邃而無可測探的褐金瞳眸裡,柔聲道:“可不是爲了你?饕樓這回推出的,不光有春水花月宴,另有玉壺魚龍席、東籬暗香桌等等,回頭我讓金寶錢列出單子遞進來纔好。我與水溶商議了,此次必然要使饕樓攏住盛京各路權貴名流方是目的,他們這起子都十分好面子,想來也不拘着多花幾個子兒。賈璉也快帶着金玉緣與瀟湘繡館進京來,必是要立足的,多少給你添些進項。”
赫連扣聽着他說,心中卻一遍遍咀嚼着少年的名姓,彷彿要牢牢紮根於骨血,生生世世不敢有忘。
這世上,總有那麼一個人對你好,不分緣由。
他的母妃陳皇太后不曾做到,他的環兒卻從九歲起爲他掏心掏肺。
赫連扣無法形容此刻在胸腔中涌動的酸楚、甜蜜以及某些越發脹大的陰暗。
不想放手、不會放手——
哪怕與天下爲敵。
帝王抱着少年緩緩站起,明黃色袍子從膝上跌落,如一團盛世牡丹,終於在此夜開出零星輪廓。
他一手提着宮燈,一手環抱着他的少年,沿着漢白玉長廊走過,少年的寂靜的夜裡哼着一首未名的小調。他覺得很好聽,而少年笑得樂不可支。
走過冗長的暗色,被燈火照亮的一切彷彿沉浸在水中,有透明而安寧的弧度,缺乏溫暖鮮活的人氣,卻又充斥着世俗難明的美麗。
帝王把少年小心地放在鋪蓋明黃綢緞的牀上,俯身親吻着他的脣,低低地喚着:“環兒......”
賈環彎着眉眼,脣間並眼梢那點宣紅在烏髮白膚映襯下越發豔麗乾淨,彷彿不諳世事般,少年伸着手指纏卷他的發,懶散應道:“嗯?”
“有一日,做我的後。”赫連扣撫着他薄薄的眼皮,眼珠子在手指下靈活地移動,似乎是不安的,然而他又知道他的少年絕不是如此膽小。
賈環笑了,甩開他手滾了一下團進被子裡,拉着長音:“哦——好。親愛的皇上,您的皇后要睡了,來侍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