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晉江首發
楊希和林如海有一搭沒一搭的敘話兒,也不拘着規矩,從市井軼聞轉到朝中百官,也不過是三兩句的工夫,不時還問問賈環,見他多半是能答上的,兩人臉上便也越發顯出些滿意來。
這宴席吃到月上中天,連諸多年輕輕的學子面上都顯出疲色來,更甭提林如海楊希此類,便也由三名主考官作準散去。
楊希叫家僕攙扶着上轎,臨走前倒是留下幾句酸話,林如海師徒兩個聽了,頗有些啼笑皆非。
“這老狐狸,也就最後幾句捎帶了些真心。”只因離林府並不算遠,林海與賈環揮退了車馬小廝,且行且聊,正是初春,夜風寒涼,吹在面上卻是去了八分酒意,只覺滿心清爽快活。
賈環笑道:“楊大人正是這朝中頂樑的常青樹,數十年下來,穿官服只怕比常服還多些,想來這些......卻是習慣了罷。”
“你說的不錯。”長長的嘆息散在風裡,林如海面上顯出絲絲怔忡,“再過廿年,只怕爲師也是這副德性了。”
賈環默然。
“罷了,你的好日子,再不提這些掃興的。如今聖上既不避諱,連會試館選也不必便叫你做了狀元,只怕是替你鋪好了京官的路子。四平八穩做兩年翰林院修撰,來日禮部有我,兵部有恭家小子,工部倒聽聞你還有個相好兒的,天底下機關部門你都佔了一半兒,只需熬出資歷來,不出十年,你便要與爲師平起平坐了。”林如海忽而快走幾步,只留給賈環一個負手而立的修長背影。
夜風所及,垂柳及地,街角兩盞素白燈籠微微晃動,不穩的慘然燈火映出街角館子模模糊糊的牌匾,幾個燦亮亮的銅錢紋樣乍一看倒像足怒瞠的眼睛,沒白的有些唬人。
賈環眸光頓在林如海略略揚起的衣袂上,那裡有一小片青箬色竹葉,乃是這衣裳年根兒時叫粗手粗腳的小丫頭燙了個洞,主人家又捨不得扔,爲遮掩瑕疵黛玉親手繡上的。
說起來,這對父女待他,當真是如兒如弟,並未有半絲虧欠。
那日他與赫連扣之事叫林如海撞破了,只怕在心裡堵着也非一天兩天,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以文人不依不饒的性子果真是要問個清楚明白。聽林如海話中意思,卻是擔憂焦慮有之,厭惡反感並無,少年人的心也便安了下去。
賈環無聲地嘆了口氣:“師傅有甚想問的,環兒不敢有半點欺瞞。”
“前面左拐有家羊肉面鋪子,還是當年上京科考時我的老師帶我去的。也是這時節,味道我記了數十年不曾忘,今兒個恰巧到了這,環兒你不妨與我同去嚐嚐。”
“......是。”
林海說的羊肉麪店子實則是家酒肆,幌子褪了色,門扉裡透出些暈黃燭光,一推開,只見個烏髮如雲的女子半伏在桌上算賬,不時將落到頰邊的烏髮撩到耳後,在一豆燈火裡顯得極爲動人。
“宋嫂子。”林如海張口叫了一聲。
那女人乍然擡起頭來,露出一張明眸皓齒的容顏來,約莫三十來歲,只見她面上露出些喜色來,一把拍下賬本兒,震的趴在櫃檯上細細打鼾的店小二一個機靈,一邊揉着一邊迷糊道:“媽,怎麼了?”
女子擰了擰他耳朵:“還不看看誰來了?”
店小二轉了個頭,驚喜道:“林叔!哎呀,給我帶乾果子了麼,還有你們揚州的糕點——”
“就知道吃!還不給你林叔下兩碗麪去,少放辣,多放芫荽。”宋嫂子笑罵了一句,照那少年屁股踢了一腳,那頗有刑十五風範的店小二方嘟嘟囔囔地進了後廚。
她回頭來又招呼賈環:“這位小哥兒想來就是林哥的徒弟,當今的小狀元了罷,模樣真是個俊,來來來,到這兒坐。”
“你叫她宋姨便可。”林如海也是沒奈何這女子熱情好客的性子,提點賈環一句,二人便身不由己叫人一邊一個拉着坐下了。
待在那條兒凳上坐穩後,賈環才得空細細觀察起來。
這鋪子不大,要赫連扣那般身高腿長的人來,只怕十步不到便到頭了。屋裡陳設也簡單,牆角幾甕酒,幾張擦得乾乾淨淨的方桌,一個擺着青釉面蓮枝紋瓶子的小櫃檯,清靜卻不清寂。要說這其中最爲特別的,當屬櫃檯後那面牆壁,摳成中空,鬱鬱蔥蔥植滿宋梅,此時正是盛花季,便得滿眼綠葉如弓,花綠如荷,香遠益清,美不勝收。
賈環數了數,上下共有二十二盆,大小也有差別,可見其中不少是分盆來的,只怕那母株蘭花養了有些年頭了。
“小狀元,宋姨的蘭花好不好看?”
冷不防一張臉孔在眼前放大,賈環微紅着臉向後讓,他向來是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的性子,這麼一着倒是有些稀奇,林如海也笑眯眯地看個熱鬧。
好容易遠了些那股子女人身上特有的幽香,賈環方覺得鬆了口氣兒,道:“宋姨既是長輩,便只管叫我聲環兒。我是個外行,卻也瞧出這花兒是有人精心侍弄的,素聞種蘭養情養性,宋姨恐怕也是個精明人物。”
那女子怔了一怔,方笑出口,瞥了眼林如海,擡手給賈環布上一杯熱茶:“你這徒弟說話倒是好玩兒,竟沒叫你個榆木疙瘩教壞了麼。說罷,看出了什麼?”
賈環捧着粗瓷杯子吹了吹氣兒,白煙籠在他臉上,越發顯得睫毛漆黑,皮膚素白,少年人靜靜開口,聲音宛轉如蜿蜒在空氣中的一支流水民謠。
“二十二年前,二楊盛名傳遍天下,人人無不讚頌。其中尤以吏部尚書楊聞之,傲骨錚錚,敬忠職守,連歸隱於林的太傅姚無雙也曾說過‘此子,大才也’。”賈環頓了一頓,“可惜,大錦昌平三十五年,周文清出任內閣首輔,楊大人因看不慣此宵小奸佞當道,陳,列其及其子周泰和主要大罪十餘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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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這一聲,卻是林如海叫的。
賈環擡了擡眼,那女子的臉色已然蒼白若紙,雙手撐在桌上竟是有些搖搖欲墜之態。
少年人勾了勾嘴角,意味深長道:“二楊齊名,果真是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