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到了通州碼頭,早有兩家在京裡的僕人來接。林如海與靖遠侯拱手告別各自歸家。這邊兒靖遠侯夫人也與賈敏話別。
這位靖遠侯夫人出身高貴,按着輩分,她的祖父乃是太上皇的堂叔父,父親如今襲着郡王爵位。不過她因不是嫡長女,故而只有郡君的封號,卻不是郡主。
不過到底是宗室女,身份在那裡擺着。這位夫人現如今不過是三十來歲的年紀,膝下兩個嫡子,卻是沒有女兒。早先就見過黛玉,因見黛玉生的清靈婉轉,性子又好,不免十分喜歡。臨告別的時候拉着黛玉的手,笑着囑咐:“以後回了揚州,我要打發人去接了你來玩兒,你可不許推辭。”
黛玉偏着頭,抿嘴笑着點頭。
靖遠侯夫人又與賈敏說了幾句,方纔上了車一徑而去。這邊兒林府衆人看着侯府的車先出了碼頭,這才又上車的上車,上轎的上轎,也往自家的宅子去了。林家祖上也是有爵位的,而且林家本身也是聖眷隆重,要不然也不會到了林燁祖父那兒又延襲了一輩。等到林如海的時候,那就是實打實的科舉出身,全國高考的第三名呢。翰林院裡攢了幾年資歷,隨即便升到了蘭臺寺大夫,再到外放了巡鹽御史,那是憑着真本事一步步走出來的。
這樣的林家,說句世祿之家,書香門第,真心不爲過的。
所以當林燁看到自家京裡的老宅子時候,並沒有太多的驚訝。
或許是林家人骨子裡的書香氣韻,他們都是偏愛於梅與竹的,宅子裡也多有名品梅竹。
比如現在,黛玉看見那一座精巧的小院子掩映在翠竹中,就一眼愛上了。
那小院兒確實不錯,數叢茂竹碧翠可愛,院子牆乃是波浪狀的,白牆灰脊,上頭垂着一架薔薇。此時花兒開的正好,新葉淺綠,粉花黃蕊,微風拂過,便有花香隱隱流動。院子裡更有一個小小的清池,上頭點着兩塊兒太湖石,水中幾條錦鯉來回遊移。又有幾片不大的荷葉漂在水上,想來到了夏日,也會開出幾朵兒荷花的。
賈敏見黛玉喜歡,便將她安置在這個院子裡。
林燁趁着秋雁清月兩個帶人收拾屋子的時候,先滿屋子裡串了一遍。這院子正屋乃是五間,東面兩間門上懸着一掛紗簾,一進門就能瞧見一架五扇紅木透雕海棠紋緙絲繡四季花卉屏風,轉了過去,靠牆是一張極大的黃花梨雕花架子牀,上頭懸着的藕荷色紗帳用兩隻犀角鉤挽了,清月正彎着腰鋪牀。
天氣雖然漸漸暖了起來,不過黛玉素來身子骨弱,清月幾個丫頭並不敢掉以輕心。尤其這初次來京裡,更是怕黛玉有水土不服之處,因此,從這牀上就先着手,厚厚的褥子,又整整齊齊地碼了幾牀被子在牀頭。
“這樣的屋子,也須得這樣的牀帳被褥才能配的起來。”
清月笑嘻嘻拍手道。
林燁看去,的確,那牀上的幾牀被子杏粉梅紅海棠紅,竟是嬌嫩的很。
黛玉也進來了,看了看屋子裡,更爲滿意。
姐弟兩個又去看了西邊的一間,那裡乃是一小間,開着一扇月洞窗,推開窗子,便能瞧見院子裡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樹。細細碎碎的陽光順着葉間照進來,帶了一種讓人從心裡柔軟起來的燦爛之感。
林燁見這處所在取光極好,正適合黛玉居住,也就放了心。
黛玉一拍林燁,“光顧着看我這裡了,你要住在哪兒?”
“又住不了幾天,隨便找個地兒貓着就行了。”林燁對這些還真是不大上心,自有丫頭們呢。
林家人在京裡安頓好了,因要陛見,林如海也不好先去走動親戚。好容易等到幾日後,吏部那裡來了信兒,要他某月某日陛見,賈敏同日入宮給皇后請安。
閒話少敘,林家夫妻陛見歸來,自然就該往姻親榮國府裡去了。林如海乃是嬌客,身居高位,沒有直接上門的道理,因此,只算計好了日子,先教人往榮府裡送了帖子。
卻說這榮國府早就接了姑奶奶賈敏要入京的消息,別人不提,賈母先就心裡火急火燎的了,恨不能一時便能夠瞧見女兒。知道賈敏等人已經到了京裡,更是坐不住。若不是礙着朝廷規矩,真是有心要去林府接人了。
這天好容易等到了林府的帖子,賈母真真是歡喜到了十分。對着地下一衆人道:“我竟是等不得了!敏兒自從去了揚州,竟是這多年來沒有回來過。”
說話間眼圈兒便已經紅了。
正偎在她身側的寶玉忙打岔:“老祖宗,林家姑媽明天就到了不是?聽說,姑媽家裡還有個表弟,更有一位十分聰慧的表妹,是也不是?”
“是呦,等你見了就知道了。”賈母慈愛地撫着寶玉的頭髮。
別人倒是都能體諒賈母一番思女之心,又有璉二奶奶王熙鳳插科打諢的,賈母傷感了一會兒,也就過去了。唯有這二太太王氏夫人,臉上笑着,心裡卻是不忿。
按說,她也是出身四大家族,那護官符上的“金陵王”,正是她的孃家。當年她韶華之齡嫁入榮國府,原也有過和丈夫舉案齊眉和美安樂過日子的心思。況且,那時候先大太太張氏還在,府裡頭的事情都是張氏在管着,也用不到她什麼。賈政那會子也還年輕,不似如今這般迂腐,夫妻兩個着實過了一段兒蜜裡調油的日子。
要真說起來王夫人有何不滿的,一來也就是這榮國府裡規矩太大,做媳婦子的一天三頓飯都得在婆婆跟前去立規矩——即便到了如今,老太太吃飯,孫子孫女們可以跟着坐,兩個媳婦兩個孫媳婦卻都是要立在旁邊兒佈菜照看的。
再一個,也就是當年的小姑子賈敏了。
賈敏是老太太史氏唯一的嫡女,自小便是金尊玉貴地養着。王夫人至今仍然記得,那會兒賈敏身邊兒四個大丫頭,老婆子小丫頭足有二三十人,但凡行動,便有數人跟着。她從小就得老國公的喜愛,也叫跟着兩個哥哥一塊兒唸書,養成了一種清雅的性子。那屋子裡擺着的,也都不是一味的金器等物,據說光是牆上掛着的一個條幅,就是多少個朝代之前的真品!
王夫人雖然有些看不慣賈敏這樣的做派,賈敏卻也不見得看得慣她。沒別的原因,王家的女孩兒,並不像一般大家子姑娘那樣唸書識字,只把教養的心思都放到了怎麼打理家事怎麼轄制姨娘一類的上頭了。
因此,這姑嫂二人,王氏嫌棄賈敏嬌貴,賈敏厭惡王氏粗鄙。不過,倒也能夠保持着面兒上的和睦。
真正叫王氏恨上了賈敏的,卻是賈敏出閣兒前夕,她那院子裡的一個二等小丫頭,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竟然趁着她有了身孕,爬上了賈政的牀!
不過,大宅門裡是容不得這種事情的。尤其,哥哥摸上了妹妹的丫頭,這要是傳了出去,不說賈政,便是賈敏,也跟着沒臉了。因此,這事兒呢,被老太太壓了下來。那丫頭最後如何,也不得而知。但是王夫人卻是因而實實在在地對賈敏咬牙切齒了。在她看來,這要不是有賈敏的縱容,一個丫頭焉有這樣的大膽?
賈敏也是冤枉,本來與二哥的感情還算不錯,也因這一事淡了。
先前賈敏嫁到林家,多年無子,賈母不知道替女兒唸了多少經,許了多少願心。王夫人明面兒上也跟着着急,心裡着實爽快的不得了——這就是報應!
可誰能承想,這如今人都三十幾了,她竟然生了個女兒,沒過了兩年,更是又得一子!
如今兒女雙全,丈夫乃一方大員,這帶着兒女要回來,不正是應了那句“衣錦還鄉”?
王夫人越想越是氣憤,當着賈母的面兒不敢說什麼,回了自己院子,卻是狠狠砸了一隻茶杯。
陪房周瑞家的知道她的心思,給大丫頭金釧兒彩雲等使了眼色,叫她們出去,自己編小心翼翼地勸着:“太太何苦生氣?這都是多年前的事兒了。她就再好,也不過在京裡住幾日就走了。太太若是爲了她氣壞了身子,可就不值當了。”
“你懂什麼!”王夫人冷笑,保養得當的手指轉動着佛珠兒,“當年她看我就不順眼,如今回來,焉能沒有要來對我炫耀的心思?哼,這老天爺怎麼就不開眼呢,怎麼就讓她兒女雙全誥命加身呢!”
周瑞家的聽着這話不像,忙掀了簾子看看外頭,又回過頭來,斟酌了話來勸着王夫人。
不管王夫人怎麼不滿,第二日,她還是早早地起來了,梳洗過了換好了衣服,往賈母院子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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