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照,薰風細細。
林燁坐在窗下,手裡翻看着林府翻建的賬冊。黃花梨木嵌玻璃鑲銀卷角大書案上,青瓷的美人聳肩瓶裡插着才摘下來的鮮花,陽光透過輕密透亮的鮫綃紗,照在他細白光滑的臉上,越發顯得人物清俊,氣質如玉。
林府翻建的工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往年,倒是也不會花費太多的銀子。不過,這兩年因爲有宮妃即將省親的事兒,京裡幾個有女兒在宮裡的人家都請人去修建省親的地方,因此,無論是工匠的工錢,還是材料的費用,都要比往年漲了兩三成。
“大爺,雖然預算比之前要高了,不過,咱們府裡一應用的東西都是上好的。找的匠人雖然貴了些,勝在都是有經驗的師傅。”
雖然是對着小主子,林勝卻是半分不敢怠慢。賬目井井有條,分毫不差。
林燁隨意地往後邊一靠,“管家做事,我是放心的。咱們家裡不缺銀子,雖然不是要鋪張,也還是要弄得舒適纔好。再者,往後家裡少不了要有人情往來,不光是我,這也是姐姐和燦兒的臉面呢。”
林勝笑道:“這點大爺只管放心。進料的幾家鋪子都是老字號,也是我親自盯着的,價錢雖貴了點兒,絕對不會有以次充好的。不瞞大爺說,如今京裡各種土木材料和工匠都搶手的很,若不是有寧老爺府裡照應,咱們還真找不到這些人呢。再者,到底是翻建修繕,算起來比新建園子可能還要費事些。”
“說的也是,要是新建園子就不必管原有的格局了。”林燁點點頭,順手拿起一把黑紙扇來扇着,“我想在京郊再買一兩處莊子,最好是有溫泉的,離着城裡不要過遠,若是一天能打個來回是最好的。不知道勝叔有沒有門路?”
林勝想了一想,“要是往年,我還真沒不敢說。若是現下大爺有這個意思,倒是有幾分把握的。大爺知道,京裡但凡有頭臉的人家,都願意在郊外買上一兩個農莊,也是要給孩子們留點兒產業的意思。不過,今年因爲有皇妃要省親的事兒,不但皇上的妃子,就連那宮裡多年的老太妃,若是孃家尚在,也可以出宮看看。就因爲這個,京裡多少人家都要開始建省親的園子?郊外的地方大,可誰也不能建到城外頭去啊。因此,家裡原先就有地方的還好,若是沒地方,只得再另外選地買。大爺想啊,誰家裡都是金山銀山堆出來的?建那園子,買地纔是頭一個花錢的地方,往後的工料工匠,裝飾修繕,哪一個地方能離開了錢?要是家底兒稍微薄一點兒的,只怕一次就掏空了呢。因此,也有些家業不夠,又想着要這體面的,怕是就要賣掉原來的莊子鋪子來湊數呢。”
林燁嘆道:“何苦呢?要這份兒當不了吃喝的體面來,爲這個掏空了家底,以後子孫吃西北風去不成?”
搖頭晃腦嘆息了一番,“那你打聽着,有那帶溫泉的莊子要出賣的來告訴我,大爺我是多多益善。”
林勝答應了,自去打聽不提。
屋子裡也沒有別的人了,林燁索性往椅背兒上一靠,閉上眼睛享受難得的靜謐時光,心裡也漸漸清明起來。
自古以來就是一入宮門深似海,等閒連自己的親爹孃都見不着。如今,恩准你們家眷相見,又有這等出宮以聚天倫的體面,誰家裡不念一聲皇恩浩蕩?誰不想要這份亙古少有的榮耀?
皇帝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一道聖旨,宮妃省親,就掏空了多少老臣世家的家底兒?
不過也難怪今上如此。哪朝哪代都有世家舊臣,他們功勳卓著,彼此聯姻,關係網盤根錯節。名爲臣,卻多有後人不濟,尸位素餐者。更有甚者,唯恐換了新君便榮寵不再,也有鋌而走險參與奪嫡者。像那賈家的長房寧國府,現任族長賈珍給自己兒子娶的,竟然是一個從養生堂裡抱來的,這話說出去,誰信?
再有巧的,新君才登基沒多久,那賈蓉媳婦就死了,又過了沒多長時間,元春就封了妃子。這裡頭要說沒有內情,林燁是不會相信的。記得後世有人研究,說那賈蓉媳婦是什麼太子之女。林燁倒是不敢肯定,不過她身份肯定不一般就是了。
這麼看來,寧國府不大安分是肯定的。至於說榮國府知不知情,也毋庸置疑。不然,你見誰家侄孫媳婦死了,將出五服的堂奶奶婆去郊外送殯的?
正想着,外頭林勝又小跑着進來,氣喘吁吁,“大爺,外頭有人,說是大爺的熟識,要來見大爺呢。”
林燁睜開眼一看,林勝小跑着進來,腳步還帶了幾分踉踉蹌蹌。
“誰來了?”林燁一邊兒問着,纔要放下腳來,外邊兒已經進來了幾個人。
領頭的一個水藍色圓領通身長衫,腰間一條三鑲玉扣帶,銀線暗紋,眉目英挺,身材頎長,正是徒四。稍後邊兒的一襲白色繡海水紋常服,目若點漆臉如冠玉,人物俊美意態風流,不是水溶卻又是哪個?
怪不得呢!林勝那樣一個遇事沉穩的,都這般慌張,原來是一個皇子一個王!
“哎呀!”
林燁想起來自己兩隻腳還放在書案上,慌忙放了下來,嫩白的小臉紅了一紅。
迎上前去,裝模作樣地行禮:“殿下,王爺,今兒是什麼風竟將你們吹來了?還請恕我未能遠迎之罪呀。”
他嘴裡說的恭敬,臉上卻是笑嘻嘻的。徒四見了喜歡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怪罪?想想方纔一進了院子,就瞧見這小孩兒渾沒一點兒形象的樣子,真真是鮮活的緊呢。
挽了林燁的手,笑道:“你搬回了家,怎麼也沒跟我們說一聲?若不是聽表叔說了,我都不知道呢。”
水溶湊過來擠到兩個人中間,挑眉笑道:“是啊,好歹是新收拾的宅子,說一聲,我們也好過來給你暖暖房不是?”
林勝是個老成實在的人,在他眼裡,那皇子,那王爺,都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呀!怎麼現在看起來,竟是這樣的?看看,那個子高些的皇子,還拉着自家大爺的手!
可憐他眼睛睜大,神色詫異,一口氣堵在嘴裡,竟是有些看傻了。
林燁一手往裡讓:“殿下請,王爺請。”
回頭看林勝,搖搖頭,吩咐:“勝叔,叫人送茶果來。”
他的屋子很是闊朗,水溶老實不客氣地撿了一張梨木圈背椅坐了,笑問:“怎麼突然就搬回來了?也沒聽你提起過。”
徒四不忙着發問,坐在那裡,目光先掃視了一遍屋子。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林燁的住處,心裡帶着一股子新奇,還有一些難以表述的愜意。
林燁的屋子裡收拾得靜雅又不失貴氣,他素來喜歡玉器,多寶閣上擺的也多是玉製品,一盆象牙嵌玉石水仙的,青玉爲葉,白玉爲花,黃玉做蕊,芽葉挺拔,玉花明秀;另一盆乃是碧樹桃花的,也做得精緻富貴。
臨窗一張大書案,上邊兩摞書本碼得整整齊齊。青玉荷花大筆洗,雕紋小香鼎。此時雖然沒有薰香,倒也不難想出日後檀香嫋嫋,書香怡人的情形。窗外一棵極大的花樹,此時花期已過,綠葉成蔭。偶有風吹過,便有木葉的清香順着茜紗窗襲進屋子。
水溶嘖嘖讚了兩聲,“當此好去處,紅袖添香夜讀書,倒是也不失爲一件雅事。”徒四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胡說什麼呢?”
又對林燁道:“燁兒,你還小,別聽他胡說。現下還是要以唸書爲主,什麼紅袖添香的事情,不必過早去想的。”
說罷,又回頭繼續瞪水溶——真是多嘴!
水溶摸摸鼻子,眼裡都是幸災樂禍。朝着徒四挑釁:該!讓你不敢說啊!
林燁呢,坐在主位陪着兩尊大神,只假裝都沒看見。
幸而也就有丫頭送了茶水點心過來。
徒四立時便留了心,看那兩個丫頭身形苗條,俊眉俏眼,都是十分乾淨利落。年紀麼,倒是看着比林燁大了三四歲的樣子。都是將低頭垂目,將茶果放在几上,便躬身退了下去。看其舉止,也都十分有規矩,不像是會狐媚惑主的。稍稍放了心,再看水溶,見他滿眼裡都是促狹的笑意,不由得大感窘迫。
端起一杯茶來喝了一口,掩飾道:“這茶不錯,不過水可是你們府裡的井水?若是山上的泉水就更好了。”
林燁對這些沒什麼講究,伸手往水溶那邊推了推果盤兒,“有的喝能解渴就行了唄,哪兒來的那麼多講究?嚐嚐果子,新買來的,我吃着還不錯。”
後邊一句卻是對着水溶說的。
徒四也不在意,細問林燁爲何突然搬回來,林燁一五一十地說了。
水溶笑道:“要說起來我們這幾大家子也是世交了,我父王從前說起你外祖父,也要讚一聲呢。怎麼現在那府裡竟是如此行事麼?”
當着林燁他沒好意思說出別的,徒四卻是毫不避諱,冷笑一聲,“有什麼難理解的?不過是看着他們人小勢弱罷了。回來也好,那樣的親戚家裡再住下去,還生吃了你們姐弟呢。”
林燁一顆果子扔到嘴裡,“我倒是不怕,就是沒想到她們會從燦兒身上下手。”有了這一次教訓,林燁算是見識了大宅門裡頭的女人,沒什麼不會做的。水溶細長的手指摩挲着茶盞上邊兒的纏枝蘭花紋,垂眸道:“其實,你早早搬離那裡也好。不是我說句挑撥的話,榮寧兩府看着威風赫赫,那也是當年的風光了。說句不好聽的,若不是爲了延續當年一門雙公的榮耀,他們何須將自己府裡的嫡出小姐送到宮裡去做奴婢?若不是……咳,那位雖然如今位居妃位,可是聖眷如何,誰又能知道呢。”
林燁轉了轉眼珠子,笑道:“你哄我呢,既然那兩府敗落了,怎麼當初寧國府的小蓉大奶奶出殯,那麼多人去祭拜?聽說路祭的棚子就連出幾裡地去呢。不但當年的八公,就是你們四位異性郡王府,也都有祭棚。不但如此,你還下了朝親自跑去了,對不對?”
水溶大呼冤枉,“你當我愛去呢?還不是皇上啊……”
說完了醒過來,一捂嘴,“完了完了,你可不許胡說去啊!”
看來自己沒有想錯,秦可卿的身份果然不同尋常。不過……
“你真不是爲了寶玉去的?”林燁睜圓了一雙眼睛,納罕道,“聽說你還送了他一串兒什麼珠子呢。對了,是鶺鴒香串珠兒。鶺鴒哦!”
《詩&8226;小雅&8226;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脊令”,也就是“鶺鴒”,後以其來比喻兄弟。
徒四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
當日水溶奉旨去路祭,原想着到那裡打個卯就回去的。他年少便襲王爵,又素來是以溫文爾雅的形象示人。賈赦賈政等跪在轎子前邊兒一通拜,囉囉嗦嗦說個沒完,他十分不耐,只得拿話引開——說到這個,他現在還後悔呢。不過是一句客氣話,提起了那個叼着玉出生的賈寶玉,誰承想人家就那麼實在,賈政當下就把兒子拽到了跟前呢?沒奈何,說了幾句客套話,又將自己不大喜歡戴的一串珠子給了寶玉。
水溶懊惱道:“別提這個了!我怎麼知道他那麼一根筋兒?我不過是說了句客氣話,讓他閒了到我府裡去跟着人做做學問,誰知道他竟然當真了?去了多少回了。我就奇怪了,不是說他不愛念書麼?”
林燁笑得肚子險些抽筋,他就說呢,以水溶的性子,怎麼會看得上寶玉那貨?
水溶大感尷尬間,外頭有個小人兒探了探腦袋。見有人看見了他,又“嗖”地一下縮回去了。
“燦兒,進來。”林燁揚聲,轉頭對徒四水溶說道,“我家小弟,叫做燦兒的。”
徒四水溶都往外頭看去,果然門口處進來一個粉妝玉琢的小白團子。看他容貌,與林燁並不十分相似,想來是一個隨了父親,一個隨了母親的緣故。不過,那肉呼呼的勁頭兒,倒也不差什麼了。
“燦兒,來見過四殿下和王爺。”
林燦像模像樣地行了禮,便蹭到林燁跟前,好奇地打量徒四和水溶。
其時他穿了一件兒淺黃色紗制長衫,頭上梳着小髻。因爲年紀尚小,也未帶着發冠,只用一條藍色絛帶圍在髮髻上,卻也顯得稚嫩討喜。
水溶朝着林燦招了招手,林燦看看哥哥,見他點頭,才走了過去。
水溶從小就是家裡獨子,當年在揚州就捏臉揉發地捉弄林燁。現下見了這麼一個粉團兒似的小孩兒,忍不住就又擡起了手。
林燁眼疾手快,一把將弟弟拉了回來,瞪水溶:“王爺手上沒輕沒重的,還是免了罷。”
又低頭問林燦:“怎麼這會子跑來了?”
“姐姐在屋子裡看書呢……”林燦扭捏道,臉上紅撲撲的,不好意思了。
水溶笑道:“你姐姐看書,你在屋子裡悶得慌是不是?”
忽又想起來什麼,對林燁正色道:“我方纔還想着要不要跟你說,現下還是告訴你防着些。賈寶玉這個人雖然心思不壞,究竟是給養的過於單純了。你們在他們那裡住着這些時候,他許是見了令姐……”
斟酌了一下用詞,水溶晃晃頭,還是覺得不好出口,索性便略了過去,“……總之,他在我那裡就提過家裡有幾個才華出衆鍾靈毓秀的姐妹。倒也不是隻說令姐,不過,這話傳出去終究是不大好的。我敲打過他了,不過你也知道他那性子。反正你們也搬了回來,若是無事,還是少讓他見到令姐纔好。”
林燁聽了這話,心裡怒氣大漲。手緊緊握着一隻汝窯瓷杯,眯眼道:“我知道了,倒是多謝你來提醒我。哼,每日裡說些愛護姐妹的話,他就是這般愛護?”
這年頭,女孩兒們倒是不需要往外傳什麼才名。哪個大家子的姑娘被爺們兒外邊去說道?不是他林燁頭腦頑固,實在是身在這個時代,便要守着這個時候的規則罷了。
心裡暗暗定了主意,若是有機會,要好生教訓教訓寶玉纔好!又說了一會子話,看看日頭也已經高升了,林燁叫人去備了飯,朝二人笑道,“雖然不能飲酒,好歹來了一場,也嚐嚐我家裡廚子的手藝如何。”
水溶大笑,“吃飯不吃飯的倒是小事,我就是想問問你,你快意樓裡的那個什麼蛋什麼塔的是怎麼做出來的?我母親嘗過一次後,說好吃的緊。跟你打個商量,叫人教教我府裡的廚子唄?”
“你要斷我財路呢!”林燁嗤笑,“喜歡就去樓裡拿,難道我還能要你銀子?要不然,每日我打發人送到你們王府去。做法麼,卻是不能給你。”
徒四聽着兩個人一問一答說得熱鬧,他自己卻無從插嘴。又見水溶在林燁跟前絲毫沒有素日裡溫文爾雅的僞裝,不由得心裡大是警惕:莫非水溶他,他,他竟然也對燁兒有意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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