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進了臘月,真正滴水成冰的日子。
一時四個人吃完了飯,徒四毫不避諱地將林燁安置在熏籠旁邊坐好,又囑咐道:“若是還覺得冷,就到上頭去坐着。”
林燁笑道:“哪裡就冷到這個份兒上了?這屋子裡暖和的緊呢,你瞧瞧,那邊兒的臘梅盆景不都開了?”
水溶坐在一旁的圈背椅上,瞧着倆人深情款款的樣兒,實在是想捂住了腮幫子——太酸了!
至於徒睿鴻,卻是興致十足,託着下巴看自家四哥與林燁。心裡大致明白了這倆人關係非同一般。
“對了林燁,就到年了,你們府裡怎麼安排?”水溶沒話找話。
“沒什麼安排。我們守着孝呢,也不必去請年酒會親戚。倒是正月十五,我那外祖母家裡早就有人來說了,那貴妃表姐要見見我們呢。到時候少不了要過去應酬應酬。再有,還說先得有人來教什麼規矩。”
水溶不禁好笑,“你歲數也不算小了,一個貴妃,能就這麼見你個外臣?說笑呢吧?不怕回宮被人蔘上一本啊!”
徒四也冷笑,“好歹在宮裡也是一宮主位,怎麼這點兒規矩都不懂?還說什麼教別人規矩的話?行了,到時候你指了一事,就說是表叔那裡帶你出去做點子什麼,混過去就完了。”
元春在宮裡位分雖高,但是一無聖寵,二無子嗣,徒四也多少知道些她晉位的緣由,因此,對這個貴妃實在是有些不大尊重的,說出的話來也就多少帶着些刺兒。
“是啊,橫豎那天我們也都要開府,到時候免不了要有人到王府賀喜的。不如你就說去我府裡,料想賈貴妃也不敢怪罪你的。”徒睿鴻忽然笑着插嘴,“你說如何?”
“啊?哦……”林燁不大明白,這位五皇子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按說,他是繼後嫡子。但是相較於徒四來說,卻在朝中不顯山不露水。雖有太上皇誇讚過,卻似乎並不如何得皇帝的寵愛。至少,徒四從皇帝一登基起便開始隨朝聽政,就算不能對朝事多加妄言,起碼也與一干大臣混了個臉熟。這位五皇子,卻是直到十六歲纔開始。這裡頭的事兒,不能不叫人琢磨一番。
自己進京這麼長時間,也沒見過這位皇子,怎麼今日這一見,就跟自己這麼近乎?
不等他答言,徒四已經開口了:“五弟想的雖好,不過林燁還在孝期呢。若是往你府裡去賀喜,倒容易讓人說些閒話。”
徒睿鴻一怔,隨即笑道:“是我忽略了,四哥說的是。”
徒四扭頭囑咐林燁:“你還是去找表叔商量商量,那天的話榮國府不必去。沒得你一個外臣去見貴妃的道理——便是嫡親的父兄,還得隔道簾子呢。”
林燁挑挑小眉毛,露出了一口小白牙,笑得十分歡快,“知道啦,我也並不想去的。”
“哎,你不去,你姐姐弟弟呢?”水溶其實覺得,林家姑娘也沒必要去的。親戚麼,怎麼好往前去湊這個熱鬧。
林燁歪頭看看他,忽然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水溶眼巴巴地等着他說話,就連裝作不在意的徒睿鴻,也豎起了耳朵。
“自從搬出了榮國府,除了我那外祖母的壽辰我們去了一趟外,就再沒過去。那邊也總是遣人來接,我們一直推辭,想來外祖母那裡也有些生氣的。不過,我總覺得,親戚間麼,走的好另說着,這沒事兒也真的不必攪和到一起。只是這回,那邊早就有貴妃發話了,又有我外祖母在裡邊,我不去尚有理由,我姐姐若是也不去,怕是說不過去。”
水溶手指頭噠噠地敲着紅木小炕桌,蹙眉半晌不說話。
也是,這事兒怎麼算也跟他沒關係,他可怎麼說?又能說什麼呢?
林燁長吁短嘆一回,悠悠然地朝徒四告辭。
水溶忙也起身,“我跟你一塊走。”
“哎,那……”徒睿鴻忙也跟着,他是跟水溶一塊兒來的,水溶走了,他怎麼辦?
水溶可顧不上他,跟着林燁就一起出來了。
徒四送到儀門處,叮囑林燁:“天冷,別往別處去了。直接回家,下回出來多穿些。”
水溶拉住了林燁,“我的車裡暖和,送你回府去。”
“那敢情好。”林燁笑道,“王爺請。”
倆人上了馬車,將徒氏兄弟兩人留在後邊,一徑去了。
坐在車裡水溶絞盡腦汁想要把話扯到黛玉身上去,可是到底臉皮兒薄,不好就這麼大喇喇地問人家大姑娘如何。訥訥了半晌,才問道:“你真不去榮國府了?”
“不去了。”林燁忍住笑,每回水溶露出這種窘迫,就是想變着法地打聽姐姐的事兒。要說呢,水溶也算是個不錯的姐夫人選了。倒不是圖他門第多高身份多尊貴,林燁看中的是水溶的父母就是那種恩愛夫妻,倆人中間沒有什麼小妾通房的。當然,人家水溶母親的出身好,大長公主的小女兒,誰能不敬着些?不過呢,聽徒四說,到如今水溶也並沒有通房丫頭的,想來這個歲數還沒有在房裡放人,那是老太妃確實不像別的大戶人家的太太一樣了。
“我雖然不去,可也着實放心不下我姐姐。”林燁嘆道,“你知道,我那外祖家裡,實在不是什麼好的去處。一個一個的,都是兩隻勢利眼,一顆富貴心。別的我不怕,關鍵就是吧……”
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一停。
“關鍵是什麼啊?”水溶着急道。
嗽了嗽嗓子,林燁壓低聲音,“這話你可別跟外人說——關係我姐姐名聲呢。我父母在世的時候,外祖母就有意要跟我們家裡聯姻。我記得母親說過,外祖母曾提起要爲姐姐和二舅舅家裡的寶玉牽線的。我沒覺得那寶玉表哥如何好,所以這一向也總是跟他們遠着……”
“這就對了,是該遠着些!”水溶心裡一股氣堵在那裡,咬牙道,“賈寶玉我見過,容貌生的雖然出衆些,可是太過……”
雖然心裡挺氣憤,不過背後說人不是的話,水溶還真說不出來。斟酌了半晌才接着說道,“……太過單純了。”
林燁一聲嗤笑,“可不是麼。我外祖母疼愛他,舅舅舅母也都不大管教,真是鳳凰蛋一般寵着長大的呢。這也都罷了,橫豎與我們不相干。不過,我慮的是,我那寶玉表哥從小就是在內帷里長大的,到如今也總是喜歡到姐妹屋子裡頭待着。我姐姐過去……唉!”
水溶皺着眉頭想了一路,等到了林府的時候,匆匆把林燁打發下去了,自己也沒像往日一般要求進府去喝杯茶,忙忙地叫人趕了車回去了。
林燁自己站在府門口,摸摸鼻子,難道自己說什麼刺激他的話了?
日子轉眼就到了除夕,這一日林府裡雖然不好張燈結綵,卻也收拾的各處十分明淨。
拜祖宗祭父母散賞錢,林家姐弟三個雖然還有傷感,卻也在忙碌中消散了不少。
到了晚間,林燁負手站在遊廊地下,看着京城中四處燃起的煙花,不免有些感慨。算算日子,他到了這個世界十餘年,享受了上輩子所沒享受過的父愛母愛,還有了一個仙子般的姐姐和一個活潑可愛的弟弟。縱然是父母已經不在了,可好歹還有姐弟相依爲命。還圖什麼呢?
“哥哥,你在看什麼?”林燦嫩生生的小臉揚起來,問道。
林燁將穿成了糰子一樣的弟弟費勁地抱起來,揚了揚下巴,“你看外邊天上,煙火漂亮不?”
“漂亮!”林燦拍着小手,遊廊上的燈籠暈出朦朧的光,照在他的小臉上,好一派天真。
黛玉忙將手裡的籠袖給了林燦,“瞧瞧,只顧着高興了,回來凍了手,又疼又癢呢。燁兒你也戴上一隻,叫清月去給你取來。”
林燁額角與弟弟的貼了貼,再看看站在旁邊的姐姐,心裡只覺得安寧喜樂。
才過了破五,便有榮國府那邊打發人來了,說是要接了姐弟三個人過去住着,順便跟宮裡來的人去學學省親時候的規矩。
來人乃是賈璉。
林燁好茶好水招待着,因笑道:“璉二表哥來的巧了,正是要跟二表哥說呢。我義父不是御前的侍讀學士麼?年前聽說娘娘省親要見見我們姐弟的事兒,雖說是好事,可也提點了我幾句。說是皇家有皇家的規矩,這娘娘並不能夠見外臣的。因此,我倒要請二表哥替我跟外祖母那裡告個罪,到時候我和燦兒是不能去的了。”
這話雖然不是寧朗之說的,不過林燁前邊已經跟他透過話了,就這麼推辭。
賈璉一貫伶俐,聽他如此說,便笑道:“寧學士也是多慮了,本就是自家親戚,也不算的外人。不過,既然皇家有如此規矩,自然也該遵從的。那林表妹……”
林燁臉上笑容淡了些,嘆道:“大年夜那天,姐姐跟我站在院子裡頭看外邊的煙火,着了些涼,已經好幾日都沒出屋子了。現如今正吃着太醫的藥,等過兩日姐姐好了,我親自送姐姐過去。”
“……那也只好如此了。”賈璉笑容十分勉強,這趟差沒辦好,回去說不得,又是落不到好兒的。
林燁喚了秋容進來,吩咐:“那邊屋子裡我的箱子裡,放着一隻花梨木透雕描金的盒子,你去拿過來。”
不多時秋容果然送了進來。林燁打開了遞給賈璉,笑道:“大過年的,我這做表叔的也沒什麼送給大姐兒的,權當個壓歲的罷。”
賈璉一瞧,盒子裡裝着一隻金鑲八寶的瓔珞項圈,不說別的,光是那瓔珞上邊嵌着的一顆渾圓的大珠子,便是成色極好的。他出身世家,眼光是不錯的。看出這個東西價值不菲,忙推辭:“這太貴重了,愚兄萬萬不能收。”
“瞧二表哥說的,這是我給侄女兒的,又不是給表哥。”林燁將盒子推到賈璉跟前,“等着二表哥二表嫂給我生了小侄子,我這裡還有好的呢!”
提起這話,賈璉不禁苦笑,“表弟說笑了。算算如今大姐兒也有幾歲了,你嫂子也沒見再有喜信兒……”說到這裡猛然意識到,林燁還是個小孩子,跟他說這個,卻是有些不合適的,忙便住了嘴。
林燁笑道:“表哥表嫂都年輕呢,往後多少孩子要不得?如今你們一個管着貴府裡的庶務,一個當着家,多少事情等着你們做?怕是忙的腳都不沾地呢。等往後閒了,想來也就是養孩子的時候了……”
說完,竊笑不已。
賈璉嘆了口氣,“可不是麼,真真是忙。”
榮國府裡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每日裡瑣事不說上百,也有幾十件。尤其從府裡開始修建省親別墅,他與鳳姐兒夫妻兩個每日裡忙的昏天黑地的,哪裡有個喘口氣的功夫?年前鳳姐兒曾病了一場,問她什麼病,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要靜養。纔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又得起來跟着忙活。
想到這裡,賈璉不免有些鬱氣——明明這省親別墅就是爲了二房的貴妃來省親的,偏生要忙活自己夫妻倆?
不過話又說回來,大姐兒都這麼大了,鳳姐兒這一向沒有坐胎的信兒,可別是真的忙的傷了身子吧?
當着林燁不好說別的,只得收起錦盒,勉強笑道:“那我就替大姐兒謝過表弟了。等過兩日,林妹妹大好了,我再來接表妹。”
“有勞二表哥了。”林燁將人送了出去,看着賈璉離去的背影,笑眯眯地去找姐姐了。
黛玉確實有些傷風了,不過也並不嚴重。請了太醫診脈後,也只留下了一個方子,說是吃與不吃都可。
有了這麼一句話,黛玉自然也不會上趕着去喝那苦藥汁子。林燁只吩咐廚房每日預備了清淡精緻的點心粥品送到黛玉那裡去,美其名曰“食療”。
林燁進屋子的時候,黛玉正坐在暖閣裡頭看書,見弟弟進來,身上只穿着寶藍色的提花錦緞長袍,外頭也沒有裹大氅,不由得嗔道:“也不怕着涼?”
林燁笑道:“方纔璉二表哥來了,說要接姐姐過去住,讓我打發走了。姐姐過幾天再過去罷。”
“大過年的,誰願意到別人家裡住着?”黛玉眉尖蹙起,“罷了,過兩日再說。你可想着,過了十五就趕緊打發人去接我。”
林燁剛要說話,外頭有小丫頭跑進來回話:“大爺,外邊有人來送禮了。”
這會子會有誰來?林家雖然有孝在身,自己不能出門去拜年,但是年禮還是要送的,不過是都趕在年前就送完了。
林如海當初乃是救駕身亡,因而獲得封爵。如今這爵位落在他的長子身上,且林燁又是上科姑蘇的解元,林家在京裡的故交自然不會怠慢了,一般的也都趕在節前打發人來送了年禮來。過了年,這倒還是新鮮。
林燁出去瞧了一瞧,樂了。來的是個穿着體面的管家,他沒見過,後邊跟着的兩個倒是挺熟,都是水溶的護衛,平日裡時常跟在水溶身邊的。
那管家見了林燁,滿臉笑容上前行禮:“林爵爺好,小的是北靜王府的大管家。我們王爺得了些新鮮的東西,遣小的送來些給林爵爺。王爺說了,這些都是個新鮮物兒,林爵爺若是覺得哪個好玩好吃,只管打發人去說一聲,王爺那裡還有呢。”說着,遞上來一張單子。
送點兒玩的吃的,勞動了一個大管家?這陣勢也夠大了。
林燁笑着將人打發走了,拿起來禮單看看,不禁無語——上頭什麼白玉九連環,魯班鎖的想來是給林燦解悶的,那些個零嘴……好吧,他自己雖然也愛吃,不過這麼多,明顯的,水王爺醉翁之意不在酒麼!
隨口吩咐人將東西送到了黛玉那裡去,“就說有人送來的,讓姐姐看看喜歡哪個就留下嚐嚐。”
卻說賈璉回了榮國府,與賈母說了林燁的話。賈母並不在意林燁來與不來,她滿心裡想着的,是讓黛玉在元春跟前露露臉。
聽說黛玉病了,忙問道:“可請了太醫吃藥?”
“林表弟說,已經請過了。這兩日也好的差不多了,不過是怕反覆,不敢輕易讓表妹出門。等過一兩日大好了,他親自送了表妹過來呢。”
賈母便朝着屋子裡衆人嘆道:“我這玉兒,身子看着單柔了些,卻比她母親強多了。我記得敏兒小時候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就得些日子出不來屋子呢。”
“老太太說的是。外甥女在咱們府裡住着的時候,我就瞧出來了。”邢夫人雖然出身低了些,好歹也是個小官吏之女。且父母亡故後,她把持着家業,也將弟妹拉扯大了。宅門子裡這點事兒,她當然不會看不清楚。當初黛玉住在這裡的時候,府裡頭就老有傳言,說是黛玉身子骨不好,太弱了。這老太太如此說,明擺着是說給人聽呢。秉承着給王夫人添堵就是讓自己痛快的想法,邢夫人滿口奉承道,“我冷眼瞧着,大姑娘神清骨秀的,是個有福氣的呢。”
賈母大笑,“倒是你這舅母疼她,你的二丫頭也溫厚,是個可疼的。”
邢夫人臉上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笑了,“是呢,二丫頭雖然不比林姑娘,不過媳婦疼愛的心思卻是不少的。”
迎春並不是她親生的,乃是賈赦的一個妾室所出。因爲從小就養在了賈母跟前,與邢夫人實在也並不親近。邢夫人這麼說着,迎春倒也不好意思了,低着頭絞着手裡的帕子玩兒。
婆媳兩個一唱一和的,倒是讓旁邊的王夫人聽着氣堵。榮國府裡的情形她是再清楚不過的,爲了迎接女兒回來省親,前前後後的花了多少銀子?不但公庫裡的銀子沒剩下,就連她自己的私房也也動用些,更別提還與薛家那裡借了幾十萬兩呢。這事情看着榮耀,可是榮耀過了怎麼辦?不說別的,光是想想自己花用出去的那些私房,王夫人就覺得肉疼。
滿打算着早些接了黛玉過來,一來是按着元春說的,拉拉與林家的關係。二來,也是讓她瞧瞧如今府裡的榮耀,再跟她說說艱難,親戚間借貸點子銀兩東西的也就不算什麼了。
誰知道那林丫頭是又趕着點兒病了?也不知道是真病是假病!
端着茶喝了一口,又拿起帕子來壓了壓嘴角,王夫人朝賈母道:“老太太,外甥女生了病,不如明兒叫鳳丫頭過去瞧瞧?雖則大外甥說了一兩日便能好,可咱們骨肉至親,哪裡好不理會呢?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若是不去個人,怕是會冷了外甥女的心呢。”
這話說的也是理兒,不過細細一琢磨,那後邊一句,卻是有些指向黛玉心眼小的嫌疑。
賈母笑道:“你們都是好的,知道疼愛小輩兒。我竟是一時沒想到。鳳丫頭。”
鳳姐兒本來就是站在一邊兒的,聽見賈母叫自己,忙上前一步,“老太太。”
“你明兒早上過去瞧瞧你妹妹,就說我的話,讓她好生養着,過幾日再來也是使得的。鴛鴦,去開了後頭的屋子,我記得我還收着不少的補品呢。撿好的給林丫頭包上些。”
薛家母女過年這幾日也是天天來賈母這裡的,寶釵聽了忙笑道:“老太太,林妹妹看着柔弱,其實是天生的纖瘦。我冷眼看着,她往日裡也時常吃些雪耳燕窩等物補身子。我家裡年前才得的上好血燕窩,不如一併送與林妹妹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賈母呵呵呵笑了,“難爲你也疼她。”
寶釵抿嘴一笑,不再說話。王夫人忙接過話茬兒:“可不是麼,寶丫頭一向寬厚大方,對待姐妹們是再好不過了。”
邢夫人一旁撇撇嘴,眼裡幾分鄙夷之色。便是迎春探春和惜春坐在一旁,心裡也都怪不是滋味的。按理說,黛玉自然是與她們更爲親近。寶釵不過是二房的親戚,便是探春,與她也沒什麼血緣的關連。寶釵和黛玉之間感情也並不是很融洽,尤其是先前還出來過薛蟠當街打林燁的事兒。可這當着老太太的面兒,寶釵偏要做大方人,一副姐妹情深之狀。她自己做作也便罷了,卻要將迎春姐妹置於何地?若是迎春姐妹沒有表示,豈不是讓人覺得,嫡親的表姐妹間反不如寶釵這個外人?若是迎春姐妹也送黛玉東西,能送什麼?都是不當家的小姑娘,每月就那麼二兩銀子,夠做什麼的?寶釵出手便是上好的血燕窩,迎春姐妹又哪裡拿得出來?外人不知道的,還得說堂堂公府的小姐,尚且不如客居的皇商家姑娘呢!
惜春氣得臉色都變了,站起來說道:“寶姐姐確實大方,老太太,我也得回去瞧瞧,可能找出來什麼好東西不成。好歹也是跟林姐姐好了一場呢。”
“你們小姑娘家家的,哪裡用的着你們去送禮?”賈母慈愛道,“你們不比寶丫頭。你寶姐姐如今幫着姨太太管家理事,自然做得主。若是你有心,叫廚房撿你林姐姐往日愛吃的東西做上幾樣,明兒一併讓鳳丫頭送去就是了。”
惜春“撲哧”笑了,朝着賈母一福身子,脆生生道:“老太太說的也是。林姐姐愛吃什麼我和二姐姐三姐姐最是知道了,老太太,我們親自去廚下里說一聲。”
“去罷去罷。”賈母偏過頭對薛姨媽笑道,“我這三個孫女,各有各的好。我最是喜歡四丫頭這般性子,小孩子家家的,討喜的很。不過,若是論老成持重,還是寶丫頭可疼。姨太太好福氣。”
薛姨媽一口牙暗中都要咬碎了,這一老一小的,明擺着就是給寶丫頭沒臉!可恨那老的,居然還笑面虎一般!
勉強笑道:“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們家裡的情形如何。寶丫頭從小懂事,知道幫扶着我。若是沒有她,我這日子也還真的難熬。只是我這當孃的看着孩子不能像別人一般繡花看書消遣,還得爲家事煩勞,我這心裡也不好受……沒別的,只望着她往後順當些罷了。”
寶釵坐在一邊兒紅了臉,起身笑道:“我去給林妹妹找燕窩。”
說着,福了福身子,便扶着鶯兒的手出去了。
薛姨媽一笑,也起身告辭了。
回了家裡,寶釵打發鶯兒去找燕窩。薛姨媽後腳跟進來,嗔怪道:“你也是的,沒事兒提什麼血燕窩?那東西難得你不知道?讓你哥哥尋了這麼些日子,統共得了那幾兩,還打算十五呈給娘娘呢。”
屋子裡的火盆裡攏着上好的銀霜炭,寶釵覺得熱了些,拿着帕子扇了扇,笑道:“又不是什麼稀世的珍寶,不過幾兩燕窩,分給林丫頭些又如何?媽媽十分捨不得,少拿些血燕窩,叫人再配上些上好的普通燕窩就是了。”
“那林丫頭也不配!”薛姨媽氣咻咻坐在炕上,“你不是不知道咱們跟她家裡頭有齷齪,因爲他們,你哥哥受了多少苦頭?”
“媽媽!”寶釵讓同喜同貴都出去了,坐在薛姨媽旁邊輕聲勸道:“那事兒,是咱們做的不夠嚴密,這才害的哥哥到牢裡待了那麼久。這不是已經過去了麼?再說,當初咱們也不知道林家還有那麼大的靠山不是?橫豎只要咬定了當初哥哥是替人背了黑鍋,他們臉上也不能跟咱們怎麼着。正是修好的時候呢。”
薛姨媽眉頭皺成了川字,“修好?”
寶釵笑了,“姨媽也說了,是娘娘的意思,想要見見那林家的姐弟呢。這意思媽還不明白?”
“我的兒,莫不是娘娘那裡……”薛姨媽驚了。
“不會。”寶釵伸手將頭上的一支金絲小鳳釵緊了一緊,玉白的手掌襯着烏壓壓的一頭秀髮,黑白分明的,煞是好看。“我想着,是娘娘想要拉攏林家呢。娘娘又不糊塗,如今林家是什麼門第?人家侯爵之門,又有硬靠山,娘娘不會想不到,以寶玉的身份,實在是攀不起林家的。”
薛姨媽笑了,“你到底是個孩子,林家門第再高,寶玉還有個貴妃的親姐姐呢!往後前程能錯了?”
屋子裡也沒有旁人,寶釵也不避諱了,冷笑着說道:“媽只看着寶玉千好萬好,可這幾年媽就沒看出來?寶玉就是個除過享樂萬事不成的!”
寶釵心氣兒高,薛姨媽一向知道。只是竟沒想到她從來沒將寶玉放在眼裡過。
“我的兒,你……”
“媽!”寶釵打斷了薛姨媽的話,雖然說起來臉色有些微紅,氣息卻是急促,顯然是十分激動的,“寶玉從來不愛念書,更不屑與外邊的人結交。還總是滿嘴裡什麼國賊祿蠱一類的話。媽媽你想,若不是這公府裡的公子,他到了外頭,連哥哥都不如!我……媽媽與姨媽說的好,可是姨媽做不了老太太的主。寶玉更不是個十分成器的,我……”
薛姨媽嘆息了幾聲,“我又如何不知道這個?以我兒的容貌品行,天底下哪個高門府第的公子配不上?只是咱們家身份拘着,我也實在捨不得你去別人家裡受冷眼。好歹,這裡有你姨媽看顧呢。”
“媽媽想的太過簡單了。”寶釵低聲道,“鳳丫頭何嘗不是姨媽的侄女?媽媽看姨媽待她如何?”
“自然是好的,不然能把手裡的當家權利交給她?”
寶釵冷笑了兩聲,半晌才道,“本來這襲爵的就是大房,鳳丫頭是大房的長子長媳,管家那是應當應分的。況且,鳳丫頭如今看着風光,其實呢,真有花費銀子等事情,還不是要去姨媽那裡請示?姨媽可是把大權都抓在手裡呢。媽媽別忘了,舅舅如今還在呢,且正是位高權重之時,姨媽都能如此了。說句不中聽的,若是哪天舅舅卸任了,姨媽又會如何?如今姨媽有用得着咱們家裡的地方,自然跟媽媽說得好。往後呢?難道媽媽能替我一輩子都用銀子去鋪路?”
一番話說下來,薛姨媽臉色也變了。她原本就是個內宅婦人,見識有限。聽了這話,老半天沒言語。過了好一會子,才道:“那依着你呢?從咱們進京,你身上的金鎖就一直掛着。滿府裡都知道你這金,是要配了有玉的……”
聽得母親意思鬆動,寶釵臉色愈發紅了,真是嬌豔若牡丹。“媽,咱們進京時候怎麼說的?不是要應選麼?”
薛姨媽一怔,“那怎麼行?說是給公主郡主選侍讀,可那都是去伺候人的活兒,媽可捨不得你去受那份罪。”
“大表姐堂堂公府小姐,不也是去宮裡做了女官,熬了幾年才熬出來的?”因爲說得快了,寶釵眼中晶亮晶亮的,滿滿的都是青雲直上的自信,“媽媽,我不信我會比人差了!”
是了,她身上從小就戴着得道高人給的金鎖,這金鎖,是要配與有玉的人的。普天之下,最爲尊貴的玉,不正是在宮裡麼?
“媽媽,前些天哥哥不是說過麼,宮裡來年要放出一批宮人,春天就要小選了。宮女也好,女官也好,女兒想要去試試。”
“你讓我想想,讓我好生想想。”薛姨媽一時別不過這個勁兒來。
寶釵一笑,柔聲道:“媽媽,女兒進了宮,若是能熬出頭來,好歹也能多照應些家裡。不比在這裡看親戚的臉色強?到時候別說姨媽,便是舅舅,也要高看哥哥一眼。咱們家裡也就起來了。林丫頭家裡人脈多,靠山硬。所以我今兒才說要送些好燕窩的。一來在老太太跟前賣個好,二來,也確實是向她示好之意。”
薛姨媽猶豫:“那你姨媽這裡……”
寶釵摟着薛姨媽胳膊,“媽該怎麼着還怎麼着,事兒不是還沒落定麼?”
薛姨媽也笑了,伸手一戳女兒額角,“你個鬼精靈!”
再說鳳姐兒,忙了一日,又在賈母那裡立過了規矩,直到晚間纔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進了屋子時候,平兒正抱着大姐兒坐在熏籠上邊喂她吃果子。
大姐兒現在已經四歲多了,頭上梳着包包頭,髮髻上頭用極細的金絲花鈿圍着,垂下來的花鈿底部綴着兩顆小小的鈴鐺。大紅色錦緞棉襖襯着大姐兒細嫩的小臉,說不出的好看。
“娘……”
大姐兒已經開始學習規矩了,見了鳳姐兒,似模似樣地起身來行禮。
瞧着女兒這粉妝玉琢的樣子,鳳姐兒喜得一把抱住了,“哎呦我的大姐兒呦,讓我瞧瞧……”上下打量着孩子,越看越是喜歡。
伸手將自己頭上的五股臥鳳釵摘下來,在大姐兒頭上比了一比,挑眉笑道:“瞧瞧我閨女,就是個小美人胚子!好閨女,趕緊着長大了,明兒娘這些東西都給你壓箱底!”
平兒哭笑不得,將大姐兒拉過去,笑道:“奶奶說的是什麼話啊,當着孩子說這些個有的沒的,惹人笑話不?”
“誰敢來笑話我?”鳳姐兒揚着眉毛,聲音高高的,“我就這麼一個閨女,不給她給誰?”
“是是是,奶奶說的都對。”平兒將大姐兒交給奶孃,“帶着姐兒去那邊屋子裡歇會。”
又叫人端了溫水過來,親自上前給鳳姐兒挽起了袖子,又在胸前掩了一塊兒乾布巾,伺候着鳳姐兒洗了一回手臉。
鳳姐兒坐在妝臺前邊勻臉,平兒便在她身後卸着釵環。猶豫了一下,平兒輕聲道:“奶奶,上回不是說,太太那邊找了個好的大夫麼?什麼時候回去瞧瞧?我這裡估摸着,這事兒宜早不宜晚呢。”
她嘴裡的太太,是指鳳姐兒的母親陳氏。
鳳姐兒皺了皺眉,“我何嘗不知道?不過這近來哪兒有功夫?這不是麼,老太太說了,林表妹那裡病了,讓我明天去探望。再過幾天,就該着娘娘省親了。好歹過了這一程子再說吧。”
倆人這裡說着,賈璉也回來了。
鳳姐兒從鏡子裡瞧見,忙站起身來,笑道:“璉二爺回來了?璉二爺今日辛苦!”
賈璉一挑鳳姐兒的下巴,眼角眉梢說不出的輕佻,“二奶奶也辛苦,小生這裡謝過了!”
平兒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見賈璉一橫她,忙忍着笑過去替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又親自服侍着換了家常衣裳。
一時擺上飯來,夫妻倆對着吃了,還沒放下筷子,賈赦那裡遣人來叫了賈璉去。
鳳姐兒覺得累了,也便躺下了歇着。因叫平兒:“橫豎他也沒回來,你過來陪我說會兒話。”
她和平兒一塊長大,名爲主僕,感情倒是不錯的。平兒心眼實在,即便是做了賈璉屋裡人,也沒有什麼欺主的心思。因此,鳳姐兒雖然臉酸心硬,二人也算相得。
臉對臉躺下,平兒想了想,還是勸道:“太太說的話是對的,子嗣大事不能輕忽。若是得空,還是回去先看看好。過了娘娘的事兒,還有別的。這事情哪裡有個頭兒?”
鳳姐兒嘆了口氣,“你說的也是。不過,這會子我要撂挑子肯定也是不成,二太太那裡就不能答應。”
“這是爲何?”平兒詫異。
鳳姐兒胭脂般的嘴脣勾起一抹冷笑,“這回娘娘省親花費大了去了,如今公中是空了。年好過,春難過。這上上下下幾百口子,月例銀子,春衫春裝,這都是小事。正月底就有鎮國公家裡嫡孫滿月,二三月間祝壽的娶親的也不少,哪裡能少了花費?這可都是大頭兒,不是幾兩銀子就能糊弄過去的。添妝添盆的,不得拿着真東西去?這當口兒,你想二太太能由着我放手去看病養身子?”
平兒也不傻,當然明白這些。
“那……要是讓老太太出面?”
鳳姐兒笑了,“你傻了?這能讓老太太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才得了老太太高看一眼?哦,如今平白的跟老太太說,我這幾年不生養了,得回去找個大夫瞧瞧?這不是明擺着給他們往這屋子裡塞人的藉口麼?得了,到時候老太太便是心疼我,讓我先養着去,不必管家了。那我這幾年不是白忙活了?真要是這樣,這府裡更沒咱們站的地方了。”
平兒知道鳳姐兒一向權利心重,並不是能聽人勸的,只得也住了口。替鳳姐兒掖了掖被子,“那二奶奶平日裡多歇着,好歹補補神也是好的。”
鳳姐笑道:“好丫頭!得了,睡吧,明兒還得往林妹妹那裡去。過幾天,更要忙叨了。好在也就快完了這一起子大事。”
嘴裡這麼說着,閉上了眼睛。卻是睡不着,想着今兒璉二回來說的,林家表弟竟是拒絕過來見貴妃,鳳姐兒忍不住想笑。這孩子,還是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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