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怒氣衝衝闖進來,“虧咱倆是從小認識的呢!我這邊要搭臺子,你不說幫忙就得了,反倒是合計着拆臺……你,你……”
他早就知道林燁這小子滿肚子都是壞水,瞧他那個得瑟的勁頭兒,一時氣憤說不出話來了,直接過去從徒四懷裡拎了林燁出來便是一通揉搓。
徒四忍着笑將嗷嗷直叫的林燁救了下來,看看他一張白嫩的臉蛋已經紅了,又忍不住心疼,朝着水溶數落:“還說打小兒呢,哪回見了你不是捏他的臉?”
“就是!”林燁揉着自己的臉,齜牙咧嘴的,“我記得小時候頭次去我家裡,就把人家臉捏腫了!”
水溶咬牙切齒,“你總不能因爲這個,就要給我使絆子罷?”
這個時候,男女之防甚重,若不是血親,男女見面的機會極少。水溶正是慕艾之年,傾心於黛玉,自然希望時時能見着。本來麼,自己的提親雖然沒有被明着答應,卻也有了八九成的把握——這點兒自信水溶還是有的,論家世論容貌論品行,自己難道還不能打動了林家姑娘?哪成想林燁那東西還抱着“往後會有更好的”的鬼心眼子呢!
林燁見他臉色越來越是氣憤,忙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太過容易得到的,往往便是人們不珍惜的。我爲我姐姐籌劃,又哪裡錯了?我早都跟你說了,我們家裡既不貪圖門第如何,也不貪圖家底如何。我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兒,自然值得最好的男人去呵護她。你若是連一段日子都等不及,我又怎麼能相信往後你會對我姐姐一直好下去呢?”
水溶嘆了口氣,沒轍,要不人說,小舅子小姨子什麼的,都是不好惹的呢。
看着發小一臉的苦相,再瞧瞧林燁一副大義凜然狀,徒四也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心下惴惴不安——爲了姐姐都這樣了,往後折騰自己,還不得加個更字?
轉眼間,冬日過去,春暖花開,天地間似乎一夜之間便染上了綠色,着上了錦繡。
元春倚在鳳藻宮的錦塌上,水杏大眼望着窗外微微搖動的海棠花枝,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手卻是握着一牀毯子,似是有無限心事。
毯間傳來的龍誕香氣似有似無,這是皇帝留下來的。
“娘娘,”貼身的大宮女抱琴端着一隻五彩描金小蓋碗進來,“這是才燉好了的燕窩粥,娘娘中午沒好生吃飯,這會子且先墊墊罷。”
元春懶懶地坐起來走到桌子邊兒,拿起小銀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動着燕窩粥,卻是半日也送不到嘴裡去。
抱琴覷着她的臉色,知道這是爲了方纔皇上來了,卻只略坐了一坐便又走了的緣故。
“抱琴你說,皇上到底是個什麼心思?”
抱琴嚇了一跳,忙將寢殿裡的小宮女們都打發了出去,這才壓低了聲音,“娘娘,這話怎麼能說出來呢?妄測聖意,這是多大的罪過啊?”
她自幼伺候元春,後來又隨着她進宮,乃是元春第一心腹人。也唯有她的話,元春還算是能夠聽進去的。
“說了又能怎麼樣呢?”元春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在這裡若是還不能說兩句心裡話,這宮裡也實在是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抱琴大急,這話豈是一個妃子能說出來的?便是心裡有委屈,在這宮裡,也得裝作歡歡喜喜的!
皇帝不好美色,後宮裡的妃嬪多是當初潛邸的舊人,位分高的,肯定是有子嗣的,位分低的,不過是念在當初伺候一場的情分上。
似元春這樣後來封的,還是一封便是高位的,整個兒後宮也只有她一個。妃嬪們或是豔羨或是嫉妒,總之在對待鳳藻宮的問題上,是態度出奇的一致。
元春自己心裡明鏡兒似的,當初因何突然被封爲賢德妃。只是,她從小便是被賈母和王夫人灌輸着這榮華一路的念頭,對於自己所做過的事情,她並不後悔。
她感到委屈的是,既然已經將自己擡到了如此的高位,爲何卻是連一點子稀薄的聖寵都不願意給?自己在這宮中,以女官身份晉位,本就是個極爲扎眼的,又是一躍而成爲僅次於皇后和吳貴妃的位子,可笑的是卻無聖寵!更遑論子嗣了!
只這一點,便讓自己這個賢德妃無法在宮裡顯出該有的氣勢來!吳貴妃那裡不提,便是周貴人,當初不過是皇上潛邸中一個小小的侍妾,如今位分也不高,卻是仗着生育了皇上的幺子而時常不將自己放在眼中。
想到這裡,元春的眼神暗了一暗。自己若是膝下有子,又何須在這宮裡處處委曲求全?
“娘娘……”抱琴蹲下身子,苦心勸道,“娘娘不要多想。您還年輕,便是一時不如意,往後日子還長着呢不是麼?皇上純孝,您只需要在太上皇和太后娘娘那裡多表表孝心,總歸會讓皇上看到您的好處呢。如今不就是麼?雖然皇上……尚且未曾留宿咱們這裡,卻會隔三差五過來坐坐,這不就是起色麼?娘娘莫要心急,心急則亂。”
這話說到了元春的心坎裡,她嘆了口氣,“本宮不過是隨口說說……抱琴你出去敲打一下。算算日子,宜人她們也就快來請安了罷?”
“是呢。”抱琴想了想,彎下腰在元春耳畔道,“咱們的銀票……”
元春手一擡,止住了她的話,“我知道。”
抱琴便不說話了。
過了兩日,便是宮妃家眷可入宮探視請安的日子。出乎元春的意外,這次來的,卻不是自己的母親王氏,而是老太太。
按着規矩看着祖母給自己行了禮,元春含着一泡淚命抱琴去攙起了賈母,又命就在自己身邊兒坐了。
賈母顫巍巍的,這還是元春省親後她頭一回見着孫女。這孩子是從小養在她跟前的,感情自然深厚。只是奈何在宮裡,一言一行須得分外小心。
“老身看娘娘氣色不錯。”賈母慈愛道,“想來,宮裡的日子定是順心如意的。”
元春垂了垂眼皮,如何不明白祖母的意思?遂擡起眼來笑道:“自然,宮裡皇后娘娘寬和待下,皇上雖是日理萬機,卻也時常來後宮小憩,衆位姐妹也都是和善之人……”
說話間有小宮女魚貫而入,送上茶點。元春便道:“這裡不必許多人伺候,只留下抱琴即刻。”
因往常都是母親入宮來的,這回換了老太太,元春便知道是有事情了。
果然,待得那些小宮女一出去,賈母便問道:“娘娘在宮裡尚好?”
元春苦笑,這話要怎麼說?說自己至今無寵?丟臉也沒這麼個丟法。上位數年未得侍寢,縱然對面是自己的嫡親祖母,這話元春也說不出來。
只能忍下心裡的酸楚,強笑道:“尚好。老太太讓母親帶話進來,如今我也時常往太后娘娘那裡去請安。皇上……也會不時來鳳藻宮的。”
“這樣便好!”賈母露出一絲笑意,“娘娘切記,這宮廷之中須得謹言慎行。便是有皇上的寵信,也要時刻低調些。皇后娘娘那裡須得敬着,太后那裡也要日日露臉纔好……知道是讓娘娘受累了,若是娘娘能夠早些育有子嗣,倒是會好些。”
說到這裡,賈母眉頭皺了起來,心下沉吟:算起來,皇上最小的孩子如今也有了十來歲了罷?難道這十年中,皇帝竟然未有一個子嗣出生?看來,中宮那位,也不是賢惠的!
低聲問了元春幾句,元春面上做燒,嗔道:“老太太……”神色間宛若當年在賈母那裡承歡膝下之時。
賈母低聲笑道:“這有什麼?這也並不是娘娘一個人的事情,咱們家裡,乃至於賈氏一族,都要仰仗娘娘。娘娘若是早些有倚靠,我這心也就放下了——說到底,這男人的寵愛,不及一個子嗣那般牢靠。”
“老太太說的,我都記下了。”
賈母便長出了口氣,趁着四下裡也無別人,便道:“說來老身今日入宮,倒是不爲別的,只寶玉的事情。”
“寶玉怎麼了?”元春忙問,“可是又不肯好好唸書,惹得父親生氣?”
賈母搖頭,“寶玉自小聰慧,又是有靈性而生,我總想着,往後的福氣必是不小的。”
“只是,我老了,就想看着孫子孫女們都能早些成家立業……”
聽到這裡,元春倒是明白了。老太太與母親,在寶玉的婚事上,始終是在拉鋸呢。母親屬意薛家的表妹,而老太太是死活看不上薛家的商人身份的。
“您的意思呢?”元春可不相信老太太是爲了來討自己的主意的,必定是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果然,便聽賈母說道:“若是旁人家的孩子,我也看不上。如今,一個林家的玉兒,一個史家的雲兒,算起來都是你的表妹。兩個孩子都是好的,我倒是更喜歡玉兒些,且與寶玉和娘娘,也更爲合適。”
“哦?”元春帶着長長的純金護甲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茶盞上的雲紋,“不過母親那裡……”
“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也得好生考量一下這女家。”賈母不緊不慢,“你母親的意思,自然是薛家的丫頭跟她更爲親厚,所以要定下那寶丫頭。不過,娘娘你想,除過了銀子,薛家還有什麼?難道咱們這樣的人家,竟要爲了那幾擡嫁妝,不顧的寶玉的前程?”
端起杯子潤了潤喉嚨,“林家與史家,一個是新晉的侯爵,一個一門雙侯,這樣的人家從根兒上,便是薛家拍馬也追不上的。不瞞娘娘,我心裡定下的是林丫頭。一來,是你姑媽的女兒,我格外心疼些。二來,林家如今正是得寵之時。你姑父救駕身亡,這份兒功勞,皇上會記在心上。再者,你林家的表弟,乃是當朝寧大學士的義子。寧學士乃是大長公主的幺子,正經的皇親。就我所知,你表弟與榮王,北靜王都是總角的情分,便是今年你表妹的生日,尚在孝期之中,北靜王府也打發人送了禮。這裡邊的種種利弊,還用我與娘娘分說麼?日後寶玉出仕,林家定能成爲極大的助力。便是娘娘……”
賈母目中精光閃過,“……便是娘娘,日後有咱們榮寧兩府,又有你舅舅家裡,若是再加上一個林家,這在朝中的倚靠,可就大不一樣了。”
她說的直白,元春當下臉色便有些變了。是啊,自己一直在宮裡謹小慎微的,除過是因爲無寵無子外,還因爲在朝中沒有可以十分倚靠的人。
如今老太太說的這般明白,若是寶玉娶了林表妹……林家一家子的人脈,足以抵得賈史王薛幾家子了!
“老太太說的是。那麼今日老太太進宮來,可是就定了此事呢?”
賈母長嘆一聲,眼中有淚光瑩然,“這話原本我並不想說,只是……唉……說來也是我對不起你姑媽,竟是未能將她留下的子女照看好了。”
抱琴忙過來勸,元春也急道:“老太太莫要傷心,且說說是怎麼回事?”
賈母便將當初林家入京,寄住榮府期間,王夫人如何縱容下人欺侮,薛家又是如何暗下黑手等事情說了,“……我知道你母親的心思,不過是當年與你姑媽的姑嫂之爭罷了。她是長輩,便是遷怒些,我也未曾十分責怪。只是,一出一出的事情鬧出來,着實寒了你表弟表妹的心,這才搬離了咱們府裡。也是我的大意,你母親說要給寶丫頭做生日,我想着都是親戚,也便點頭了,又接了你林家表弟表妹過來——也是想着趁此讓他們和解的意思。沒成想你史家表妹又惹惱了林家。這幾起子湊到一起,如今要去說親事,我也覺得沒臉。”
元春沉吟片刻,“這樣說來,可還有別的法子?”
賈母就是等着這一句呢,當即便道:“娘娘省親才過,正是繁花似錦之時,不若娘娘下道旨意,給寶玉和林丫頭賜婚。如此一來,既了了我的心事,也算是十分體面。”
元春雙手一合,笑道:“老太太見多識廣,就是這樣吧。不過,母親那裡,我還須得知會一聲。”
“那是自然。”賈母笑道,知道自己這一番剖析,元春定然不會再同意讓薛寶釵嫁入榮國府,也就放下了心,隨她去了。
看看到了出宮的時辰,賈母便留下了一卷東西,起身告辭。元春命抱琴親自帶了兩個老實的小太監送到了宮門口。
臨出宮門之時,賈母回身囑咐抱琴:“娘娘那裡,你須得時時注意,不要讓人鑽了空子。”
抱琴低聲道:“我都明白,老太太放心。”
賈母得了元春的話自然心滿意足,王夫人卻是另一番心事。再到了入宮請安之時元春說了賈母的意思,她果然不願意。
元春勸道:“林家家底也不薄,何苦只盯着薛家?老太太說得好,薛家除過銀子,還能有什麼?”
“我只單喜歡寶丫頭的沉穩大氣。這幾年她與寶玉也親厚,遇到寶玉淘氣只有勸着的,從沒有如那史家丫頭那般攛掇着胡鬧的,更不似那林家的丫頭對寶玉冷冷淡淡。”
元春嗤笑,“那是她有打算,自然如此。叫我說,上回省親的時候我瞧見了,看面相是個不錯的,可是也未必是個老實頭。將來母親能不能降住了她,還兩說呢。”
王夫人便拭着眼淚,“我不過是想給寶玉找個可心的,又能幫襯我的媳婦,怎麼就這麼難?”
“這不都是爲了寶玉麼?”元春很是耐心地勸解,“再說了,母親不喜歡林表妹,往後她進了門,還不是要到你跟前去立規矩?那時候不是有的是手段整治她?還管保叫人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那寶丫頭怎麼辦?在咱們府裡幾年了,上上下下的,誰不知道她的金鎖是要配給有玉的?”王夫人心裡想着的是另外一回事——自己用了薛家的大筆銀子,若是不叫寶釵嫁入榮國府,自然是要歸還的。
元春揉揉額角,“實在捨不得,就叫她再等兩年。等着林家表妹與寶玉成親後,擡她做個二房就是了。”
王夫人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回是勸不過女兒了。不過,細細想一想,林家幾代人積累下來的東西定然不少。看那林家小子對黛玉的樣子,也不會在嫁妝上薄待了她。薛家……再看看罷。
賈母、王夫人與元春三個,自說自話地決定了這門子親事,卻全都忽略了一件極爲重要的事情——人林家,可願意與賈家結下這門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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