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面白而無華,舌色黯淡,舌苔薄而多津,脈息沉緊。若是老朽所料不錯,夫人月事或延或遲。據我看來,還是以遲居多。且血色黯黑,時常腰痠膝痛,四肢不溫,乃是宮寒之症。雖與先天體質有關,卻也因常年勞心勞力,不得好生將養有關。”
“再者,往日裡不獨夫人,便是尊夫,也需注意。一則飲食之上,譬如男子,多食了豆腐芹菜等物,便不易令女子受孕。女子忌食之物更要多些。尤其孕後,果子菜蔬都有忌口。譬如長壽菜,譬如山楂果,都是要少食禁食。二則,日常用物。大多人家都喜富貴之物,或爲擺設,或爲器皿。只是,有些卻是對身體有礙。譬如這屋子裡的釉上紅綠彩團花卷草紋缸,若是屋子裡有了雙身子的,便不要擺着了。這些彩瓷於孕婦都是極有害處的。時候長了,或是易小產,或是易成畸胎……”老大夫的話彷彿還響在耳邊,如炸雷一般,震得鳳姐兒心裡疼,卻又說不出。
想當初,自己與璉二爺成婚不久,被老太太擡舉,得以當家理事。雖然大事上做主的依舊是二太太,但自己卻依舊有些志得意滿。想她王熙鳳,乃是榮國府堂堂的長房長媳,便是一時榮府內長幼不分二房當家,那又如何?待得幾年自己才幹得以施展,這榮國府,還要是大房的!
正是抱了這個念頭,接掌家務後她是盡心盡力。就連懷着女兒大姐兒的時候,也未曾放了手中的權柄。待得女兒生下,纔出了月子便又開始理事。母親也曾勸過她要調理好了身子,她卻置若罔聞,心裡甚至以爲,這樣方能顯出自己的手段與能爲。
記得那時候,二太太還曾當着老太太大太太的面兒誇讚自己:“多虧了鳳丫頭。我到了歲數,時常就頭疼腦熱,凡事倒三不着兩。如今有鳳丫頭替我瞧着,竟是色色妥當的。”
鳳姐兒閉上了眼睛。陳氏看着女兒這般,又是心疼,又是氣恨。
“你這孩子,往常我若是說你,你只不聽。如今呢?啊?可是害了誰呦!”陳氏一邊兒拭着眼淚,一邊兒數落鳳姐兒,“從前你沒出閣兒的時候,我就與你說過,凡事不要掐尖搶上的。女人麼,子嗣纔是根本,你只不聽。打進了他們榮府的門,萬事聽你那個姑媽的話。現下可知道了?當初你纔出了月子,聽了她幾句好的就不知道好歹,跑去操心費力!你姑媽是好相與的?最是個臉憨心狠的!”好一通數落,陳氏見女兒神色頹靡,也不再說,起身,“前兒你姑媽送來了幾支上好的老參和一包子血燕窩。我去叫人拿給你,回去以後,讓平兒看着每日燉了吃。”
又囑咐鳳姐兒,“回去後先把那些個有的沒的先放下,好生調理。老大夫也說了,你就是愛操個心。這把事情都放下,安心調養尚須一年半載纔有起色。若是再抓着那點兒管家的權不放,往後真毀了身子,你哭都沒地方去哭!”
鳳姐兒微微點頭。陳氏當下收拾了幾樣上好的養身補品交予平兒,又暗暗囑咐:“這事兒別讓人知道了——便是姑爺,也要瞞着些。”
平兒輕聲答應了。
一時坐上了回府的馬車,鳳姐兒便靠在車壁上,昔日裡一張明媚嬌美的臉上一片慘白。掌心刺痛傳來,舉起手看了看,寸許長的指甲齊根斷了兩支,隨即便有血珠兒點點滲了出來。
“奶奶!”平兒一聲驚呼,忙着掏出帕子裹在鳳姐兒手上,眼圈都紅了,“奶奶何苦如此?便是心裡有氣有怒,也不能傷了自己個兒的身子啊!”
“氣?怒?”鳳姐兒低低道,呵呵冷笑起來。
“二奶奶,您……”平兒咬了咬嘴脣,“是不是要與老太太說一聲?”
鳳姐兒嘴角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意,“告訴老太太?呵……”
眼中淚光閃動,“平兒你忘了,咱們屋子裡,我用着的那套孔雀藍底子遍地開花百子鬧春的盤盞,是誰賞下來的?”
平兒臉色一變,“這……不能罷?許是老太太也不知道呢……”
“老太太……”鳳姐兒閉了閉眼睛,淚珠滾落下來,強撐了半日的身子算是一軟,臉色晦暗,“不管是不是,這事情老太太也不會站在我這邊。二太太宮裡有娘娘,才得了罪過,降了品級。這會子,全家都指望她復寵呢。老太太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去爲了我這點子事兒罰了她呢?更何況……”
更何況,自己喜歡華麗繁複之物,滿府裡誰不知道?懷孕的時候胃淺易吐,廚下送些山楂糕墊嘴兒,也是常情。誰又能因爲這個怪罪人?
鳳姐兒睜開眼,深吸了一口氣,“平兒,回了府,這話給我死死地掩在心裡頭!咱們……你心裡細緻,給我瞧瞧,咱們院子裡,到底都有些個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平兒握着她的手,“嗯”了一聲。
不說鳳姐兒主僕兩個如何在自家院子裡折騰,單說這榮王府裡,徒四半靠在水榭的欄杆上,手裡捏着一塊點心,掰成碎屑喂池子裡的錦鯉。
林燁在他旁邊兒,手裡握着一支釣竿,笑道:“這一下一下的,故意的不成?”
“沒見過在荷花池裡頭釣魚的,你頭一個。”徒四將手裡的點心屑全都扔到了水裡,拍拍手,伸頭看看林燁前邊兒,“我說什麼來着,這裡頭的魚賊着呢。每日都有人來喂,還稀罕你那個小肉蟲子?”
說罷,看看四下裡無人,過去將人攬在懷裡,下巴支在林燁的肩頭,輕笑:“今兒還回去麼?”
林燁橫了他一眼,下巴揚起,“自然!”
想起來一件事,回手摸了摸徒四的臉,“別忘了替我賞賞那位老太醫。”
說起這個,徒四便覺得有些個好笑,“你倒是怎麼知道,榮國府裡肯定有陰私?”
林燁看看腳下,撿起一顆小石子兒,起身瞄了瞄,輪着胳膊將石子兒打了出去。小石頭便極爲靈活地在水面上蹦了幾蹦,點起一串兒漣漪。
從懷裡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林燁淡淡道:“哪家子裡沒點兒陰私事?榮國府裡我好歹住過一些日子,裡頭的事兒也看的清楚。我那外祖母,面慈心卻硬,還偏的沒邊。不說別的,長幼有序嫡庶有別,看看我榮國府,做到了哪條?大舅舅襲爵,一家子倒從榮國府東南隔了個院子,像是獨門立戶了。大舅母每天晨昏定省,得坐着車去榮慶堂!二舅舅呢,明明是小兒子,可二舅母當着整個兒榮國府的家。雖然有璉二嫂子幫襯,那也是‘丫頭當家——管事兒不管錢’罷了。外祖母也好,二舅母也罷,心裡頭啊,都拿着那世襲的爵位當假石頭的呢。”
徒四笑着搖頭,“襲爵也是要朝廷批覆的,可不是誰都能襲的。”
“是不能。”林燁回身,戳了戳徒四的額頭,“傻了罷?要是長房無嗣呢?”
賈赦只賈璉一個嫡子,賈璉至今,卻是無子的。
“我那位表嫂的性子……最是喜歡濃華豔麗的東西。在榮國府住着的時候,我就時常見她珠圍翠繞,滿身香氣。聽姐姐說,屋子裡的擺設也是富麗的很。因此我猜着,若是有人要動心思,飲食器物或是隨身的香囊往日的香粉等,都是下手的地方。”
“你別笑啊……”林燁不滿徒四的態度了,“說給你聽呢!”
徒四忍住了,他最是喜歡林燁這般樣子,氣鼓鼓的,眼睛一瞪,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便如有光華流轉,說不出的靈動。
揉了揉他的頭,笑道:“你這麼一來,不管她們家裡到底有沒有這等陰私事,那位璉二奶奶的心裡始終是埋下了芥蒂。但凡有一絲對的上,那芥蒂就會越來越大……”
林燁點頭,“孺子可教……對了,這幾天都沒見着水溶呢。他哪裡去了?再過幾日就是小定,他倒跑了個沒影兒?”
“他啊……”徒四賣個關子,“橫豎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林燁眼睛一眨嘴一撇,不問了。
黛玉小定那一日,風清氣朗,豔陽高照。
榮國府諸人早早地坐車來了林家。賈母領頭,不但邢夫人鳳姐三春姐妹跟着,便是寧國府的珍大奶奶尤氏,也是打扮的妥妥當當地過來了。
除過女方這邊兒的女眷長輩外,林燁還親自去請了翰文書院山長方成墨之妻趙夫人,禮部侍郎謝東山之妻秦夫人做陪客。方成墨與謝東山都是當年林如海的同年,也算是故交。這兩家父母尚在,兒女雙全,請他們的妻子來作陪,實在是讓人挑不出什麼。賈母拉着黛玉手,嘆道:“不成想,轉眼間我的玉兒竟是大姑娘了。”
黛玉低頭含羞一笑,並不言語。
趙夫人便笑道:“這樣好相貌好性情的外孫女,老太君好福氣。”
秦夫人年輕些,美眸一轉,目光落在底下坐着的三春身上,掩脣而笑,“這三位姑娘也都是各有各的好呢。”
正說話間,外頭林勝家的小跑着進來,氣喘吁吁回道:“王府的人來了。大長公主殿下,王太妃娘娘的鑾駕都到了呢。”
滿屋子一陣亂,衆人又忙要出去接着。秦夫人將手按在黛玉肩上,“今兒是你的好日子,且不能動呢。只管坐着,等你婆婆進來。”
一句話說的黛玉面色帶赤,想笑又不敢笑。
鳳姐兒看看這個意思,忙又囑咐迎春幾個:“這會子林妹妹坐在這裡等着倒不合適,二妹妹,你們陪着林妹妹去裡間兒坐着。”
衆人撲啦啦出去了,黛玉便領了三春到了裡間兒。沒有了外人,幾個姑娘都鬆散了些。惜春偏着頭,打量了黛玉一番,笑道:“姐姐今兒別有一番動人。”
黛玉看看屋子裡沒有別人,伸手欲擰惜春粉腮,“打趣我?”
“哎呦呦,可是不敢呢。往後姐姐就是王妃娘娘了,不趁這會子說笑幾句,以後就沒機會啦。”
惜春躲到了迎春身後,探出頭來笑眯眯道。
黛玉眼睛一瞪,“什麼話?難道以後就不是姐妹了?”
簾子一挑,清月輕聲道:“姑娘,外邊人進來了。”
黛玉吐了吐舌頭,忙過去端端正正做好了。微微垂下頭,顯出幾分羞澀。
三春姐妹相互看了一眼,都覺得十分好笑。黛玉本是個有些俏皮的,今兒倒是還沒改了性子。
只聽着外間一陣腳步聲響,透過珠簾,隱約可見外邊兒裙裾輕搖。隨後,便有人來請黛玉出去。
大長公主和王太妃親自到了,這可是給足了林家面子。黛玉心裡自然也是歡喜。
王太妃見黛玉水紅色裙衫,襯得肌膚賽雪,眉目如畫。原本清逸脫俗的容貌中,更是增添了幾分鮮潤妍麗。不過一個多月的功夫,便好似脫去了先前帶着的青澀稚嫩,變得亭亭玉立,窈窕生姿。
她先前見黛玉還怕這孩子年紀尚小些,如今一瞧,黛玉進退有度,行止落落大方,便更滿意了十分。
因與大長公主笑道:“母親,您瞧瞧,溶哥兒的媳婦……”
話音未落,滿屋子都是一陣笑聲。
趙夫人笑道:“太妃娘娘看媳婦,竟是忍不住當面就誇了起來。您瞧瞧,弄得林姑娘羞臊了呢。”
她與太妃年紀相當,當年也是閨閣中的手帕之交,說話自然要隨意些。
大長公主便叫了黛玉過去,拉着她的手,“那回請你到我的府裡去,倒沒想到,這會子會成了一家人。”
說話間太妃身後已經有四位體面的嬤嬤端着盒子上來,乃是給黛玉的四盒子小定禮,無非是金玉插戴,綾羅布料等物。
太妃親自爲黛玉插上了一支鳳釵,林家這邊兒也有四盒回禮。這插戴之禮便已經成了。
外頭,林燁目瞪口呆地看着四擡物事,指着頭一個道:“這是你弄來的?”
水溶一身絳紅色錦衣,更襯得人物瀟灑俊美。
不過身前那擡東西,卻是兩隻捆着翅膀,依舊在撲撲楞楞的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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