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根兒底下的時候,賈敏收到了一封家書,是賈母給她的。
賈府這小半年來諸事不順。
賈瑚的媳婦進府至今還沒有個身孕,老太太有些個憂心。
賈璉定親了。老太太最初雖喜歡鳳哥兒的爽快伶俐,可這丫頭的名聲到底有些個不好了。當初落水救上來後,那看到的可不止是賈璉一個人,只不過賈璉是主子,能負起責任去鳳哥兒的只能是他了。唉!老太太只能徒嘆奈何。
賈赦依舊是寡言少語的。最近,他老是早出門晚回家的,來去都是神色匆匆。老太太心頭隱隱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好了。
這幾年,也就賈敏和賈赦的關係依舊親近。所以,老太太想問問賈敏,知不知道賈赦最近在忙什麼。
張氏還是老樣子,仍舊是賈府裡雷厲風行的管家大婦。老太太表示沒什麼好說的。
至於二房,這小半年來也是出了不少的事情。
最大件兒的事情,莫過於賈元春被王夫人消沒聲息的給送進宮去參加小選了。只是沒想到這人才剛進宮沒幾天,就犯了宮規。老太太託人給打聽了一下,方纔知道那丫頭如今被髮配到冷宮那片地兒去做了個灑掃宮女。老太太那個傷心啊,她好好的一個孫女兒啊,就這麼被她那眼皮子淺的娘給生生弄成了個奴才。
老太太氣得把王夫人直接給關小佛堂裡去了,身邊只有一個老婆子伺候。老太太表示要王夫人好好念念經,修修身養養性,順便請菩薩保佑保佑元春。
至於王夫人身邊的那幾個丫鬟婆子、陪房小廝,則是每人打了二十板子。那些但凡爲元春小選這事兒跑過腿辦過事兒的人,全部給打發到府上偏遠的莊子上幹農活去。
因着元春這事兒,賈政鬧着要休妻,被老太太一柺杖給打趴下去了。老太太說了,賈家自立府以來,從來沒有誰鬧過要休妻的。這簡直是在丟祖宗的臉!賈政被老太太罰去跪祖宗牌位去了。自己太太做下的事兒,他居然能一丁點都沒察覺出來。老太太想不明白,自己這個小兒子莫不是念書念傻了?不然怎麼會蠢到這種境界?連他自己的女兒被賣了都不知道。老太太直接在信上寫了好幾個大大的“蠢”字。末了還寫了個“蠢笨至極”,筆墨極重。
顯然,老太太這次對於一向疼寵的小兒子很是失望。
老太太的信裡滿是無奈。
她留二房一家住在府上,並不單單是因爲偏心小兒子。最重要的是,以賈王氏的性子,賈政那個呆子指不定哪天就被自己的太太給賣了,還幫着人家討價還價了去呢。老太太實在是擔心啊,她覺得把二房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王夫人多多少少會老實一點,小兒子將來至少不會被王夫人給算計了的丟了命去。
至於疼愛二房的孩子多過大房的孩子。老太太表示,那純粹是誤會來着。大房的賈瑚入朝當差,賈璉即將娶妻分家,他們都很忙來着,自己不想擾了他們。而二房的那個寶玉,他本是次子。賈珠還在的時候,二房培養的重心就不在這孩子身上。等着賈珠因唸書過勞而死了之後,王夫人矯枉過正的基本上都不讓這孩子怎麼唸書了。就怕這個小兒子也一個吃不住,去了。不過,寶玉這孩子也是個不愛念書只愛脂粉的。老太太想着將來這孩子憑着二房的那些個家產,這輩子也是可以不愁吃喝的,所以也不逼着他做什麼去。這孩子每天都愛粘着自己,老太太也樂得有人陪伴。
如此毅力卻不想,底下的人會自行認爲這是因爲自己不喜大房所故。老太太表示自己實在是很冤,這都是自己的孫子,在自己的心裡待他們都是一樣的。
信的最後,老太太也念叨着賈敏。什麼時候有空回京一趟呢,老太太想女兒想外孫子和外孫女兒了。
隨信附上老太太給外孫子和外孫女送來的兩塊古玉。據說出自西漢大墓,是老太太當年壓箱底兒的陪嫁。
賈敏摩挲着手裡的這兩塊漢玉,幽幽一嘆。
母親啊……
眼中一股溫熱之意似要溢出,賈敏只覺得那兩塊漢玉在自己看來漸漸模糊。
待到晚上用飯時,賈敏的眼圈兒還是紅紅的。
臨近年關,鹽政衙門裡繁多的賬目需要清查上報,林如海忙得腳不沾地。所以,最近一段時間,林如海都要在鹽政衙門待到很晚纔會回府,晚飯也是在衙門裡隨便將就將就。
此時,林府主屋的飯桌上就只有林翰和黛玉倆小的,分坐在賈敏兩側。
賈敏的神情鬱郁,讓林翰和黛玉都暗自有些驚疑不已。
“母親這是怎麼了?”林翰忍不住問道,“可是有人惹母親不快了?”
黛玉也是一臉問號的看着賈敏,漂亮孃親爲什麼眼睛紅紅的呢?
“唉——”
賈敏只是一聲嘆息,似是又要哭出來一樣。
林翰這下子真急了。在他的印象中,賈敏從沒露出過如此脆弱的表情,似是有千萬種憂愁縈繞着一般。
這是怎麼了?
只這一天的功夫,母親怎麼就這麼難過了呢?
黛玉見賈敏憂鬱輕嘆卻不說話,那邊自己的哥哥都急得快要上火了,便晃晃悠悠的撲到賈敏懷裡。
幼兒特有的軟糯聲音響起。
“孃親不哭……”
黛玉說着,還伸出小手去拍拍賈敏。
原本就忍得很辛苦的賈敏,一把攬過女兒,嗚嗚哭了起來。
福嬤嬤很是無奈。
賈敏自從看了賈府老太君的家書後,這都哭了一個下午了。好不容易好轉了些個,這會子卻又哭上了。
只是,福嬤嬤很是理解賈敏此時的心情。畢竟,賈敏未出嫁的時候很得老太君的寵愛。她對於賈母一直很是依戀。
王夫人進門後,鬧了那麼許多的事情出來。賈母的處理方式,在賈敏看來完全是在偏頗二房。再加上有人唯恐天下不亂的在賈敏耳邊嚼舌根子,所以賈敏對於賈母漸生失望,漸生嫌隙。
這人哪,都是愛之越深,恨之越深。
賈敏對於自己的母親雖說不至於生恨,但是怨望還是有的。其實,就算是一直不怎麼得賈母歡心的賈赦一直以來也從沒真的恨過賈母。他亦只是怨而已,深深的怨裡藏着濃濃的孺慕之情。
這下好了,賈母的這封家書讓賈敏突然發現,一直以來竟是自己誤會了自己的母親。這心情可想而知,那根本就不是一個“複雜”能說清的。
且不論,賈母信上所言是真是假。這封信至少讓賈敏有了那麼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不用再繼續怨尤自己的母親。託辭也罷、自欺也罷,這封信對於賈敏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太太快別哭了。”福嬤嬤嘆了一聲,便上前安慰賈敏道。
“太太這樣,可是嚇到哥兒姐兒了呢。”
賈敏聽着這話,又看了看兒子和女兒滿是擔憂的小臉兒,慢慢的收了哭聲。
“孃親沒事兒了。”賈敏對着窩在自己懷裡的黛玉笑了笑,又擡手摸了摸林翰的腦袋,柔聲說道。
“孃親今兒個很開心呢。”
林翰挑了下眉梢,那模樣就跟林如海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
喲,敢情他家孃親這是喜極而泣不成?可是看着不像啊,賈敏的眼睛雖然笑得彎彎的,可是眼底仍有一抹藏都藏不住的淡淡哀傷,這神情林翰前世是見過的。
那是明知對方說的是謊言卻仍要相信的神情。
那是林翰前世的女友死前,看着他的神情。
掌心因攥得太緊而生疼。林翰緊抿着嘴脣,低垂的眼中劃過哀傷,前世的那抹明豔身影是他兩世的夢魘。
如今賈敏的神情,勾起了林翰埋葬了許久的記憶。
無論是誰,都不能傷害自己今生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