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此事體大,關係方方面面,當謹慎持重,何不將歐陽老大人的奏章明發,允各處上書辯議。此涉及國本,影響天下,聖上何不廣納良言,斟酌而定。”
聽完這話,又看着低頭恭敬答話的劉玄,隆慶帝甚是滿意,點頭道:“愛卿此言甚佳,此事滋大,確實當廣聽天下之言。吳大伴,傳諭上書房,將歐陽愛卿的那份摺子轉內閣,明發天下。再傳諭通政司,叫他們好生接着三省五軍府以及地方各州縣關及此事的奏章。”
“遵旨!”吳寶象連忙應道。
姜本慶連忙咳嗽一聲,堪堪掩住差點憋不住的笑聲。劉奉國的這個幺兒,果真是奸猾如狐,而且表面看上去年少不懂事,卻真真是皮裡陽秋。這就對了!這些文官酸儒,個個仁義道德,肚子卻是男盜女娼,鬥起嘴皮子來,一個比一個道貌岸然,不拿出些真本事來,還真玩不過他們。劉家的根子在軍將世家,這是任誰也改不了的,現在這小子居然又考中狀元了,這事就有意思了,大有意思了。
杜雲霖還保持着微笑,只是這笑比剛纔似乎更濃厚了一些。在心裡,杜雲霖其實真的樂不可支。都是宦海沉浮的老魚,誰還不知道聖上的心思和顧忌。劉玄現在給了一個建議,表面上平平無奇,實際上卻是狠辣。
這奏章雖然留中不發,但裡面的內容只怕都傳遍三省六部了,只是大家都裝作不知道。可一旦明發,大傢伙就不能再裝了。首先就是要站隊,表明態度。歐陽毅的建議看上去符合聖賢之意,但天下靠着商賈發財的有多少人?王爺公侯,官吏士紳,誰沒得過貨殖之利?誰家裡沒商賈親友?甚至不少府上家裡都明裡暗裡有經商,否則那點俸祿田產怎麼夠他們錦衣玉食的?
一個名一個利,就看你們怎麼選了。
現在歐陽毅一封奏章要絕了貨殖之利,這要斷天下多少人的財路?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可以想象會有多少人上書反駁和彈劾歐陽毅。到時侯天下沸騰,歐陽毅忙着跟衆人打嘴仗去了,就顧不得上其它。就算他硬着頭皮把真實意圖的奏章遞上去,聖上還是可以明發天下,然後輕輕一句“非議頗多,可再議”,就此打發了。
但是將這封奏章明發天下的決定,聖上卻不好親自說出來,甚至內閣也不好說,一說出來就意味着他們表明態度了,歐陽毅就可以攀扯了,把矛頭對準聖上或內閣,說不得還可以再來一出東華門大戲。
想到這裡,姜本慶和杜雲霖心裡暗道了一聲,聖上雖然刻峻,但還是有些顧忌臉皮。
聖上和內閣不好表態,但是可以接受別人的意見啊。所以劉玄提出建議來了,聖上這番順坡下驢,只是主意未定,納臣建議而已。歐陽毅就算有火也不能對向宮裡和內閣,否則就成你不明理不識大體了。冤有頭債有主,你只能找劉玄開撕去。劉玄“新進之士”,可能不懂裡面的玄機,又是下官晚輩,不敢胡亂評論,請一句明發天下,你做師伯的還能吃了他去?
楊慎一臉上卻露着些許尷尬。歐陽毅是他的好友,如今又是他強有力的盟友,按理說應該幫一把。只是楊慎一對待商賈貨殖方面,沒有歐陽毅那麼偏激,知道只能改,萬不能絕。所以此前也一直裝聾作啞,彷彿不知道有那麼一封奏章。
現在劉玄這麼一說,卻是壞了歐陽毅這位好友的大事。但楊慎一捫心自問,聖上當面這麼一問,弟子劉玄如此對答卻是沒錯。就算問到自己頭上來,也只能這樣答。只是這樣的話,怕是歐陽毅要對自己得意門生心存芥蒂。對啊,文則對自己這個弟子似乎不大喜歡,今天這麼一出,只怕更生事端。還是今晚自己親自去登門拜訪,好好解釋一番。而今大好局面,萬不可先自亂陣腳。
只是短短二三十息,殿裡數人各自心裡已經轉過無數個念頭,最後還是隆慶帝開口道:“劉愛卿,朕看過你判的那些奇案,真是讓人膛目結舌,不僅朕好奇吃驚,就連宮內也是議論紛紛,當作傳奇章回來聽。等正事忙完了,擇一日選一地,你給朕細細說來。”
“臣遵旨。”
劉玄浙東斷奇案的故事已經被人編成了《神目御史公案記》,市井勾欄,四處傳說着,宮裡怎麼會免俗呢?
“劉愛卿,”隆慶帝緩過氣氛後,又繼續問起正事來,“浙東備倭平賊軍,編練不過三月,你居然敢領着去打倭兵海賊?你是知兵之人,如此而行,是不是有些弄險了。”
“回聖上的話,臣確是弄險了,卻實屬迫不得已。當時浙東陸師已無可用之兵,只能用此新軍了。不過臣還是準備了一手,從浙東水師那裡討得十門十二斤長炮,自配了炮車,還向何老軍門化緣來了二十位有經驗的炮手,編成了一支炮隊。臨戰時,臣叫人直接把火炮推了上去,第一輪火炮,先把海賊打懵,第二輪火炮則直接把海賊打崩。平賊軍趁勢突擊,這纔有了這勝局。
“朕見過神機營的操練,知道火炮的威力,一炮轟出,擋者皆爲齏粉。
“火器確是國之利器!”姜本慶、杜雲霖、楊慎一紛紛附和道。
“聖上,臣領軍與海賊對陣時,倭兵也有火銃。”
“什麼?”隆慶帝聽到這裡,忍不住站了起來,厲聲問道,“倭賊哪裡來的火銃?是哪處的賊子,敢如此膽大包天,居然將火器偷販與倭賊?”
姜、杜、楊三人都皺起了眉頭,他們第一個念頭就是軍器監有人徇私盜賣,只是這事要是發了,怕又是一件驚天大案了。
“回聖上的話,倭賊有火銃六十二枝,都是在南安州外海找佛郎機人偷買的。據交待,倭賊頭目花重金買了一百枝,只是操練些時日,加上人爲損壞,只剩下這麼六十二枝了。臣在戰場上繳獲了五枝稍微完整的,早早就交給軍器監,那邊的良造和教授博士觀摩了一番斷定,不比神機營的迅雷重銃差。”
“愛卿的意思是西洋人能造出不差於迅雷重銃的火器來?”隆慶帝一字一頓地問道,杜雲霖和楊慎一也緊張地聽着。他們一直覺得神機營裡的火器乃是國之利器,有這些利器在手,社稷可穩如泰山。現在聽說蠻夷之處的西洋人也能造出這種火器,如何不叫他們心慌?
“回聖上的話,正是。臣猜測,當年室韋人與前周血戰百年,早已學了不少軍械器術過去。後來室韋人又頻頻西征萬里,只怕早就流傳泰西諸國了。”
“這樣啊。”隆慶帝沉吟道,這段歷史他知道,所以明白劉玄此言非常有道理。只是他很是不甘心,天朝鎮國寶器,居然被海外蠻夷學了去,殺手鐗頓時沒有了,任誰心裡都不會舒暢?
“聖上,臣問過幾個與西洋人有勾連的倭賊,他們說佛郎機人不僅有火銃,還有不輸我朝的火炮。他們聽那些佛郎機人偶爾提及過,原本這些西洋人不擅這些玩意,只是泰西分有數十國,各自紛戰數百年。生死之間,都在全力搜尋勝敵之法。這些泰西人花重金從室韋人那裡學得火藥火器之術,再經過戰場磨礪,日漸完備,纔有能與我朝火器爭鋒之力。”
“而且…”劉玄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