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禧堂,東廊下三間小正房。
幾根小兒手臂粗的明蠟點的通亮。
賈琮將昨夜之事講明一遍後,同樣一宿未安睡的賈政,明顯輕快了許多。
昨夜賈琮的那番表現,震動的遠不止賈母一人。
頭一回,賈政感覺到賈家的大權,不知不覺中從二房轉移到了大房……
而這一切,竟還是由他一手造就的。
若果真賈琮自此目中無人,賈政心裡都不知該是什麼滋味。
並且,還往下想了許多……
好在這會兒釋然了許多,賈琮還是那個賈琮。
賈政未睡,王夫人自然也沒怎麼睡,坐在一旁看着賈琮緩聲問道:“這麼說來,老太太是一宿未睡?”
賈琮有些愧然一笑,道:“昨兒敦四老爺的話,還是讓老太太擔了心,以爲真養出了個忤逆白眼兒狼。不過方纔將事情講明白後,老太太數落着我,就睡着了。”
賈政和王夫人聞言都笑了起來,賈政道:“年紀大了,就怕見到家裡發生波折亂事。琮兒昨兒應該下來再和族裡人說那些事……”
賈琮想了想,道:“老爺說的原是道理,只是一番苦心他們未必明白,若不早早斷了他們的妄念,必還會鬧到老太太和老爺跟前求情,讓老太太、老爺、太太作難。其實若非他們做的太過混帳,侄兒也不願下此辣手。老爺怕不知道,那些人做下了多少壞事,讓人根本想不到,那些會是賈族子弟能做出的混帳事。
如今天下大勢激盪,朝堂內外驚雷滾滾。外省新法一旦推行完畢,接下來必然是對勳貴宗親們下手。賈家若不提前自行除害,到時候少不得會有人來‘幫’咱們一把。就憑現在查出的問題,賈家上下抄家三次都不夠替他們贖罪的!”
原本還想勸賈琮溫和行事的賈政,聽聞此言後,與王夫人一同變了臉色。
賈政皺起眉頭來,道:“竟到了這個地步?”
賈琮點點頭,道:“回頭侄兒讓人送一份他們的罪狀來……撿一些輕的罪證吧,不然侄兒擔心老爺氣出好歹來,就不值當了。”
王夫人都怔住了,半晌後緩緩問道:“那輕些的,他們都做了什麼?”
賈琮道:“賈玕、賈菖夥同南廂富發賭坊的人一起,設局坑害百姓,讓人家破人亡,賣兒賣女,人命都出了三五遭。最可笑的是,坑害別人得到的銀錢還落不到賈玕他們手裡,都讓人取了去。”
賈政又驚又怒,道:“這起子混帳東西,他們怎麼敢做這等沒天理的事?”
王夫人則奇道:“那他們圖什麼?”
賈琮苦笑着搖頭道:“就圖一樂子,再接一點人家吃剩下的……總之,惡劣噁心之極。不僅如此,他們曾經還坑騙過環兒,帶他往鎖子衚衕去過一遭,是環兒伶俐,發覺不對後趕緊遠離。另外,還有寶玉……”
聽聞賈環已經夠讓賈政夫婦心驚了,再一聽聞寶玉二字,王夫人驚的差點沒站起來。
一來擔心寶玉被人帶壞,二來擔心賈政大怒之下,要打寶玉……
果不其然,就見賈政咬牙切齒罵道:“那個畜生也跟着他們做下好事來?”
賈琮忙擺手道:“寶玉心地純善,怎會與他們同流合污……”
王夫人聞言,海松了口氣,賈政也不覺輕鬆一些,卻聽賈琮又道:“只是當初賈玕金榮等人,與不知哪房的親戚做妖,取了‘香憐’‘玉愛’之名,在學裡廝混胡鬧,還讓他們去和寶玉、秦鍾接觸……好在老爺後來發怒,將金榮等人趕出族學,不然這些心裡藏奸的,難免哄騙了寶玉去。”
賈政、王夫人聞言,都覺得後怕,果真讓寶玉也成了他們那樣,是打死還是不打死……
賈琮又將賈珩之事說了遍,賈政甚至迷茫起來:“我家到底是怎麼了?連珩兒這樣忠厚之人都成藏奸的……”
賈琮聞言笑道:“老爺,家大業大,族人衆多,難免良莠不齊。往後老爺嚴加管教,總會好的。”
王夫人則擔憂道:“那前面豈不是又沒了管事的人?”
賈琮想了想,道:“侄兒瞧後廊下五嫂家的賈芸,侍母誠孝,又頗能行事。家境貧寒,卻始終未與賈玕之流廝混,潔身自好,可以一用。”
賈政點頭道:“那就讓他來吧,總要撐到璉兒回來纔好……”許是庶務說多了,賈政也起了心思,擔憂問道:“琮兒,你把那些壞事的族人都打發到黑遼莊子上,可到了那裡他們就成爺了,若是拿大作威作福,豈不是……”
賈琮聞言笑了笑,溫聲道:“老爺放心,這件事原本就準備尋個功夫和老爺說。二府在黑遼田莊管事的,是烏家烏進忠、烏進孝兄弟並他們烏家子弟。只因我家主子寬仁,如賴家、錢家這樣在眼皮底下的家生奴才,都一個個吃裡扒外往自家撈去多少好處,烏家那樣山高皇帝遠的,就更不用多說了。
侄兒在黑遼時讓人打探了番,烏家在奉天一地,成了有名的大家豪族。雖是奴才身份,可家裡卻是奴僕成羣。許多當地百姓根本不知道那些田莊是賈家的田莊,都以爲那是烏家的產業。事實上,烏家也的確將賈家的田莊當成了自家產業。每年最多將三成收益送往都中,其餘都截留給他們。最可笑的是,之前家裡曾讓他們代爲發賣過幾處田莊,他們便用極低的價錢,自己買到手裡,成了他們的產業。監守自盜,無過於此。”
賈政聞言氣的發抖,怒道:“我家何曾虧待過他們,緣何如此不忠?”
賈琮道:“不過是人心不足罷了,見老爺寬仁,得隴望蜀。”
王夫人在一旁先勸了賈政兩句,又問道:“那琮兒是怎麼處置的?”
賈琮笑了笑,道:“讓親兵捆了送去寧古塔了,太太今年瞧瞧,送來的紅稟貼上,必比往年多兩倍不止。”
王夫人笑道:“那如今也是琮兒的親兵在管着?”
賈琮點頭道:“對,所以老爺不必擔憂送往黑遼的族人會無法無天。雖然都是些殘缺了肢體的,但也不是他們能翻天的……不過這邊送去的族人,都會被送到原寧府的田莊上做事,讓他們知道生存之艱難,不再混來。榮府這邊的田莊,還需老爺太太費心,派些可靠的人去管着。”
王夫人聞言,對賈政笑道:“這孩子……我不過一問,他倒是多心了。老爺和我又能讓哪個去管?到頭來不過又是一個烏進孝。”
賈政聞言亦頷首笑道:“太太說的是,還是琮兒讓人管着吧,論起識人來,呵呵……不想琮兒於詩詞文墨一道驚豔,連管家也這般得心應手,想是祖宗保佑,合該我賈家興旺。”
賈琮謙遜了兩句,見賈政夫婦黑眼圈都起來了,便起身告辭。
待王夫人讓彩霞送了賈琮出門後,一邊服侍着賈政上了炕臥下,一邊到底還是忍不住,擔心道:“老爺,若是那些產業一直都讓琮兒管着,你我在時還好,若不在了……”
賈政靠在錦枕上,疲憊的擺擺手道:“琮兒非是那樣的人,再者,他真若有那樣的心思,你以爲寶玉那個孽障能守得住家業?好好待琮兒吧,他是個知恩義的。再者……”
賈政輕輕一嘆,目光有些茫然和無奈,道:“誰能想到,他才這點大,就到了這個地步。你昨兒沒見到,琮兒當着老太太和我的面……唉,也不必多說了。好在他是個心裡存善的,只要咱們一如既往的好生待他就是了。”
王夫人聞言,心裡雖多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賈政雖未告訴她昨夜榮慶堂發生了什麼,可如何又能瞞得過她?
所以她能理解賈母和賈政緣何一夜難眠,就是她,心中也多有驚悸。
幾乎是眨眼之間,那個躲在東路院假山後,被嬤嬤打的遍體鱗傷,還要自己縫補破爛衣裳的孩子,竟到了無人能治的地步。
賈母、賈政都沒法子,她又能如何?
讓王家想法子麼?
心中輕輕一嘆,王夫人讓彩霞吹滅了燈,躺在炕上安歇了……
……
從榮府出來,賈琮又與親兵一起鍛鍊了身體,舞刀弄槍了番。
而後又去書房讀了起子書,直到巳時初刻,方回到寧安堂東廂。
洗漱一番後,與平兒等人一起用了飯。
賈環許是擔心賈琮捉他一起晨讀,早早就帶着小吉祥,主僕二人從角門溜回了榮府……
到了巳時三刻,鎮撫司鎮撫使韓濤帶人將昨夜諸案卷宗送來。
另外,還帶來一人一車。
人爲南鎮撫司鎮撫使姚元。
錦衣親軍麾下南北兩大鎮撫司,北對外,南對內。
南北相對,所以韓濤與姚元看起來,並不怎麼對付。
不過在賈琮面前,二人都十分謙卑。
昨日一役,已經在神京都中的錦衣親軍系統中傳的沸沸揚揚,無人不知,也無人不爲之振奮。
如泥豬癩狗般苟活了十來年,眼看着又能恢復榮光了,韓濤、姚遠吃飽了撐的,纔會和賈琮陰奉陽違。
再加上明眼人都看得出,賈琮非真正心慈手軟的文弱書生,昨日西城南廂鎖子衚衕,幾被血湖淹沒……
車則爲前錦衣指揮使駱成之座駕,通體精鋼所制,可防強弩!
是姚元帶來的見面禮……
“大人身份貴重,錦衣之職雖權重,但敵人也多,難免有人心存歹念,設計加害。有了這架馬車,再輔以大人之親兵護隨,至少行路之上,大人可無憂矣!”
看着姚元那張諂媚的臭臉,韓濤恨不能捶個稀巴爛。
心裡後悔不已,自己怎麼沒早一步想到這架馬車……
賈琮則饒有興趣的看着這架“防彈”馬車,他之前就有想過此事,日後仇家不少,不能大意。
卻不想今日就得了一架。
姚元見賈琮感興趣,登時大喜過望,他原還怕賈琮是九邊歸來的勇士,淡漠生死呢……
見賈琮喜歡,他越發來了精神,躬身爲賈琮介紹道:“大人,這架馬車是前指揮使駱大人精心打造的,四面皆用三寸厚的精鐵包裹,尋常弓弩箭矢,絕無可能穿透。而且,這裡還另有玄機!”
說着,姚元將車馬打開,從裡面將前車壁上的一把手轉動了一週,就見車門正上方,緩緩露出一排閃着森然光澤的利箭。
姚元笑道:“此車攻守兼備,必不會讓大人失望。”
一旁韓濤酸溜溜道:“真到了讓大人一個人在車內放箭殺敵的地步,哼哼,就算箭矢再多一倍,精鐵再厚三尺,又有何用?”
“你……”
見韓濤當面拆臺,姚元大怒,瞪眼過去。
正準備書什麼,就聽賈琮笑道:“如今都中錦衣親軍裡,就你們這幾個頂用的了,若是還無故內鬥,呵呵,換誰來當這個指揮使也沒用。”
“卑職不敢!”
韓濤、姚元忙躬身請罪。
賈琮一邊打量着馬車,一邊隨意的擺手道:“敢不敢隨你們自己,我雖是錦衣指揮使,卻也是榮國府承襲二等伯的勳貴,真覺得扶不起你們,大不了向陛下請辭,我倒要看看,還有哪個能再拉你們一把。到那時,陛下說不得會下狠手,清洗一遍,從起爐竈,其實陛下原有此意……”
韓濤和姚元二人聞言,唬的紛紛變了臉色,跪地誓道:“卑職絕不敢再讓大人失望!”
賈琮見好就收,叫起後,吩咐道:“你二人回去,整理一下外省各衛的錦衣名單,專挑出一批資歷在十三年以上的精幹老人,我會簽發調令,調其入京。如今都中人手太過單薄,底層多是些混事的。也就能在賈家這樣的良善人家裡充當個耳目,沒多少用處。”
說着,看了韓濤一眼。
韓濤聞言面色悻悻,忙擔保道:“都中各府的人事分佈,卑職稍候派人給大人送來。”
賈琮搖頭道:“按規矩來吧,另外……”他看向姚元,沉聲道:“南鎮撫司的作用要儘快發揮出來,錦衣親軍就要重豎威嚴,但越是這個時候,越不容出混帳事。盯着咱們的人不知有多少,這不用我再多說吧?”
姚元聞言神色一震,心中對賈琮的看法又上了一層,他萬沒想到,賈琮會有這等居安思危的念頭,忙保證道:“大人放心,卑職省得。”
賈琮點點頭,又看向面色不大自然的韓濤,正色道:“下面的力士是什麼成色你自己心裡清楚,比南廂那些青皮強不了多少。所以,更要趁現在還未尾大不掉時,早早淘洗乾淨,不給朝堂上那些人發難的機會。
你們務必要明白一點,錦衣親軍不是文官,更不是勳貴。文官若犯錯,了不得貶官流外,武勳犯些錯,朝廷甚至都不會計較。可若錦衣親軍犯了錯,丟了陛下的體面……
錦衣家法,你二人比我熟。”
此番言論一出,韓濤和姚元二人,更是如看鬼神般看着賈琮,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賈琮能想的如此深遠,如此……滴水不漏!
二人再度跪下參拜,沉聲道:“卑職願遵大人之命!”
賈琮幾番敲打,至此爲止,道:“那就去做事罷,記住,想要讓錦衣親軍真的重新站起來,甚至比原先站的更穩,那就一定不要讓對手發現破綻。對於錦衣親軍而言,越是低級的,越致命。”
韓濤、姚元二人正要領命,就聽到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賈琮親兵隊正郭鄖領着兩個黃門太監急急入內,爲首一黃門看到賈琮後,明顯舒了口氣,而後大聲道:“陛下有旨:傳二等忠勇伯,錦衣親軍指揮使賈琮,入文華殿自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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