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西城,鈺琅街。
一千五百錦衣緹騎將白家大宅前後左右圍的水泄不通。
並不攻伐,但便是連只飛鳥都要射落。
所舉大義,便是誅除鹽賊!
包圍了一夜,白家人無一人敢閤眼。
都知道錦衣衛的這位少年指揮使,最好奇襲。
萬一他們剛閉眼,成千上萬的緹騎涌上來抄家滅門,那該如何是好?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最令人恐怖的是,白家每每用吊籃派人去交涉。
不管是要金要銀還是要女人,只要開口,萬事都好商量。
可是,派出去的人,卻都如石投大海,連聲迴響都沒有……
白家人就在黑暗和恐懼中熬過了平生最難熬的一夜,老幼婦孺一起,幾欲崩潰。
直到東方啓明星升起,一抹魚肚白突破黑暗,天色漸明後,自四面八方傳來一陣陣肉香味,白家人才疲憊的發現,終於熬過去了。
而那肉香味,卻是自四處街口駐紮的錦衣緹騎處傳來的。
他們在食肉粥……
遙遙看到這一幕,百十年裡在揚州府都不可一世的白家人簡直血淚滿眶!
還有沒有天理?!
在高牆上瞭望了一夜的白世傑,再度派人去搭話,還準備了兩筐黃橋燒餅。
然而這一次,他終於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是怎麼消失掉的了……
那四五個僕人剛靠近錦衣緹騎駐紮之地,就撲出一羣虎狼之兵,將他們全部拿下,然後押到街角拐彎處,不見了。
生死不知!
送去的黃橋燒餅和點心灑落一地,無人理會。
看到這一幕,白世傑打心底深處發寒。
更讓他心底發寒的,是護衛白家大宅的鹽丁們的軍心已然不穩。
白家的賞錢是高,可銀子再多,也沒性命重要,還是全家性命!
這可不是亂事,地方巨室豪族建個土堡就能割據自保的時代。
雖然天下多有不太平,蟊賊很多,但大體國勢卻還是穩中向上的。
這個時候和天家錦衣衛對抗,是嫌全家活夠了嗎?
若非白世傑每每拿歷代皇帝的褒讚,甚至連太上皇御筆親書賜給白家“國之義商”的牌匾都從白家祖祠中擡了出來,就放在門樓上,鹽丁們怕早就散了!
這是一個生死關啊!
這一夜,白世傑快將腸子都悔青了。
當初賈琮帶着那十來人在揚州府露面時,他就該使出雷霆手段,一舉將其擊殺!
那個時候,殺這一行人對他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爲了避嫌,他竟然遲疑了。
然而這一遲疑,那位賈清臣就再沒給他機會,反而利用了他,使出一招瞞天過海之計,一舉拿下了劉昭。
自此,才真的在江南地界上成了氣候。
放虎歸山,果然後患無窮!
只一夜,曾經揚州府權勢最炙的白世傑,彷彿老了十歲二十歲。
連腰背都有些佝僂了……
他現在不盼其他,只希望曾經施下的恩惠,潑出的金山銀海,送出的絕世美人,能助他白家度過這一劫。
他已不指望其他七大鹽商伸援手,從趙家那條老狗站出來的那一刻,白世傑就知道,其他七家指望不上了……
白世傑雖然年輕,但不幼稚。
好在,他的希望並沒完全落空……
辰時剛過,死寂的鈺琅街終於出現了波瀾。
五六十名戴璞巾着青衿的生員出現了,別看這些瘦弱的儒生們只這點人數,但對上千餘彪悍緹騎,竟毫不落下風。
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錦衣衛落魄了十多年,十多年前這些士子多是稚童,哪裡知道錦衣之威?
再加上讀書人的超然地位,生員見官不拜,舉人與縣官以朋友相稱。
這些讀書種子們聚在一起,連督撫衙門都敢進,更何況一羣突然出現的丘八?
這太平盛世,輪不到武夫逞威!
“白家乃忠義之家,鋪橋修路,賑濟災民,活人無數,緣何受此之辱?”
“縣學府學,常年受白家資助,得以讓我等有讀書之所,有米糧果腹,此爲大乾養才也,爾等怎敢放肆?”
“問你們白家何罪,爾等竟說不出來,簡直豈有此理!!”
隨着一羣生員舉人們的討伐,而錦衣緹騎們答不上來,氣勢似衰落下去,原本遠遠圍觀的百姓們也都擁了過來,紛紛替白家說好話……
在這個極注重鄉黨的年代,魚肉鄉民唯有癡蠢之極的蠢貨纔會爲之。
像白家這樣的百年豪族,最重造福鄉杍。
不提揚州府受過白家恩惠的有多少,單說靠白家吃飯的人家,都成千上萬!
之前沒人起頭,所以沒人敢上前對官軍如何。
如今有那麼多讀書種子起頭,這些百姓們頓時被帶動起來,呼啦啦的圍過來。
左一個道白家仁慈,右一個說白家恩義。
七嘴八舌的,都說白家千好萬好,漸成洶涌之勢……
眼見無數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數十儒生的帶領下,越發往裡逼近,駐守鈺琅街的六大千戶額頭見汗。
這等陣勢,別說他們,就是江南總督至此,也不敢妄動刀兵,只能好言相勸。
只可惜六大千戶加一起,也耍不過一個秀才的嘴皮子……
眼見形勢危急,錦衣緹騎們連連後退,激進些的百姓甚至開始撿石子丟人,忽然從百姓後方傳來兩道巨大的“炮竹聲”。
然後就見擁擠的人潮如同被一艘鉅艦劈風斬浪般劃開……
數十身着玄色錦衣的緹騎,個個面容可怖,疤痕駭人,以強力將人羣分開,敢有反抗者,劈頭蓋臉便是一通繡春刀伺候。百姓就是如此,你軟他就硬,你硬時,他也就安分了。雖然聽起來嘲諷,但大多時都是如此……
衆悍勇緹騎,護着當中一個騎白馬的貴少年緩緩駛來。
而見到這位少年到來,之前一直連連讓步的錦衣緹騎們氣勢陡然一變,也變得兇悍起來,再不肯退讓一步,哪怕被那羣舉人、生員們相逼。
當賈琮騎馬到來時,便看到一箇中年舉人指着之江省千戶周青的鼻子在訓斥,氣焰囂張之極。
見到賈琮到來,那中年舉人似乎還準備將矛頭對準賈琮,冷笑睥睨相看,不用賈琮介紹就問道:“你就是寫人生若只如初見的賈清臣?”
賈琮聲音淡漠的吩咐道:“扒去他的頭巾儒衫,打入詔獄。”
“喏!”
對面羞愧不已的周青立刻領命,安排手下動手。
那中年舉子橫眉冷對,尖聲道:“誰敢?我是貞元二十三年戊戌科桂榜二十四名舉人周韻安,哪個敢對本老爺不敬?一羣狗番子,你們以爲還是前朝緹騎橫行時?”
“掌嘴。”
賈琮淡淡道。
周青許是爲了補過,親自上前,一把抓住他這個本家的領口,在衆人驚駭聲中,大耳刮狠抽起來。
賈琮不說停,他就不停手。
只七八個耳光下去,周韻安乾瘦的臉就已經“圓滿紅潤”起來,等到十三四下時,整個人已經站立不穩,目光渙散。
賈琮這纔開口道:“扒下他的青衿儒衫,打入詔獄。”
周青狠出了口惡氣後,神清氣爽,目光敬仰熱切的看着賈琮,大聲應道:“喏!”
卻聽賈琮冷淡道:“下一次再讓人指着鼻子訓斥,損我皇威,家法處置。”
周青神色一凜,低頭愧道:“卑職有辱大人威名,罪該萬死。”
賈琮點點頭,卻沒有再理會,而是看向其他五十多名生員,聲音清冷道:“都是讀書種子,讀聖賢書,受聖賢教誨,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道理是靠聚衆生亂鬧出來的麼?”
若沒之前的下馬威,自然沒人願意和他談什麼。
可有周韻安前車之鑑在,不管事後賈琮會受到什麼影響彈劾,至少現在沒人再願意吃眼前虧。
所以,也就願意好好談一談……
爲首幾個舉子裝束的讀書人相互看了眼,推舉一年輕得體的舉人出列,與賈琮拱手問候道:“敢問,可是賈清臣賈朋友當面?”
舉人之間互稱,以“朋友”相稱。
眼下這個稱呼,明顯是親近之意。
賈琮並不倨傲,翻身下馬回禮道:“正是在下。”
那年輕舉人見他不以高官顯爵自居,仍以讀書人相見,面上帶笑道:“賈朋友,在下應天府舉子孟浩,表字子思……”
賈琮冷靜聽之,孟浩乾咳了聲,繼續道:“我等也是聽聞揚州府積善之家,太上皇親自褒讚國之義商的白家忽然被圍,便過來看看到底出了何事。白家年年捐贈學資與江南省各處府學、縣學和鄉間塾學,牖民先生亦多得白家襄助。所以……”
賈琮點點頭,道:“理解,生員舉子關心國事,也是心懷忠義。不過,這些百姓,是否也是子思兄帶來的?”裹挾百姓和爲民請願,完全是兩回事。
孟浩忙道:“裹挾之事,學生等再不敢爲。這些義民也都是自發的……”
話沒說完,就見賈琮竟重新翻身上馬,居高臨下的看着黑壓壓的一片“義民”,大聲道:“錦衣衛於揚州府設大營,就在鳳凰島上。如今營建活計還剩一半,正要徵召百姓前去勞役。爾等義民如此忠義,自當不落人後。一柱香後開始清點在場人數、姓名、住宅地址,明日卯時初刻(凌晨五點)鳳凰島點卯,登記在冊而不至者,流三千里!”
此番言論一出,在場的百姓如同躲避瘟疫般個個臉色蒼白拼命往後躲靠。
如果說這個世上對於尋常百姓而言,還有什麼是比稅賦更可怕的,那一定是徭役。
稅賦只要銀子,徭役卻有可能要命!
本朝徭役雖然可以用銀子來抵,但若官府一定要徵召,誰又能扛得住?
所以根本不用一柱香的功夫,只一轉眼,原本洶涌澎湃想要主持公義的人潮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孟浩孟子思等數十個讀書種子們見此,無不目瞪口呆的看着賈琮。
權利,還能這樣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