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偏廳靈堂上,賈琮大哭之聲,引得滿堂落淚。
他這一哭,原本還擔心哭不出來的賈環也開始跟着嚎,賈蘭也跟着哭。
賈璉之前不過勉強落淚,此刻自然不能甘於人後,哭的昏天暗地,看的王熙鳳滿眼譏諷……
但聞喪前來弔祭的各府內眷們見了,卻無不稱讚賈家子弟純孝……
而本在榮禧堂待男客的賈政得聞賈琮歸來,原還等他去榮禧堂見客,卻聽聞賈琮在靈堂大哭的消息後,忙讓人傳話給王夫人,讓她相勸。
王夫人哪裡還用賈政吩咐,早早就對探春道:“快去請你哥哥起來罷,可憐見的,這老遠回來,又瘦成了這般,哪裡經得起這樣哭?”
探春聞言,忙去上前攙扶賈琮,只是一時間竟扶不起來。
寶釵見之心裡大痛,心疼不已,只是她卻不好上前。
她與寶玉是姨表姊弟,和賈琮卻隔了一層。
此刻有別府誥命內眷在,她若上前,便是輕狂不自重了。
不過湘雲不妨事,寶釵便在湘雲耳邊叮囑了兩句。
湘雲本就想上前幫忙,這會兒得了寶釵的叮囑,愈發“名正言順”,便上前與探春一左一右攙起了賈琮。
賈琮起身後,只見雙目赤紅,隱隱腫起。
再加上一臉風霜之色,和印象中濁世公子的模樣對比,着實讓人心疼。
他先與身旁的探春、湘雲點點頭後,又自己整理了番儀容,而後對王夫人、薛姨媽等人躬身禮道:“賈琮見過太太、姨媽、諸位夫人。”聲音沙啞。
衆人忙叫起免禮,王夫人憐惜道:“好了,在家裡就不必多禮了。先隨我們去見老太太吧,之前老太太還在嘆息,你若能回來,也能見一面。大太太走前,還清醒了會兒,有話叮囑你呢。”
賈琮再度落淚道:“皆琮之不孝也!”
薛姨媽一直打量着賈琮的周身氣度,這會兒問道:“哥兒幾時往回趕的?”
賈琮道:“回姨媽,琮臘月三十因急事南下粵州,正月二十六領旨意歸揚州,再折返都中,今日方至。”
聽聞此言,走過這段路的薛姨媽掩口駭然驚歎道:“老天爺!怪道黑瘦成這個模樣,你這哪裡是在趕路,分明是在趕命!”
王夫人勸道:“好了,這些且後面再說,先去見了老太太,再往榮禧堂去見老爺罷。老太太那邊也還有客,咱們都在這,她老人家周全不來,到底有了春秋……”
一行人遂往外走去,只留賈璉、鳳姐兒做孝子孝媳,迎春同留下來作孝禮,畢竟她還未出閣。
賈環、賈蘭叔侄二人穿着孝衣,跟在賈琮身後。
前面王夫人、薛姨媽引着諸外婦行去,李紈、寶釵、湘雲、探春、惜春、寶玉等在後。
此刻雖不能說話,但賈琮的目光卻與寶釵幾次相觸。
那綿軟細膩,溫柔纏綿的目光,讓賈琮之前心中激盪苦澀的心境平緩了許多。
而賈琮明亮鋒利的眼神,卻讓寶釵心中跳躍,攪起滿腔思戀……
寶玉漸漸靠了過來,先看着賈琮連連搖頭,道:“黑了好多,也瘦了……”而後切入正題:“賈琮,林妹妹何時能到?”
賈琮看了他一眼,一旁湘雲惱道:“愛哥哥,你這會兒問這個?”
寶玉認真解釋道:“大娘去了,我們自該傷心哀悼,卻也不必太過悲痛,連正經日子也不過了……咳咳。”正說着,被一陣風颳過來的煙給嗆住了,他惱道:“按我的道理,連這紙錢都不該燒!這紙錢原是後人異端,不是孔子遺訓。只要逢時按節,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爲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淨,便可爲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可憐世人皆不知原故,我心裡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鍾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
探春忍不住笑了下,忙又繃緊俏臉,道:“二哥哥被煙氣薰了下,就薰出這般多大道理來。快去同老爺講講吧,老爺必定會高興的!”
寶玉聞言一滯,隨即跺腳嗔怪道:“三妹妹如今也愈發頑皮了,就會拿我取笑!”
開什麼頑笑,讓他去勸賈政別給邢夫人燒紙,上一爐香再饒一杯清茶就行,那估計大家很快就會給他燒香了……
只是這嬌嗔的語氣旁人倒還罷,跟在賈琮身後的賈環,卻膈應的一張臉差點扭曲……
他身旁的賈蘭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後示意最前面王夫人還在呢。
這時寶釵提醒道:“都快別說了,這會兒讓人瞧見了不像。”又與賈琮對視一眼後,眸光似水……
衆人方收斂住,再不多言,一起往榮慶堂行去。
……
榮慶堂內,賈母坐在高臺軟榻上。
周遭還有六七家誥命,正一起說着閒話。
王夫人等人入內後,衆人起身相見,又重新落座。
賈琮上前,行大禮道:“賈琮給老太太請安。”
賈母在上頭,看着下面賈琮這幅不冷不熱生而疏離的模樣,便心生不喜,淡淡應道:“回來了就好,起來罷。給大太太磕過頭了?”
賈琮還未言,王夫人便在一旁解釋道:“已經哭過了,哭的太狠,連前面老爺都驚動了。派人傳話讓我勸住,先給老太太請安,再去榮禧堂見客。”
賈母看了眼堂下賈琮的模樣,黑瘦粗糙,模樣不討人喜,一身粗衣風塵僕僕,更讓人不喜。
她看了眼還在一旁抹淚的一年輕婦人,忽問道:“琮哥兒,我問你,你與我如實回答。江南甄家的頫哥兒是怎麼回事?你爲何要害他性命?你莫不是不知道,甄家與我賈家相交甚厚,幾輩子的交情?”
賈琮聞言,眉頭微皺,道:“回老太太話,甄頫與反賊勾結,欲謀我性命,故而除之。”
“胡說!”
賈母身旁那年輕婦人激動不已,忍不住開口道:“我頫弟最是儒雅,江南誰人不知其知禮高義?但凡有求到甄家門上的,少有他不幫的。好端端的,他怎會害你?”
賈母也奇道:“他怎麼不害別人,只害你?”
那少婦得了賈母助攻,愈發漲了氣焰,激動道:“我頫弟之前還曾書信於我,讓我見見大名鼎鼎的清臣公子,若能求得墨寶一副,便是最好的年禮。他那樣推崇你,怎會害你?必是你這般模樣,空負偌大名聲,卻不及我頫弟風流,嫉賢妒能而害之!我甄家必不與你相干!”
這質問發難的口氣,讓榮慶堂內的氣氛忽然一凝,連賈母的臉色都變了變。
在她看來,甄家不比旁家,且與賈家幾輩子交情。
賈琮已經將人殺了,爲了彌補兩家關係,她這個做長輩的,自然該狠狠斥罵賈琮一遭。
何況人家都上門哭訴來了。
可她罵是一回事,她是賈琮祖母,打罵都隨她。
然而外人進門來罵,那就是不知禮了……
只是到底念及甄家死了人,所以還是決定再退讓幾步……
寶釵、湘雲、探春等人無不擔憂的看着賈琮,見他一身粗陋,面容慘淡,都難過不已。
更爲他擔心。
然而衆人卻發現賈琮的氣度慢慢變化了,他目光淡漠的看着那年輕婦人,問道:“汝爲何人?”
那年輕婦人昂起下巴,淚目卻傲然道:“我乃二等襄陽侯夫人,原江南甄家四姑娘……汝不過二等伯,還想讓我與你行禮不成?”
賈母都羞惱啐道:“什麼好下流種子,還想排排官位高低,耍耍威風不成?我問你,你害了甄家大哥兒的性命,甄家太夫人和老爺,沒有興師問罪,讓你磕頭賠罪?”
賈琮淡淡道:“回老太太的話,自今而後,已經沒有甄家了。”
聽他這般說,賈母心中咯噔一聲,那少婦更是眼睛一直,看着賈琮忙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賈琮垂下眼簾,道:“六日之前,琮奉天子旨意,查抄甄家。適時正爲甄家太夫人李氏七十壽誕,故而才能將甄氏族人悉數緝拿到案,此刻押在金陵千戶所獄牢中,等待聖意裁決。”
說罷,不給賈母機會,他看着那年輕婦人又沉聲道:“今日看在你入賈家憑弔大太太的面上,我方與你說這些,望汝自重,莫再多言。連宮中皇后都不敢幹知政事,汝爲何人,不知婦德爲何物耶?”
那年輕美婦聞言,瞠目結舌罷,又用繡帕掩面大哭。
賈母這才反應過來,氣的渾身哆嗦。
在她看來,賈琮如此粗蠻的對待一個女客,不止在羞辱人家,也是在羞辱她!
這要傳出去,人家會如何看她?
如賈家這樣的人家,最看重的,不就是一個體面?
不給大人留面子的孩子,連寶玉都要打死,更何況是這個孽障?
且他這番話,哪裡只是說給甄家四姑娘聽的,也是說給她這個老太婆聽的!
賈母勃然大怒下,就要讓人教訓賈琮,卻忽然聽門外傳來通秉聲:“老太太、太太,門外來了傳旨天使,請三爺接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