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熱鬧的燈節過去,大乾十年的新年,算是終了了。
府衙開衙,百業開箱。
無論官民,都開始了新一年的繁忙。
而在燈節那日鼓樓大街發生的奇事,也隨着衆人口口相傳,散播開來。
都中諸多百姓,第一次聽說了這家“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賣的書坊,以爲奇事。
只是這種事,在尋常百姓耳中,不過是一個消遣的樂子,不以爲意。
二十兩就能夠讓一家吃喝一年的時代,沒有哪個普通百姓會花半年的銀錢買一套“華而不實”的書。
可此事在讀書人耳中,卻蕩起了巨大的風波。
有贊世翰堂數十年不易其志堅守祖制之風骨者,也有罵其譁衆取寵不知變通者。
更有甚者,有人將世翰堂之做法,與如今朝堂上日漸激烈的變法之事聯繫在一起,辯其是非對錯,推波助瀾……
使得世翰堂燈節一事,在朝野上下傳播的愈演愈烈。
也因此大名,不管是贊者,還是罵者,只要囊中稍微寬裕些,多半都會遣人去鼓樓大街,買一套“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賣”的書回來,看看到底如何。
一時間,世翰堂的書,竟隱隱和“着儒衫戴青衿者”甚至與朝爭掛上了鉤。
愈發揚名。
在國子監中,即使有些家資不寬裕者,也寧可節衣縮食,省吃儉用,買一套世翰堂的書,以爲雅士之餘,亦標明身份。
大乾開國百年,世風原本就漸起奢華,世翰堂的書,此時居然成了相互攀比的象徵。
而許多不學無術卻多財之輩,爲了妝扮身份,也願意花費三倍的價錢,來買一套世翰堂的書來裝點門面。
如此一來,自上元燈節之後,短短數日裡,世翰堂賣出的書,倒比之前數年賣出的還多。
若非早先半月,賈琮就要求林誠倪二加大投入,將老底兒都投進來,刻板印刷,再加上之前多年的庫存,世翰堂的書怕要供不應求了。
至於有人在世翰堂,無心之下發現了《聊齋志異》。
初讀之後便驚爲天人,再度引起種種熱潮,使得世翰堂之書,有洛陽紙貴之勢,自不必再多言。
然這一切繁華鬧事,暫時都和賈琮無關了。
在主導了燈節那場戲後,賈琮便再度蟄伏起來。
並且鄭重告誡林誠、倪二兩人:得意時莫要忘形。
如今他們根基都太淺,任何的招搖,都可能引來滅頂的打擊。
尤其是在和朝堂變法之事產生瓜葛後,這是連賈琮都沒有想到,也無法左右的巨浪。
這個時候,悶聲發財,緩緩積累力量纔是王道。
再有不知足,搞小動作,是禍非福。
有了燈節的巨大成功,原本就對賈琮信服的林誠、倪二兩人,如今更是言聽計從。
對於賈琮的吩咐,自然無有不遵。
原本和夥計邱三制定的一系列揚名“奇事”,也就至此按下,以免畫蛇添足。
如此一來,隱隱被推到風口浪尖的世翰堂,竟又平穩的回落着陸,隱聲匿跡……
……
榮府,墨竹院。
正堂。
淡淡晨曦的光束,透過窗紙揮灑進來。
堂內熏籠裡點着銀霜炭,溫暖中散着清香。
身着一襲白衫的賈琮,坐於東側臨窗的桌几上,靜神專注的讀書。
世翰堂的成功,對他來說,好似沒能帶起一絲波瀾。
生活也並沒有起多大的變化,每日裡依舊是讀書寫字。
只是,他覺得沒有多大的變化,在其他人眼中,他的變化,卻一日勝過一日……
西側桌几上,賈環身形不正的趴在桌面上,一臉無精打采,眼睛並沒落在書頁上,反而時不時的吊着眼往正中紫檀大桌方向瞄去,眼神不善……
而正中桌几後坐着的寶玉,往常都是將琮環二人當做透明人,可近來,眼神卻不時的掃過賈琮,目光惋惜。
他也終於在無意間,發現了賈琮不俗的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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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凹陷的眼窩和臉頰,如今漸漸潤澤。
記憶中膽小怯懦,拘謹小氣的氣度,也成了灑脫不羈之態。
賈寶玉萬萬沒想到,曾經形容卑微的賈琮,竟成了如玉公子。
他不是好妒小氣之人,見此情形,心中不僅沒甚妒意,反而很欣賞。
可欣賞之後,就是惋惜。
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如女孩子一樣金貴的人兒,竟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
這般人縱然生的再好,也只白得一副好皮囊罷了。
而且瞧他那死鑽書的模樣,也不似能覺迷途而知返之輩。
唉。
心中不知幾番嘆息。
舉世皆濁吾獨清……
“哼!”
賈環見賈寶玉再次看了賈琮一眼,極不高興的悄悄哼了聲。
當然,不敢讓寶玉聽到……
可是他心裡真真不高興了,寶玉整日裡和家裡姊妹們頑耍,還不夠,還想將賈琮也搶跑。
又心生擔憂,要是連賈琮這樣和他一般“歪眉斜眼”的,也背叛了他,那他還同哪個去頑?
本就無心念書,此刻心生憂慮,賈環就愈發一個字看不進去了。
正當他一會兒瞅瞅這個,一會兒瞅瞅那個,百無聊賴,趴在桌几上練魔術手法等放學時,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大對。
眼睛下意識的往門口方向一掃,正對上一雙森嚴的眼睛……
這一刻,賈環的小心肝兒齊齊一顫,面色瞬間煞白,小身板兒都顫慄起來……
“哼!”
賈政站在門口,看着他那庶子歪七扭八的趴在書桌上,卻把書本推到一旁,手裡只顧把玩着一根繩子,生的好模樣,偏吊眼斜睛,形容猥瑣,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再見他被嚇的如被雷劈,愈發惱火。
不過這一聲冷哼,總算驚醒了嚇的快要尿褲子的賈環,忙不迭的起身繞出書桌,過來行禮。
前面的賈寶玉和對面的賈琮亦是如此。
一番見禮後,賈政先狠狠將賈環和寶玉訓了通後,又贊起賈琮來:“琮兒讀書心神專注,不惑於外物,必能聞達於舉業之道。”
賈琮謙讓了番後,賈政看他的目光卻愈發和善。
賈政有半月餘未見賈琮,此刻再一端詳,也忽然發現了賈琮的不俗變化,登時驚喜起來。
原本他就看好賈琮的氣度,只可惜賈琮長的尋常。
卻不想,一段時間沒見,賈琮竟長的愈發好了。
千萬不要以爲這是賈政膚淺,從唐時起,至前宋七百餘年裡,再至今日,文人對顏值的要求達到了巔峰。
想做官只靠學問好,那是沒用的。
科舉之後,吏部選官有四個審覈標準,分別是:
身、言、書、判。
後三者且不談,這個爲首的身,指的便是顏值。
前朝宰相蔡確曾向神宗舉薦一個叫王迥的人爲監司,宋神宗欣然應允。
並不是因爲王迥有多大的能力,相反王迥這個人人品還比較差,也沒念過什麼書,時不時還鬧個笑話。
然而宋神宗完全是因爲王迥顏值高,才應允了蔡確的舉薦。
史書中對王迥顏值的描述是“貌瑩寒玉,神凝秋水,姿狀甚美”。
後來蔡確又給哲宗皇帝舉薦一人,叫袁應中。
此人不似王迥,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但這兄臺卻滿臉的麻子,肩胛骨長得還有點歪,肩膀總是斜着。
哲宗皇帝剛看了一眼,就讓他哪涼快哪呆着去了……
由此可見,顏值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性。
當日賈政對賈雨村一見如故,並大力相助,除卻因爲是妹丈林如海舉薦外,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就是賈雨村“相貌魁偉”,顏值極高……
原本賈政心裡還有些遺憾,賈琮相貌雖不說奇峻,可着實與好看沾不上邊。
這樣的相貌,在日後選官時註定要受到影響的。
可現在看來,先前竟是走了眼。
只一轉眼,賈琮吃的胖些,相貌竟如此之好。
成了翩翩公子,還在寶玉之上!
只是賈政的驚喜沒有貫徹到底,面色變了變。
倒不是爲了賈寶玉,而是想起了賈琮緣何會這般俊秀。
賈琮有一個花魁出身的生母,不怪長的好看……
雖然賈政沒見過,可能當豔絕都中的花魁,想也能想到長的有多好。
可惜,這個身份實在是……
若被小人知道了去,怕多有艱難。
賈政心裡嘆息了聲,隨即又打起精神來。
賈琮母族雖然出身卑賤,可他還是榮國公的子孫,哪個敢小瞧了去?
又有衍聖公牖民先生的看重,就更不會有問題了。
如今士林中,論德望之高無出牖民先生之右者!
念及此,賈政心情轉好,對三人繼續道:“舉業一途,路遙且艱,唯有勤學苦讀,心無旁騖,方能有所獲。
若是三心二意,心生怠慢,必難成事。”
三人一起躬身領教後,賈政又對賈環道:“既然你在這靜不下心讀書,往後還是去學裡罷,讓學裡太爺教你。”
“噼啪!”
一道晴天霹靂,就這樣落在了小賈環頭上。
那一瞬間眼神的空洞,差點讓賈政都心生不忍。
不過也只那一瞬間,對於這個逆子的頑劣性,賈政心中有數。
瞥了他一眼後,目光又落在緊緊垂着頭,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的賈寶玉身上。
不過看着鵪鶉一樣低着頭的寶玉,賈政只皺了皺眉,到底沒說什麼,讓一旁的賈環大失所望……
賈寶玉去不去學裡讀書,決定權並不在賈政手上,這要看老太太的意思。
哼了聲後,賈政看向賈琮,說出了今日來意:“後日是老太太生辰,琮兒與寶玉一起隨我待客吧。
你也漸大了,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爲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
只一味的讀書,難免成了書呆子,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子弟該做的。”
賈琮聞言,擡起頭看向賈政,眼中閃過一抹訝然,隨即便是壓抑不住的驚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