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清江浦,河道衙門
隨着時間過去,京營兵馬已經佈置在南河諸堤壩上,策應險工,而蔡權、謝再義等將校派了一波又一波的傳令兵,聆聽着賈珩下一步的方略。
因爲淮揚、淮徐堤堰、閘壩衆多,賈珩沒有開傳送,不能每個地方都跑,等稍作休整後,就會坐鎮清江浦以及看顧洪澤湖,後者蓄水量驚人,需要他親自坐鎮。
「兩江總督沈邡來了?「賈珩剛在衙門內坐定,就聽着一個錦衣校尉敘說完此事,面上不由陷入思索之色。
這個老狐狸,先前得了他的書信和公文的催促以後,在江南大造聲勢,現在出了事情,第一時間過來,一副忠於王事的模樣。
徐開道:「大人,下一步有何方略。」
賈珩想了想,沉吟說道:「本官說,你記。」
徐開聞言,面色一肅,連忙來到書案後,拿起毛筆。
賈珩道:「大水之後多有瘟疫,悉因罹難之屍發泡於河水,瘟瘴蘊生,百姓誤飲生水而致,傳本帥將令,嚴令京營將校巡查沿河守堤軍卒,一律都要飲開水、用熟食,同時對淮揚、淮徐官府貼布告示以百姓,謹防瘟毒蔓延,另外以軍醫採購大量草藥、砂糖、生薑熬製薑湯以備不測,採購石灰在沿河營房、草棚廣灑,此物不僅可防蛇蟲,也能殺滅瘟毒。」
徐開聞言,連忙寫好。
賈珩道:「讓書吏傳抄諸河堤將校,照此辦理,不得敷衍!」徐開吩咐着河道衙門的書吏,經由京營騎軍傳遞諸地。
賈珩此刻也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徐開已是驚異地看向對面的少年,天下當真有生而知之者,大水之後必有瘟疫,以及相應對策,他在一些雜書上也有看到,不想眼前這位永寧伯競通曉此法?
賈珩放下茶盅,道:「此外,揚州那邊兒的商人還有金陵的商人可能要趁着這次水災,囤貨居奇,這些由兩江總督與趙閣***同操持。」
商人借水災囤貨居奇,這是在揚州聽林如海給他透露的消息,如果河堤真的決口,這些商人就想賣高價糧。
徐開眉頭緊皺,道:「大人如何處置此事?」
賈珩道:「回程路上和趙閣老提起過此事不得不防,如今由其坐鎮淮安,統籌調度,錦衣府暗中偵知情事,凡有坐地起價,不法之事,朝廷絕不姑息。」
崇平帝派一位閣臣的目的,就是爲了這個,他協調軍民全力抗洪、防汛,而趙默這樣執掌刑部的閣臣坐鎮後方,協調兩江總督衙門以及布政司、漕運部院,最爲合適不過。
也不能一直讓他在前面得罪人。
徐開默然片刻,道:「比起開封府,軍民一心,如今南河事務,重重掣肘,千頭萬緒,一團亂麻。」
這幾天能明顯感覺到,眼前這位少年勳貴大多時間都浪費在協調、轉圜同僚上,需要與漕運總督、內閣大臣,還要前往揚州調撥兵馬。
整個過程怎麼說呢?大抵給徐開的感覺,就是一股凝滯的味道,沒有在開封時候絲滑。
賈珩看了一徐開一眼,心道,這位翰林孺子可教。
他之所以帶上這位徐開,就有收服這位翰林之意,因某種政治主張吸引一些統治集團的士大夫精英圍攏在身旁,認可他的治政主張。
就是再腐朽的王朝,都有一些有識之士,所謂破船還有三斤釘,只是比較少,勢單力薄,他不爭取,不是被打壓排擠,就是喪失初心,同流合污。
賈珩道:「終究是成了,無非本官奔波幾次,費些心思,得罪一些人罷了,苟利
後面的兩句詩,語氣輕描淡寫,卻偏偏理所當然。
徐開心頭微震,看向對面的少年,這是當初這位
永寧伯當初與朝堂攻訐時,曾擲地有聲的兩句詩。
而這段時日,這位翰林幾乎是看着賈珩腳踏實地,任勞任怨。
是啊,終究是成了,這要換別人來,只怕宛如陷入泥沼,諸方扯皮。
賈珩這一路上,也不是沒有遇到阻力,但不論是杜季同還是水裕,都是強勢地一巴掌拍下去,愛誰誰!
代價自然是被人不爽,得罪了人,但卻節省了時間。
賈珩說道:「徐侍講,先點驗河庫道準備的石料土工,彙總成冊,等會兒本官稍微歇息後,要親自查問。」
他還要給崇平帝書寫奏疏,陳述揚州之行發現江北大營的弊端,以便爲將來作鋪墊。
身在江淮,南北分隔,奏疏是不能停了,實時反饋抗洪的進度,尤其是揚州調兵的經過,如果他不寫奏疏,別人就要寫了。
神京城,大明宮
此刻,崇平帝就閱覽了賈珩前日在淮安府河道衙門整治一應河官的奏疏,面色微頓,鬆了一口氣,只覺心滿意足,好似自己做成了一件大事。
如果說賈珩在徐州書寫的那一封奏疏是,「聖上,我有一個方案,下面是可行性預估,以及這般做的考量。」
天子一看,可行,朕好像也是這般想的,圈閱照準。那麼這一封就是,「按以上辦理,成果斐然。」
這就是事前預估,事中反饋,事後評析.要讓人有一種充分的參與感,好比看球賽,他某種程度上代入了某支球隊,某個球星,粉絲。
最後乾巴巴告訴他一個結果,他自然漠不關心。
當然,不是任何大臣都能如賈珩一般這樣奏事。
一來,哪怕是普通人的注意力尚且稀缺,統御九州萬方的九五之尊,注意力更爲稀缺,二來,得正兒八經有實績。
崇平帝放下奏疏,目光看向外間的天色。
「陛下,內閣,軍機處,六部九卿、科道的人,都在含元殿等候了。」戴權近前,低聲說道。
崇平帝放下奏疏,道:「擺駕含元殿。」
自是與一衆閣臣共議前河道總督以及河道衙門諸官河道之責。含元殿
此刻,內閣兩位閣臣,軍機處,六部九卿、科道聚之一堂,心神都在思索着南國大地連綿旬月的暴雨。
可以說,崇平十五年的夏天,江左之地的洪汛,是大漢朝堂君臣最爲關注之事。
「陛下駕到。」
隨着內監的喚聲,崇平帝在含元殿的明堂下的金鑾椅上坐下,接受殿中朝臣行禮。
「諸卿請起。」崇平帝語氣淡淡說道。下方衆臣紛紛拜謝而起。
崇平帝開門見山,面色陰沉似水,說道:「南河總督高斌畏罪自盡,南河河務陷入混亂,朕以賈子鈺總督河道,經其查南河總督高斌,手下河庫道、淮揚、淮徐、淮海諸道官員近年以來,通過浮冒、以次充好等諸位手段,貪腐河帑高達七八百萬兩之巨,致使如今淮南大雨,河堤處處不實。」
陳漢朝廷哪怕再難也會撥付給南河銀兩二百萬兩,如果臨時有事還會撥付例項,只求一夕之安,近五年才因爲北方久旱不雨,在款項上稍有減少,還爲高斌上疏懇求。
而高斌擔任河道總督十年,手中過銀之數可以想見,不過這個銀兩數額只是根據河庫道、淮揚、淮揚兩河務道的估算。
而隨着崇平帝此言一出,殿中衆臣都是心頭一驚。這要是都像泗州一樣.
不,還有朝廷大軍以及兩位朝堂重臣坐鎮淮安府。可天災之力,豈是凡人可以抵擋的?
崇平帝見着下方一衆惶懼之色的衆臣,以一種淡漠的語氣說道:「永寧伯已訊問相關河官堤堰、閘壩之虛實,抽
調在中原平亂的京營兵馬,赴淮揚支援另招募了軍民協助,並以朕所授天子劍與趙卿,共赴揚州,抽調江北大營兵馬支援淮揚等地河堤,兩人籌措銀兩,正在搶修河堤。」
殿中衆臣聞言,心頭微動,心思稍定下來。
抽調京營兵馬,嗯?調動江北大營兵馬?還是和趙閣老一起,這.韓癀眉頭微凝,目光深了深,心頭細品着賈珩的策略。
崇平帝道:「抗洪防汛,事關江左數十萬百姓生死存亡,不可輕忽,然南河總督高斌等人,於治河防汛事玩忽懈怠,於修河款項上下其手,當嚴加懲處。」
「諸卿以爲當如何懲治?」說着,崇平帝看向下方的衆臣,見一時衆人無言,冷聲道:「錦衣府查抄高斌府中之財,折賣家財,只追回了五十萬兩,其他歷年貪墨之財,又在何處?」
此言一出,楊國昌面色微頓,道:「許是爲其揮霍一空,也未可知。」
崇平帝道:「前河東總督查抄財貨經過折賣,還有八十萬兩南河撥付銀兩比之東河更巨,爲何少於東河?高斌貪墨的那些銀子都到哪裡去了?」
銀子只怕用來打點了什麼人,江南官場還是京裡的這些袞袞諸公,否則不至於兩京工部、兩江總督一個向朝廷報告的都沒有。
這時,禮部侍郎龐士朗,道:「聖上,臣以爲只怕爲其上下打點,以爲庇護。
此言一出,韓癀皺了皺眉,瞥了一眼龐士朗。
崇平帝道:「此事當嚴查,將相應貪墨河款儘量追回,另,高斌以及相關河道官員仍應議罪,交部議處,永寧伯在奏疏中陳奏河庫道、淮揚、淮徐、淮海四位管河道,身爲河道屬臣,貪瀆不法,都應嚴厲處置。」
楊國昌道:「聖上,左副都御史彭曄就在南河,可讓其以都憲官主審此案,以正朝廷綱紀。」
這時,刑部侍郎岑維山拱手說道:「聖上,臣以爲彼等貪腐事蹟既已大白於天下,應交由三法司推鞠,明正典刑。」
「那就讓左副都御史彭曄、於德二人與永寧伯,押赴河道一應諸官前往京城訊問。」崇平沉吟片刻,終究說道。
賈子鈺還要整飭河務,委實不宜節外生枝,否則如有牽扯到什麼人,反而多生事端,於大局不利。
「於高斌其人,人雖已身死,但罪孽不消,家眷子嗣仍按犯官論處。」崇平帝面色冷漠,沉聲道。
泗州死了那麼多人,以爲一死就能一了百了,簡直癡心做夢!殿中羣臣面色一肅,拱手應是。
隨着崇平帝對南河河道衙門的一應處置落幕,而賈珩在南河坐鎮後的策略,也隨着羣臣散朝之後的議論消息,撫平着神京一些人躁動的人心。
有永寧伯坐鎮南河,想來縱有險工,也是無虞,先前河南的河堤還是剛修的,現在不是還沒有什麼事兒?
可以說,崇平帝召見羣臣議事,原也有安撫人心之意,否則神京目光都在關注着淮揚之地,擔心萬一普遍決堤,又當如何?淮安府,清江浦
已是夜幕降臨,賈珩沐浴更衣,準備前往書房查看文牘,忽而聽到書吏來報,兩江總督沈邡攜江左布政使,以及內閣大學士趙默前來官廳議事。
賈珩放下手中的書冊,擡眸之間,几案上的燭火映照在目光中,見着一絲思索,對劉積賢說道:「我這就過去。」
此刻,官廳中燈火通明,趙默已先一步與沈邡見過,兩人早年都在江南爲官,又分屬浙黨,交情匪淺,此刻連同江左布政使徐,坐在小几兩側的梨花木椅子上品茗敘話,不遠處的翰林侍講學士徐開在一旁作陪。
隨着書吏所言,賈珩從簾後進入官廳,笑了笑,拱手道:「趙閣老,沈大人。」
沈邡也起得身來,朝着賈珩
還了一禮,拱手道:「永寧伯。」
說來,這是沈邡第一次見着賈珩,打量了下,心頭不敢輕視,與之寒暄幾句。
趙默道:「先前聽書吏說,永寧伯行文淮揚、淮徐府縣,飲用開水,以石灰殺滅瘟毒?」
因爲協調府縣是趙默的職權,故而有此一問。
賈珩道:「大水之後多有瘟疫,本官思及會有百姓誤飲生水而染瘟毒,遂有此行文,趙閣老可是覺得哪裡不妥?」
這是趙默在暗戳戳說自己不和他打招呼。
趙默道:「並無不妥,瘟疫之事,的確不可小視,本官之意還是要慎重起見,不僅對淮安府、揚州、滁州等江左之地盡佈告以諮之,江南等府縣也要提前防備。」
賈珩面色頓了頓,心底有些古怪。
好吧,這是見自己沒有帶他,擔心分瀾了功勞,淡化了存在感。
這時,兩江總督沈邡忽而開口說道:「永寧伯,前南河總督高斌的府邸還在錦衣府的看守之下,所謂死者爲大,何時可予以弔唁?」
賈珩道:「沈大人,南河總督高斌事涉貪瀆之罪,還要等候朝廷旨意,不過據本官所知,看守的錦衣府百戶是不禁人弔唁的吧?」
說着,對一旁的劉積賢吩咐道:「去讓人問問,是不是下面的人阻擋了親屬弔唁。」
劉積賢應命一聲,拱手而去,吩咐着錦衣府衛查問去了。
賈珩轉而看向沈邡,道:「沈大人,南河總督衙門下轄河庫道、淮揚河務道、淮徐河務道,皆有反應,南河總督高斌在任河臺以來,貪腐尤重,方致泗州水災,此事,朝廷勢必要降罪嚴懲。」
這就是賈珩先前以迅雷之勢對河道衙門官員進行掃蕩,隨着這些時間過去,相關河道官員爲了減輕罪責,林林總總將貪腐情況抖落了個乾淨。
沈邡面色淡漠,不置可否說道:「此事尚需經法司鞠問,許是官員爲了推卸其責,而行攀誣之實。」
這些,先前趙閣老自是和他說過,這位永寧伯真是好手段,一招威逼利誘,分化了一衆共進退的河官。
賈珩輕輕一笑,說道:「沈大人是不信我錦衣府的手段?還是要爲高斌喊冤?據本官所知,沈大人和高斌還有些親戚關係罷。」
此言一出,官廳中的氣氛剎那間就變得微妙起來。
趙默眉頭皺了皺,目光幽幽,想了想,決定坐山觀虎鬥,靜觀其變。
而江左布政使徐世魁,則是心頭一動,目光略有些震驚地看向兩位封疆大吏,這是爭鬥起來了?
事實上,河道總督與兩江總督職權部分重疊,前者往往因河務而節制府縣,故而與兩江總督時有齟齬,但因爲高斌與沈邡爲連襟,常有書信交通,倒沒有這般事情。
但問題恰恰出在這裡。
沈邡卻猛地放下茶盅,冷聲道:「永寧伯,沈某方纔就事論事而已,如是永寧伯覺得沈某與高斌同流合污,因緣爲女幹,儘可上疏彈劾。」
趙默在一旁這纔打了個圓場,勸道:「節夫,永寧伯絕無此意。」
賈珩眸光眯了眯,輕笑了下,說道:「沈大人稍安勿躁,有親戚的多了,本官自不會無憑無據彈劾沈大人,只是高斌貪瀆之罪,罪證確鑿!如說屈打成招,肆意攀誣,在其宅邸共抄沒折賣出五十萬兩財貨,以高斌之俸祿,就是在河督任上幹上一百年,也積攢不下這等傢俬!況據其下屬供述,皆有其他證據相爲佐證,鐵證如山。
這就是他爭執的本質,否則讓這沈邡說什麼屈打成招,子虛烏有,還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員願意相信是錦衣府羅織罪名。
這是他萬萬不能容忍的!
要辦成一樁經得起歷史檢驗的鐵案!
賈珩道:「至於其他河官抄沒家財,仍在合計,但損公肥私者,家資鉅富,足可見彼等貪瀆之狀,窮兇極惡,沈大人方纔提及就事論事,既說高斌是被他人攀誣,也當拿出一些憑據來,哪怕是據淮安府賣糖葫蘆,擺餛飩攤的說,前河臺高斌清廉如淮河之水,因謗入罪,天下冤之,哪怕這樣的官聲之評也好,總不能空口白牙,就說官吏威逼利誘肆意攀誣罷?」
沈邡臉色一黑,被賈珩一通譏諷之言說的眉頭直跳,只覺得其人綿裡藏針。
翰林侍講徐開看向沈邡以及賈珩,永寧伯自此,只怕又得罪了一位兩江總督。
不由想起那兩句詩,孤直之臣,社稷之臣,不過如是。
賈珩放下茶盅,道:「高斌之事,聖上自有明斷,而今之計還是河務,府縣地方事務配合抗洪之事,還請沈大人與趙閣老操持,同舟共濟,共克時艱。」
爭鬥之言說完也得說幾句場面話。
不過沈邡除非是蠢到透頂,纔會在這件事兒上掣肘,如果真的敢玩陰的,錦衣府也不是吃素的。
現在他就是手持東皇鐘的太一,巫妖量劫的天地主角,三清見了他,都要避他鋒芒。
至於算計,那就看誰算計深沉了。
高斌貪污的銀子究竟去了何處,這也是值得追查的問題,這位浙黨的一方諸侯,只怕也沒有表面那般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