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清早,天剛矇矇亮。
賈珩讓韋徹以及馮績、瞿光等人留守通州衛港,同時按批次輪換派出巡查船隊,偵查着海寇餘孽的活動跡象。
之後,賈珩領着錦衣府衛以及一部分水師返回揚州。
而此刻的揚州,聞聽賈珩領兵凱旋,揚州方面的大小官員,已是早早來到運河渡口相迎,此外還有揚州鹽商等士紳,以及寓居揚州的士子,甚至一些青樓的花魁,也都乘馬車翹首而望永寧伯。
除林如海與內閣閣臣齊昆、揚州知府等相關官員在渡口,相迎凱旋大軍。
安南侯葉真之女葉暖也領着顧若清、南菱在一輛馬車上,挑簾眺望着,不遠處的護衛家僕中,還有葉暖的弟弟葉楷,以及葉真的家將葉成。
自賈珩取得海門大捷以後,安南侯葉家在震驚之餘,迅速調整心態,這幾天與兩江總督沈邡漸漸疏遠開來。
此外,在人山人海的渡口東北方向,還有一輛雕花簪纓馬車停靠在垂柳之下,車轅高立的馬車周方都是膀大腰圓、身形矯健的護衛捉刀警戒,嬤嬤和丫鬟在馬車周圍服侍着。
空間寬敞的馬車上,一隻鳳仙花汁塗着指甲的纖纖玉手挑起布簾子,那雙在金色晨曦下明亮銳利的鳳眸,穿過早晨河面上冥冥薄霧,眺望着運河上輪廓漸漸清晰的船桅之影。
“大姐,四叔就在船上吧?”甄蘭問着一旁的楚王妃甄晴,少女今天梳着垂鬟分肖髻,簪珥之飾珠輝星虹,如黃鶯出谷的聲音帶着嬌俏、明媚。
女人只有在付出之後,纔會投入甄(真)情。
然而,不多時,待聽着,“奉天承運皇帝,敕曰:……該員貪酷奸滑,即行革職待參,交有司察問。”
不過以她看來,那混蛋應不會喜着黃毛丫頭,說不得還得她想個法子纔是。
賈珩點了點頭,道:“經此一戰,揚州不用擔心虜寇再次逼近,犯我江南江北了。”
這邊廂,賈珩與齊昆以及林如海寒暄着,正要向城中行去,忽而就見從揚州城門洞處,十餘騎快馬而來,簇擁着一個年輕無須的內監,策馬揚鞭而來,行人紛紛避讓。
林如海以及袁繼衝也走將過來,看向那少年。
齊昆快行幾步,道:“永寧伯。”
但現在賈珩就是江南江北的最高軍事長官,可以調度水陸兵馬。
所以,只聽過衣帶詔,就沒聽過送出去一把劍,讓其討伐董賊。
也不知爲何,當着自家小妹的面,說着那個混蛋,總有一種……給她介紹姐夫的感覺?
而這封聖旨發出之時,其實,崇平帝根本就沒有收到海門大捷的消息。
陳瀟冷哼一聲,跪將下來。
賈珩接過聖旨,正要出言詢問那位內監名姓,卻見那內監轉身又是從隨身扈從的騎士身後取出一封聖旨,高高舉起明黃絹帛,尖銳的聲音在寂靜的四野頗有穿透力,道:“揚州知府袁繼衝何在?”
內監在馬上也不下來,“刷”地展開絹帛,在滿場鴉雀無聲中,隨着詔旨文字以尖銳的聲音響起:“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國難思良將,時艱念錚臣,今虜寇南侵,犯我漢土,前有甄鑄通州水師一戰而覆,震悚中外,朝野驚聞,以軍情如火計……永寧伯、軍機大臣賈珩,身居軍機,宰執樞密,蓋有將略機謀,以永寧伯、軍機大臣賈珩,掌天子劍總督江南江北大營軍務,提調江南江北水陸兵馬,剿滅來犯之虜寇,凡兩江官員敷衍塞責、怠慢軍機者,卿可臨機決斷,先斬後奏!”
甄晴裙下的繡花鞋不由併攏了下,玉容雪頰浮起淺淺嫣紅,捏緊了手帕。
但對立下大功的開國四位功臣,封郡王,世襲罔替,又很難說薄待功臣。
甄蘭不疑有他,或者說心神全爲那蟒服少年的吸引,或者說爲少年周圍的權謀政爭吸引,凌厲幽豔的目光,訝異道:“那這麼一說,京裡先前就打算用着珩大哥了?”
下次,真不能太圖涼快省事了。
齊昆凝眸看向那面如土色的袁繼衝,面上卻無多少悲喜,這位揚州知府倒是八面玲瓏,可惜在這官場之上,風波詭譎,再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也不一定得罪了誰。
其實,官員之間的攻訐和彈劾,大多數時候並不需十分確鑿的證據,但地方官員不會輕易出手,容易撕破臉。
等到那混蛋到了金陵,老太太趁勢相請此事。
甄晴玫瑰花蕊的嬌豔脣瓣,勾起一抹譏誚,道:“許是被彈劾了吧?”
心道,只怕所謂歇兩天,是陪着幾個小丫頭玩鬧。
可以說,正如賈珩所推測的那般,在經過一陣持續的蜜月之旅後,甄晴已經進入了熱戀期,是欲情交織之時,而這個時候,就需要後撤一步,幹拔跳投……需要改由甄晴氣急敗壞後的付出。
待舟船抵近渡口,賈珩在錦衣府衛的扈從下,再次踏上渡口,看向不遠處的林如海以及齊昆等人。
因爲當初陳漢太宗爲了防止江南江北大營兵權集於一人,分江南江北,皆設節度副使署理軍務,而安南侯是超品武侯,隆治帝頗爲寵愛,將安南侯任命爲檢校節度使,但兩江總督、兵部的掣肘依然存在。
整個大漢有多少知府?
袁繼衝臉色蒼白,心頭恨的咬牙切齒,但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拱手相拜道:“臣,遵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人聽着那內監展開聖旨朗朗而誦,都是臉色古怪,這聖旨是幾天前以六百里急遞發出的?
陳瀟目光閃了閃。
賈珩躬身領了聖旨,道:“臣,賈珩遵旨。”
揚州知府袁繼衝聞言,微胖的臉龐略微怔了下,一時並未反應過來,但在身後通判的提醒下,連忙大禮參見,顫聲道:“微臣,揚州知府袁繼衝,見過天使。”
此刻,聽聞聖旨來到,周圍的官員、士紳面色倏變,紛紛見禮候旨,心頭驚疑不定。
“先回去,他剛回揚州,不少人想要見他,晚一些再見不遲。”葉暖輕聲說着,盈盈如水的目光透過竹簾,看向那輛停靠在河畔的馬車。
馬車車廂之中的甄晴,鳳眸眺望着,攥緊了手帕,心底隱隱有所猜測,但還不是很確定。
四叔是沒救了,但甄家……
“他是軍機大臣,南下處置軍務,這些原是他分內之事,怎麼也該他去對虜。”甄晴倒映着蟒服少年的目光瑩潤如水,控制着澎湃的心潮,柔聲說道。
一旁的顧若清則挑着簾子,眺望着那少年,目光眯了眯,心頭略有幾許驚訝。
相比齊昆的見怪不怪,這是林如海頭一次直觀體會到神京城中那位至尊對賈珩的信任,不過,從海門一戰,把兵權交給賈珩,的確是十分合理的舉措。
甄鑄的事情,經過幾天發酵,已在江南江北傳揚開來,兵敗被俘,然後還被永寧伯救回來了。
她想那個混蛋了,很想那種……嗯?
現在虜寇已退,這總督江南江北大營軍務,應該如旨遵行吧?
賈珩看向齊昆,笑了笑道:“勞齊大人和揚州父老相迎,賈某於心不安。”
林如海此刻聽着總督江南江北大營,心頭也有不少驚訝。
馬車之上,葉暖輕笑了下,感慨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這永寧伯如此年紀,就已屢立功勳,真是我大漢的柱國之臣。”
但只要撕破臉,什麼督撫互參,都是鬧得朝野沸沸揚揚,先前也有官員彈劾賈珩,但崇平帝只是不理而已,真要理會,也可以說此獠狼子野心,侍上以僞,巧言令色,即着有司革職待參……
甄溪聞言,也擡起文靜、柔婉的俏臉,目光晶瑩而閃地看向自家大姐。
馬車之中,甄晴狹長清冽的鳳眸,光芒熠熠。
林如海看向那內監,而後又看了一眼面色澹然的賈珩,心頭涌起猜測。
林如海打量了賈珩一眼,見並無傷勢,心頭稍鬆,溫聲道:“子鈺,回來了?”
陳漢沒有靖難,因爲沒有足以封賞公爵的大功,故而對公爵的封賞就慎重,這也是汲取了前明奪門之變的石亨封公爵之故,導致現在公爵封賞一度變得困難。
這等旨意,他除卻升爲四品官時,由吏部以及內閣中書的形制聖旨外,根本就沒有這般接過。
賈珩交代着軍將帶着兵馬前往江北大營,而後準備在劉積賢的扈從下,隨着衆人向城中而去。
馬車之中,甄蘭歪着瓜子臉蛋兒,耳垂上血紅耳墜輕輕搖晃着,炫射着曦光,詫異道:“大姐,這揚州知府怎麼被革職了?”
總督江南江北大營,提調水陸兵馬,父皇真是器重他呢,只是這聖旨提及四叔領水師覆滅,
甄蘭秀麗黛眉之下,有些凌厲冷豔的眸中現着思索,問道:“大姐,這聖旨下發之前,海門大捷還沒有着吧?”
這時,江南士人重又回顧發生在幾個月前的中原叛亂,同樣是永寧伯領兵力挽狂瀾。
內監行至近前,手中高高舉着一封聖旨,高聲喊道:“永寧伯接旨。”
其實這又是一個崇平帝新出的職務,一聽就不在經制之內,總督江南江北大營軍務,或者說是臨時差遣,因事而設,事罷即撤。
甄晴目光柔波瀲灩,抿了抿粉脣,說道:“是幾天前的聖旨,只怕京裡這會兒才收到海門大捷,虜寇已大敗的消息。”
聽後續詳細的戰報,先前不僅剿滅海寇,還有三百女真寇虜,這已是近年有數以來的大功,雖不足以封侯,但卻可以讓一個普通軍將封伯三等,以之激勵將校。
此刻,只是一衆官員和士紳的面色多有着幾許異樣。
賈珩面色微異,看向那爲首的內監,倒不認識,顯然這等千里奔波傳旨的活計,內廷專門揀選着年輕力壯的內監南下。
天子劍,抑或是尚方寶劍,總督還有王命旗牌,虎符,這些東西都是授權令符,但詔旨的效力纔是最高的。
按老太太的說法,甄家這一劫多半是躲不過去了,無論如何也要讓甄溪送到那混蛋身旁,哪怕是爲奴爲婢,端茶倒水,鋪牀疊被,也在所不惜。
此刻,煙波浩渺,乳白霧氣時散時聚的河面上,伴隨着嘩啦啦的水聲,一艘高大如城,懸掛着“賈”字帥旗的樓船,乘風破浪而來,正是八月下旬,兩岸楊柳青青,碧波萬頃。
天子從何而知他名?是了,現在揚州鹽務整頓正在風口上,聽到他的名字也不一定。
至於如此?
但,其實並沒有對水裕的全權節制之權,當初賈珩整兵都不帶給安南侯打招呼的。
齊昆也笑道:“永寧伯,此地非講話之所,還請至城中一敘。”
一旁坐着的甄溪,輕聲道:“父親能回來就好。”
因爲誰知道你是偷來的、搶來的?白紙黑字,蓋着玉璽寶印才讓人信服。
她猜測,多半是……他的手筆。
不過,等她與他見了面,看他對甄家的事兒,還有沒有法子。
這時候也顧不上擺着香案,顯然那內監十分着急,再次喊道:“永寧伯賈珩接旨。”
袁繼衝心頭一凜,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等勢頭,只怕至少與她父親一樣,將來能封侯,或許僥倖能封爲國公?
嗯,這個可能有些難。
自陳漢開國以來,除四王八公以來,太宗隆治兩朝再無人封公,太宗朝的勳貴也是封以武侯爲多,只是在對武侯的世襲次數,減等承襲還是不降爵承襲根據軍功有着約定。
甄家的人,想來是那位楚王妃了。
前日,老太太單獨留下了她,敘說了一些安排。
因爲,先前江南大營出了甄鑄這麼個敗軍之將,以至於崇平帝以爲賈珩被南京兵部、兩江總督衙門給牽絆住了手腳。
不過賈珩在奏疏還是提到了南陽舊事,這是當時的宋暄給他提及過,袁繼衝此人的貪酷暴虐之舉,再加上調動至揚州這等富庶之地不是很合規。
先拿下,再讓御史找黑材料。
“揚州到了。”着飛魚服、配繡春刀的陳瀟,攏目眺望着遠處站在江河渡口上的人影,抿了抿脣,輕聲說道。
比如先前,但凡水裕硬一些,都能夠給他頂過去,謹不奉調,去疏神京,求問真假,畢竟誰知你是不是以天子劍矯詔?
“應該的,子鈺在海門領兵大發神威,殲滅賊寇,揚我國威,我等在後方心實憂甚。”齊昆道。
其實,以天子劍或者密疏調撥兵馬,總有一些名不正言不順,不如這等有備案可察的詔諭,具有無可爭議的效力。
但着重趁機重申了軍機處的地位,宰執樞密,一個字就讓楊國昌臉色陰沉許久,捏着鼻子寫上自己的名字。
內監道:“袁繼衝接旨。”
這時,隨着兩封聖旨落下,揚州士紳臉色都是變了變,看向“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袁繼衝,心思複雜,轉而又看向那意氣風發,按着天子劍的永寧伯,心頭都有幾許古怪。
渾然不知賈珩已上密疏彈劾了自己的袁繼衝,微胖的臉上堆起笑意,笑着相邀道:“賈大人,城中備下了薄宴,爲賈大人接風洗塵,此外,府庫也準備了酒肉,招待凱旋的各位義士。”
這個永寧伯,還真是討着宮裡那位至尊的喜愛,怪不得師妹這段時間與他形影不離。
如果不是害怕給他惹麻煩,她不想跪那人!
而周圍的官民士紳人等也紛紛大禮參見。
對這等事,紅綾姝顏的少女,分明興趣不淺。
“四妹妹說的是,人沒事兒就好。”甄晴看向甄溪,鳳眸幽晦幾分。
聖旨是軍機處擬製的詔書,明發上諭,仍是內閣副署,軍機司員文化水平雖比不上內閣學士、內閣中士的尋章摘句,文采斐然,但卻對賈珩好一陣舔。
甄晴輕輕嘆了一口氣,玉顏上現出複雜,道:“應是在船上,只是也不知情況怎麼樣了。”
饒是齊黨中人,在先前一場大勝面前,此刻也不得不承認賈珩在軍事上的才幹,尤其是前有甄鑄一場“醜陋”的敗仗,瓦礫在前,珠玉之輝這幾天已經在江南江北廣爲傳誦。
身形頹然了震了下,幾乎是癱軟一團,額頭冷汗滲出。
賈珩溫聲道:“看到了,這幾天累壞了,回去好好歇兩天。”
他一個從四品知府,吏部行文申斥即可,他過段時間再活動活動,另調別處就是,現在……這是誰在搞他?
下聖旨罷黜官員,他只是一個從四品的知府,不是包龍圖!
一般而言,聖旨這個層面,申斥、罷免官員,至少得是三品。
甄家原就是江南望族,可謂排名前三的世家豪門,兩個女兒都是王妃不說,甄應嘉又是金陵體仁院總裁,太上皇跟前的紅人,這笑話可不常見。
其實,這是崇平帝鑑於江南形勢變幻,給他補的一道聖旨。
要讓蘭兒還有溪兒發現已是蘭溪潺潺,她真就沒臉見人了。
顧若清目光幽幽看向那如衆星拱月一般的少年,心頭不知爲何,生出一股別樣的心思,輕柔道:“夫人,等會不是要見那位永寧伯?”
哪怕想過了自己會因爲收受揚州鹽商的賄賂會被人抓住小辮子,但卻沒有想到,竟是九重宮闕傳來一封聖旨,罷黜他的官職?
葉暖所在的馬車中,安南侯之女葉暖饒有興致地看向那傳旨的天使,倒是見怪不怪。
是謂棄其名而得實利。
“臣,賈珩接旨。”賈珩高聲說着,行大禮而見,見陳瀟目光微冷,拉了少女的衣袖,低聲道:“瀟瀟。”
只怕是子鈺彈劾所致,這位袁知府,先前與劉盛藻狼狽爲奸,他曾書信給南京都察院的好友,讓其彈劾此獠,但均是石沉大海,據說是南京吏部、甚至神京吏部有人照拂。
只是這個袁繼衝對她甄家還算照顧,這人眼裡就是揉不得沙子。
這時,那年輕內監傳完聖旨,這纔看向賈珩,說道:“永寧伯既已接到聖旨,可否準備船隻,咱家等會兒還要乘船前往金陵,先行告辭了。”
這時,賈珩勸道:“這位公公,這一路奔波,不如先在揚州驛館稍作歇息,等用罷午飯再去,這離着金陵還有一段時日,倒也不急。”
看向那騎士背後的黃色絹帛軸,暗道,去金陵做什麼?
那內監想了想,應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