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一日馮紫英回家,纔剛在門口下了馬,門子迎上來回道:“爺,榮國府的環三爺等了爺小半個時辰了。”
“環兒來了?”馮紫英含笑將馬繮繩丟給小廝,“在外書房麼?”
門子道:“是。”馮紫英點頭,快步走了進去。
到了書房一瞧,賈環都快趴在小几睡着了,不禁好笑,上前推了推他:“快醒醒。大冷天的,着涼纔好呢。”
賈環哼哼道:“我沒睡着。”馮紫英轉身正欲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他便冒出句話來,“我姑祖母從長安派了個人快馬進京,說秦國世子暴斃。”
馮紫英坐下道:“我也得了信兒。中毒身亡,查不出誰幹的。”
賈環點頭:“世子妃派人悄悄拉攏我姑祖母。”
“世子妃?”馮紫英驚喜。
“嗯,世子下堂又上堂的遺孀,秦國王長孫的親媽。”賈環含笑道,“姑祖母沒答應。”
馮紫英挑眉:“送上門來的好事爲何不答應?”
賈環道:“高家得用的人都送去平安州了,長安只留了些老人家和女眷。如今秦國世子已死,王長孫太小,秦王有那麼多兒子、還有許多權臣大將。姑祖母就是個吃瓜看戲養老的,沒有實力攪和進去。”他眨了眨眼,“然可知原先世子身邊的人多半要樹倒猢猻散,世子妃和王長孫孤立無援,竟連高家這樣顯見根基在秦國之外的人家也打主意。”
馮紫英想了想:“你瞧着當如何?”
賈環攤手:“我哪裡知道?我就是個傳信的。那個世子妃並未罷手,哭得挺慘的,我姑祖母都快要不忍心了。不如請王爺給個人,姑祖母順手推薦,她落得清靜,多好。她老人家都多大歲數了。小梅嬸子說她如今可瞌睡呢,哪裡操得了那麼些心。”馮紫英點點頭,思忖不語。賈環又道,“對了,我們家公主說,既然秦王長孫還小,不如送個先生過去。於他而言,避避風頭讓外頭那些叔叔們打破頭去、自己閉門唸書方是保命之道,計較一時的權勢地位只會死得更快。橫豎秦王身子康健,舊年還有個新的小郡主出世,不像是三五年會薨逝的。”
馮紫英讚道:“公主好眼力!”乃看了看他,“你們家挑的媳婦兒都不錯。”
賈環道:“我們家吃了……那個……吃了我祖母的虧,挑媳婦兒可謹慎了。”
馮紫英問道:“那王長孫多大?”
“七歲。”賈環道,“少說得十年後才能排得上用場。王爺若想控制住秦國,只怕得派些人出去。”
他話未說完,馮紫英打斷道:“先別說,到王爺跟前說去。”
“就是不想去王爺跟前說我纔來找你的。”
馮紫英一怔:“爲什麼?”
賈環撇嘴:“王爺跟前人多。這主意是我們公主的,女人之計還是別掀在臺面的好,不然她出去同別的女人往來容易遭妒忌。”
馮紫英笑道:“她貴爲公主,誰敢妒忌?你也忒小心了。”
“橫豎王爺心裡明白就行。我們家男人已經夠惹眼了,要是連女人也躥到朝堂上去,得多少人心裡頭不痛快。”
馮紫英大笑:“你們家女人不惹眼麼?”回頭一想,賈家幾個姑娘媳婦委實沒在朝堂上招搖,最招搖的那個還姓林,點頭道,“明白了。你說,弟妹有何高見?”
賈環道:“秦王太孫年幼。如今只借我姑祖母的名頭送個人到他身邊,教導他如何在秦王與王妃跟前乖巧懂事有天分,勾着秦王下不去決心另立世子,將此事拖下來。他那些叔叔們免不得一場亂鬥。王爺可使幾個人去各家相助,勢均力敵。但凡秦王猶豫不決,拖延到王太孫長成就好辦了。”
馮紫英搖頭:“果然是女子計謀。萬一養虎爲患呢?引得秦王諸子勢均力敵哪兒成啊,須讓他們自相殘殺、各敗俱傷。趁王太孫年幼在他身旁多安插幾個人。”
賈環道:“橫豎王爺拿主意。秦王也不是吃素的,只送一兩個管用的便好,多了怕惹人起疑。”
馮紫英點頭:“賈太君的人還說了什麼沒有?”
“長安城前些日子有通大亂子。秦國世子瞧上了一個吳國的姑娘,竟急慌慌的廢了世子妃、要娶那姑娘爲正妃。不想娶親那日讓人搶了親!”
“那事兒我也得了消息,只是不細緻。”馮紫英在長安也有細作。鴿子傳訊簡略、書信還沒到。
“這事兒讓小梅嬸子說吧,我怕轉述不好。”乃喊人將等在外頭的一個叫小梅的媳婦子喊了進來,她便是賈太君派來的。
小梅行了個禮,一副局外人模樣說了秦世子被搶親的熱鬧。她道:“那姑娘是吳人,模樣兒生得極好。我們家姑娘赴宴時曾見過,說是極有見識且家境富裕。他們住的宅子乃秦王私宅,不知道什麼底細。”
馮紫英聞言想了半日,站起來道:“煩勞小梅嬸子同我一道去見見王爺,說不得還有些事兒問你。”小梅領命。他二人出門直奔燕王府去了,賈環回家不提。
燕王聽說秦世子妃拉攏長安高家,大喜,連夜召集心腹議事。因恐那世子妃見高家不答應、改求旁人,先在馮紫英手下擇了個人派過去。此人姓崔,祖籍本是長安的,胸中頗有才學。讓高家替他託個身份舉薦給秦王太孫,先安定那孤兒寡母倆的心思再說。次日,燕王妃賜了建安公主一大堆東西。
過了幾日,寧國府給賈政下了個帖子。原是賈蓉從外頭納了個妾,爲了給那女子臉面、預備正經擺酒請戲。自打賈蓉鬧出調戲弟媳婦的事兒賈政便極少與那府裡往來。今兒聽說那他要收進門的女子竟是個寡婦,氣得大罵“不知廉恥”,將寧國府的人轟了出去。賈蓉並不在意,只管張羅別的親戚過去熱鬧。
這小寡婦春氏一進門,可了不得!在賈蓉賈珍跟前是朵嬌滴滴的花兒,在胡氏尤氏跟前驕縱無禮,整個寧國府快讓她拆了。尤其愛花錢。偏賈蓉爺倆都讓她迷住了,要什麼給什麼。寧國府遭過數次賊盜,早已入不敷出,哪裡容得她這麼折騰?不過數日尤氏便撐不住了,裝病不理事。胡氏心知肚明,不敢接府裡的爛攤子,也趕忙裝病。賈蓉巴不得,歡歡喜喜將賬冊子捧去給了春氏。
春氏是個念過書的,拿過賬冊子一瞧,嚇得撂下來:“爺……爺……這……”
賈蓉只管從尤氏處取來,並未看過。見美人兒嚇得花顏失色,趕忙拿起賬冊子翻開。一看也大驚:“怎麼回事?!”又看了幾頁,也顧不得春氏了,抱了賬冊子跑着去找賈珍。
賈珍見了也大怒,咬牙喊道:“尤氏!”
爺倆怒氣衝衝闖到尤氏屋裡,賈珍一腳踢翻尤氏跟前的小丫鬟,將賬冊子狠狠摔在她身上:“毒婦!”乃指着她罵道,“好黑的心肝子!我賈家的傢俬統統讓你搬到私庫去了不成?”
尤氏早猜到有這麼一回,惶然道:“老爺說什麼呢?我何嘗有什麼私庫?”
賈珍森然指着賬冊子:“賬上是怎麼回事?”
尤氏看了看賬冊子又看了看賈珍,長嘆一聲:“原來是爺疑了我。罷了,我也不自辯。爺只管請幾個管賬的先生來查。府裡早就這樣了,我的嫁妝也早已折了進去。”賈珍一愣。府裡內囊兒將盡了他心中有數,只不曾想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尤氏咳嗽兩聲,搖搖頭,“這幾年我已使盡了法子……能賣的賣了、能當的當了,如今卻再也不能了。”
賈珍看看滿牀的賬冊子,又見尤氏不施脂粉、黃黃的臉兒憔悴不堪,方纔那股子氣勢便沒了大半。只是他從不會跟尤氏說和軟話,乃重哼道:“你只等着,爺這就查去。倘或查到你同西府裡頭那二太太一般貪墨公帳,必要了你性命!”
尤氏苦笑,淡然道:“知道了,爺只管查去。”她越是這般模樣賈珍心裡頭越是沒底,又哼一聲,轉身負手而去。兩個跟着的小廝面面相覷,硬着頭皮上前收拾賬冊子;尤氏的丫鬟一聲不吭在旁幫着。尤氏只做病了,閉目養神全然不管。
賈蓉也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瞧太太這模樣,當是心底無私的。自家當真要精窮了。他打小奢靡慣了,從不知道“窮”字怎麼寫。有心到隔壁榮國府去打抽風,他又知道那府裡如今是賈環做主,賈環肯給他一個銅錢纔怪!不由得有幾分慌亂。
後頭數日,賈珍請人查了賬冊子,分毫未查出不妥來。賈蓉也上外頭轉了轉,數回想同賈芸借錢,走到賈芸的鋪子門口便再不肯進去了——他拉不下那個臉面。在春氏跟前只說“老爺在查賬呢,想是太太做了手腳。”春氏半分不疑,還勸道,“太太想是一時糊塗,望老爺惦念夫妻情分、莫要發怒。”賈蓉口中含糊答應着。春氏本以爲他會誇讚自己懂事、好趁勢要幾樣首飾,不想他竟隻字未提,只得嚥了下去。
這日,賈蓉滿腹心事尋了處沒人認得的小酒館子吃酒消愁,忽有個書生模樣的人笑盈盈坐在對面。賈蓉已半醉了,擡頭瞧了那人一眼:“滾!”
那書生依然笑得春風拂面:“這位先生,可是囊中羞澀?”
賈蓉怒拍案道:“怕爺給不起酒錢麼?”
書生擺手道:“非也。這頓的酒錢,賈先生還是給得起的。下一頓就不好說了。”
賈蓉一驚,那點子酒頓時醒了,眯起眼來:“你是何人。”
書生含笑道:“生意人。聽說賈先生手頭有點緊,想同你做一樁生意,不知賈先生可願意?”
賈蓉上下打量了他半日,雖知道此人不懷好意,偏自家實在走投無路了,只得硬着頭皮問道:“什麼生意。”
書生低聲道:“聽聞賈先生手裡有西寧王爺那一系細作的密語。”
賈蓉大驚:“你說什麼?!”
書生清晰道:“我想買。”
賈蓉忙說:“我何嘗有那個!”
書生笑眯眯瞧着他道:“賈先生是西寧王爺的心腹,豈能沒有哪個?”
賈蓉當真沒有。倒不是西寧王爺信他不過,只因他唯有盯着榮國府這一職、人又在京城,用不上密語。乃搖頭道:“沒有。”
書生見他只說“沒有”,並未否認他是西寧郡王心腹,道:“賈先生開個價吧。”
賈蓉看了他一眼:“王爺不是個尋常人物,我勸你少打主意、快快避開的好。”
書生從懷內取出一錠明晃晃的金子在他眼前晃了下,賈蓉眼睛登時直了!書生收回金子道:“還請賈先生好好想想,過幾日我再來見你。”起身走了。
賈蓉恨不能伸手將那金子奪過來!他若有密語早喊住那書生了,偏他當真沒有。只直着眼看那人一路大搖大擺走出酒館不見了。他猛然一想,西寧王爺不是他上司麼?不如尋他借幾個錢去?因榮國府知道了底細,賈蓉已經許久沒給上頭撈到什麼了得用的消息了。西寧王爺倒是依然每月給了他幾個錢,哪裡夠賈蓉使的?他遂橫下一條心,上西寧王府去求見王爺。
西寧郡王還以爲他來做什麼呢。聽了半日,竟是想要錢!冷笑道:“誰不知道你新納了個不知什麼來歷的女人?那女人會花錢不是?”
賈蓉忙說:“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子,只因她大伯子……”
“閉嘴!”西寧郡王指着他喝到,“不知深淺。這等女人十成十靠不住,你又不是十五六歲的孩子,竟連這個都不知道?讓她迷住了不成?”賈蓉有心替春氏辯幾句,見上司那模樣又不敢開口,只垂手聽着。
西寧郡王正暴躁呢。他冒着殺頭之險假傳燕王密令、讓井岡山上的山匪與福建兵馬一道圍剿臺灣府,只盼着一舉拆穿榮國府之僞忠。不想他安插在李國培營中的細作傳信回來,說是福建巡撫黃文綱病了,總兵鄭潮兒與代巡撫主持事物的小官戴憲不合、撂了挑子,戴憲是個蠢材,整個福建沒人管了!李國培的兵馬連弄糧草都艱難、漫說海船,如今正癱在福州一處兵營白白耗着。
鋌而走險就爲了一個“快”字。時日一長,馮紫英在李國培營中也少不得留了細作,早晚必有密報上去。倘或讓馮紫英覺察出不妥來,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偏前些日子賈寶玉賈環都領着媳婦回了京城,自己早先所言“榮國府要緊的人都去了南邊再不會回來”已是笑話;賈環還把他小舅子廬王攛掇出來給燕王臉上貼金、求跟着上北美洲打仗去;賈家立此大功又得寵了三分。照這個架勢,非但搬不倒榮國府,保不齊還得把自家搭進去。
賈蓉今兒撞上了。西寧郡王滿腔無名之火無處發泄,衝着他臭罵一頓猶如狗血淋頭!小蓉大爺打出世起還沒被人這般罵過,又不敢辯駁,只偷偷攥着拳頭硬生生扛着。西寧郡王足罵了他小半個時辰,末了摔了個茶盅子還踢了他一腳:“滾!”賈蓉如同脫了狼口的兔子,撒腿就跑。
出了西寧王府,賈蓉回頭望了望,直轉過街口方狠狠唾道:“老子總有報仇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