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燕王命大將李國培清剿江西境內的土匪,有押糧官來到南昌府取糧,卻發現官倉空空如也。無奈只得暫且等着,知府蘇韜命人上隔壁的吳國買糧去。雖閒呆着,押糧官齊將軍也聽到了些流言蜚語,說今兒全城的米店都漲了十倍的價。齊將軍雖命手下兵卒老實操練,心中也難免好奇。
偏這會子有人來報,蘇韜新近徵召的一位典吏並一位書生來了,還帶了一羣衙役。齊將軍忙出去相迎。那典吏他認得,二人相對見禮,典吏指着書生道:“這位是賈先生,我們大爺的師弟。”
賈琮笑迎着齊將軍抱拳:“齊將軍,我師兄有件事想請齊將軍幫忙,便是軍糧之事。”
齊將軍看他言笑晏晏,心知是好事,喜道:“請蘇大人吩咐。”乃引着他二人入大帳。
賈琮見帳中之餘他們三人,乃嗐聲道:“齊將軍想必也知道,前任知府謝鯨把整座南昌府都變成了他們家親戚朋友的後花園,如今正鉚足了力氣想架空蘇大人。不怪他,誰捨得這麼多錢?只是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吃下全城的米店,其實是拿捏了人家的短處在手。有眼力價的人家不少,偷偷尋上我師兄投誠。本來嘛,我師兄還想着,好歹看定城侯府的面子、莫要趕盡殺絕。誰知今兒這事……齊將軍你也看見了,米價飛漲了十倍啊!”賈琮拿兩根手指頭交叉着比劃出一個十字,雙眼懇切看着齊將軍,“可是他們家先對我師兄趕盡殺絕?”
“是是!”齊將軍心裡樂開了花。過大年也沒看過這麼好看的戲啊!“謝大人委實太過了。同朝爲官,何至於此。”
賈琮清了清嗓子拱手道:“齊將軍作證。此事本是他謝鯨不仁,並非我師兄不義。日後不論朝野皆有公論。”
齊將軍連連點頭:“都是謝大人的不是,末將看得清清楚楚。”末將還得煩勞蘇大人給糧草呢。
賈琮嘿嘿一笑:“這南昌城裡頭,但凡大點子的米鋪東家都悄悄來尋我師兄投誠了。只是他們當真不敢得罪謝鯨,想弄個特赦什麼的。我師兄本是君子,哪裡肯給?萬一他們做過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兒呢?”
齊將軍忙問:“那蘇大人預備如何對付?”
賈琮低聲道:“蘇大人手裡當真沒幾個衙役好使喚,故此須得煩勞齊將軍幫個忙。有幾家大戶暗暗將糧食賣給官府,只不敢讓人知道。請齊將軍領手下兵卒換去軍服、扮作尋常伙伕充作勞力,只說是將軍和我乃是外地來買糧的客商,上幾個米糧大戶倉中將糧食運到官倉去。咱們也假扮做客商給他們銀票子,錢糧兩訖。”
齊將軍登時笑逐顏開:“好說好說!我這些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力氣大!”
賈琮嘆道:“饒是如此,我師兄還一萬個不樂意呢。說本是光明正大的事,竟偷偷摸摸的。我就說他迂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不是?爲一方父母官,終究以百姓爲要緊。如今百姓都吃不上飯了,還糾結那些作甚?這不?從早上勸到現在,酉時都快到了,眼看老百姓吃了一天的高價米,他才勉強答應。”
齊將軍嘆道:“賈先生,怨不得蘇大人。他既明知道那些米行有不法之行、竟不能懲處,如今還要他們來幫官府度過難關,便猶如欠了他們一個人情。日後再想秉公執法,難免背上一個‘白眼狼’的罵名。”
賈琮嗤道:“這哪裡是幫忙?分明是訛詐好麼。對詐騙犯難道還要同他們講人情?那沒米下鍋的百姓人家該同誰講人情去?”
齊將軍想了想,點頭道:“賈先生言之有理。既這麼着,我命兵士們這就埋鍋造飯,吃飽了換上便服,運糧食去?”
賈琮拱手道:“拜託了。只是糧食極多,怕是要幹一整夜的。還請大家辛苦些。放心,每人補貼五百錢。”
齊將軍大驚:“五……五百錢?我這裡有三千人呢!”
賈琮微笑道:“請大家分工合作,各自依序從不同的糧倉運送糧食到官倉去。一兩千的銀子我師兄還是出的起的。”他擠擠眼,“將軍自然不同。”
齊將軍喜得好懸跳了起來,黝黑臉膛笑若墨菊綻放,連連拱手:“好說好說,蘇大人何須客氣!只是我的軍糧……”
“先送到官倉,來日煩勞各位兄弟們再辛苦一趟,從官倉運出來。”
後頭的事就好辦了。齊將軍先命兵士們飽餐晚飯,再告訴大夥兒今兒的差事,末了才說“辛苦一晚上,蘇大人每人賞五百錢”。兵士們頓時如餓狼般吼叫起來。飯後略歇息會子,眼看日頭下了山,紛紛換下軍服、扮作平頭百姓。三千人分做三十組,每個百夫長帶領一百個手下,拿着一個單子、跟着一個領路的衙役。蘇大人已預備好了運糧車。三千人高舉火把,推着大車涌向城郊多處糧倉。運糧車上還掛了商號名,齊將軍一瞧就樂了。旗上寫着:子虛縣烏氏米行。
各路兵士跟着衙役到了各處糧倉,每處都等着兩位穿戴家丁衣帽之人。一個腰背挺直、身上一股軍人氣息,足下也蹬着軍靴;另一個斯斯文文像秀才,腳踩黑色雙樑鞋,手裡拿了塊書本見方的薄木板並一支炭筆。二人見着領路的衙役先打招呼,顯見是說好了的。三人與百夫長商議了些共計多少米糧、每次運多少、約莫要幾趟運完之類的話,兵士們便開始搬運了。沉甸甸的米袋子上了車,想着明兒早上能有五百錢的賞賜,大夥兒渾身都是力氣。運了兩趟之後,官倉那邊的衙役還替他們預備了新鮮米飯開水。賈琮笑盈盈揹着胳膊四處巡察,對齊將軍道:“倉庫以肉眼可見速度在填滿,多虧了將軍!”齊將軍也笑道:“多虧了蘇大人的賞錢。”二人齊聲大笑。
天亮前,官倉已堆得滿滿的都是米袋子,而許多處原本滿滿的糧倉已空空如也。運糧兵們走後,某處的兩位“家丁”打開一間大糧倉,裡頭沒有糧食,烏溜溜撂着一地的人,皆捆了手足堵了嘴。那軍人模樣的家丁便拔出佩刀,上前挑開各人繩索。衆人解脫後,各自活動四肢、自行取下口中的布巾子,瞪大眼睛惶然看着這兩位。
秀才模樣的家丁道:“天快亮了,城門馬上就開。”乃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此處有我們東家,子虛縣烏氏米行東家烏有烏大官人的親筆書信,是給你們東家的。你們誰去送信?”
一個老漢站了出來:“我去。”
秀才家丁便將書信交予他,道:“不用着急,上午送到便可。”
老漢雙目渾濁,問道:“你們東家究竟是什麼人。”
秀才家丁道:“貴東家看了書信自然知道。橫豎我們東家最講道理不過,拿零售的價錢買批發的東西一文不少,你們東家只賺不賠。”老漢唾了一口。那兩個家丁齊抱了抱拳,轉身撤走了。
老漢捏着書信出了門,跌跌撞撞跑進一座空蕩蕩的糧倉,摸了摸地上灑落的零星米粒子,放聲大哭:“強盜、強盜啊——”
一箇中年漢子走過來寬慰:“阿爹,不是有書信麼?給東家送去。”
老漢哭道:“我沒臉去見東家……”
另一個漢子道:“方纔我聽見那兩個人說話。那個高的人說,幹嘛給他們那麼多錢;矮的說,東家說了,雖這趟咱們強買強賣,既是生意人,不能讓上家吃虧。”
中年漢子指着書信道:“該不會這裡頭是銀票子吧。”
老漢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信,捏緊拳頭,半晌道:“我給東家送去。要殺要刮全憑東家!”
中年漢子道:“咱們的馬還在呢,他們只運了糧食走。”
老漢發着顫將書信藏於懷內,擡目看了看門外已有微光,轉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老漢與其子趕到城門下時,開城門的時辰還未到。卻看那兒已等了七八個人了。再細辨認,不少都認得——都是看守管事,其東家在城東設了糧倉。見老漢來了,有人便說:“又來了一個!”
老漢忙問:“莫非你們也遭了劫匪?”
一個熟人道:“可不是?大夥兒都是昨晚讓什麼子虛縣烏氏米行劫了。你呢?”
老漢喊道:“我們也是!”
另一個道:“劫匪說他們給錢,也不知真假。”議論紛紛。
說話間又來了兩個。老漢見有這麼多遭難的,莫名安下心來。不多時,城門大開,衆人一擁而入。
老漢領着兒子急匆匆趕到東家府上拍門,將東家從小妾被窩裡喊了出來,哭着訴說昨晚之事。實在他們也不知道多少。只是忽然被人從身後襲擊、旋即抓住丟進一間空糧倉。守糧倉的家丁被抓了一大半了外頭的狗才開始叫。不多時整座糧倉的人都讓人家捆了。有個家丁模樣的人道:“我們東家要買你們東家的糧食,這就取貨。各位安心,依着市價買,還省卻你們將米袋子運到鋪子的車馬錢和鋪子夥計的工錢。”乃鎖了門。過了許久,聽見外頭有車輪子吱呀吱呀,馬蹄子啪啪直響,並咴咴馬嘶。直至天將亮了,滿倉的人被放出來,糧食都沒了。
東家驚得半晌動彈不得。老漢送上書信。東家右手拿着裁信刀發顫,半日打不開信封,終是命身旁一個丫鬟替他開了。
只見裡頭有一封信和一張杏紅色的薛濤箋。信上寫着:今有子虛縣烏氏米行,向閣下購買米糧若干。依着市價若干錢一斤大米覈算,共計若干銀子。請持此信中所附編號箋子,並持糧倉主戶籍證明,到朱紫街匯豐錢莊取款。落款是:烏有。薛濤箋上寫了五個大字:第壹拾肆號。
那東家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書信和箋子,哈哈大笑。拍案道:“原來讀書人狠厲起來,比市儈小人還狠厲!”
老漢小心翼翼問道:“東家,這烏氏米行?”
東家微笑道:“子虛烏有。不過錢他們當是會給的。只是……”愣了半晌,長嘆一聲。如今已是把新任知府大人得罪透了,還不知道日後會如何。
東家強打着精神洗漱更衣,拿着書信和箋子上朱紫街去。只見原先一家賣頑器的鋪子招牌換做了“匯豐錢莊”,門口立着一個大牌子。上頭寫着:本錢莊尚未正式開業。今臨時接到一筆代付款生意。請持有烏氏米行取款號牌的取款人帶好取款號牌和身份憑證到取款窗口排隊取款。
門口已圍攏了數位米行東家,有兩個小夥計正端着木盆抹布擦拭格子門呢。那東家上前問道:“請問小哥,取款窗口在哪裡?”
小夥計道:“在裡頭呢。這會子還沒到時辰,我們錢莊每日辰時六刻纔開業,煩勞這位東家暫且等等。我們也得清掃屋子不是?”
旁邊有個東家急道:“別的鋪子都開門營業了,你們這會子才清掃屋子,早幹什麼去了?”
小夥計道:“我們東家愛睡懶覺。”衆人啞然。
忽聽朱紫街那頭有人鳴鑼,熱熱鬧鬧的走過來一夥衙役。這幫小子個個精神抖擻,領頭的那個嗓門又大又亮,喊道:“各位父老鄉親聽真啦——昨日全城米價無故上漲,傷及尋常百姓生計——知府蘇大人心憂民生——特開官倉放糧啦——有想買便宜米的,只管去官倉買米啦——價錢與平日一樣啦——”
只見一個男裝的女郎從路口的雛龍齋走了出來,揹着胳膊慢悠悠逛到匯豐錢莊門口,打趣的看了諸位米行東家幾眼,又笑盈盈轉身要走。她纔剛出門不多時,對面錦繡滿堂出來一個年輕人,有人認得正是勞家的少爺勞言和,緊一步慢一步跟在後頭。女郎一轉身便看見他了,望着他嫣然一笑。勞言和腿肚子微微抖了下。
勞言和擡目望了眼匯豐錢莊的招牌,道:“這錢莊不就是前日拍賣時願意給買家做貸款的那家麼?”
“不錯。”女郎脆聲道,“滿天下最不缺錢的錢莊就是他們了。”
勞言和奇道:“不知知府老爺怎麼弄來的米糧?”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女郎笑道,“難道還‘只許百姓放火,不許州官點燈’麼?”乃回身看了諸位米行東家一眼,輕輕的說,“官府與百姓不同。官府手裡是有‘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