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人進屋之後,只見應麟此番正斜倚在炕上,身上披了一件外袍,手持一本《神農本草》在看着。則謹照例上炕上坐了,賈珠則先於座下對應麟行禮,禮畢又問道:“據聞先生此番身體不適,現下可是如何了?雖說是醫者醫人不醫己,可先生亦需爲自己多擔待一些,否則便不獨我們會憂心先生了……”
應麟聞言笑道:“爲師無事,不過昨日夜裡受了些風寒,今日身體懶怠些罷了。”隨後又打量了一番賈珠身後之人,問道:“這位便是你家那哥兒?”
賈珠見狀便忙令寶玉嚮應麟行禮,道句“正是寶玉”。
應麟命寶玉坐了,隨後對賈珠道:“今日玉兒又賦詩作畫,正嚷着欲令人前去品鑑,珠兒此番便去瞧一番玉兒。你家哥兒便留在我這處,隨後我自會命人送他出去。”
賈珠見應麟此番是欲支開了自己,忙道:“先生可莫要趁我不在欺我家兄弟年幼,他年齡尚小不懂規矩,若說了甚不中先生之意的話,先生此番可要多多見諒,擔待着些。”言畢便辭了座上二人徑自出了屋,去內院書房中尋煦玉不題。
卻說此番應麟將寶玉單獨留在了房中,不過是隨意詢問些許日間瑣事,如:
“哥兒在此之前可曾進學?”
“回先生,不曾進學。”
“那可有跟隨你兄長習學讀書?”
“大哥哥舉業繁忙,遂尚還不曾跟隨大哥哥習學;惟跟着家姊念過幾本書。”
“你家姊往日間都教了何書?”
“回先生,教了《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以及《幼學瓊林》。”
應麟聽罷笑了,又道:“你大姐卻是教了你不少,你年齡尚小便也識得這許多字,可知天資聰穎,天分過人。此番你家老爺兄長送了你前來我這處,便是爲令你得沐聖賢之道,你可欲習學?”
此番寶玉聞言卻是遲疑着答道:“學、學生願意習學。”
話雖如此說,然應麟當是並未錯過那一瞬寶玉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情願,遂接着道:“當初你既隨了家姐一道習學,此番珠兒得空,又如何不跟從家兄一道?可知你家兄得我言傳身教,如今亦是取試有成,所知甚廣,你此番又如何不從其習學?”
寶玉則囁喏着答曰:“大哥哥所習多爲仕途之道,我從大姐姐習學所得倒還能增智明德些許,不是那些個仕途經濟學問……”
應麟忽聞寶玉說出這話,心下大爲驚異,反問道:“若不爲仕途經濟,你此番讀書又是所爲何事?”
寶玉答:“若是爲讀書明理、認字識書之類,我倒也是願意習學的;此外爲吟詩作賦、賞花弄月之類讀書,亦是可行的……”
應麟遂反問:“你既知吟詩作賦,那時文策問兼了詔誥表疏之類呢?你可有想學的?”
寶玉則沉默不答了。
隨後應麟又問:“哥兒可有想過你家老爺太太欲令你進學讀書,可是所爲何事?”
寶玉聽罷撇撇嘴,答道:“不過是爲令我科考取試。”
“那科考取試之後呢?”
“則是入了廟堂當那……”之後那“國賊祿蠹”四字則被寶玉消了音,勉力吞進肚裡,尚且還不敢在先生跟前放誕。
應麟見寶玉對於自己前途的認知尚無,人生規劃更是空白一片,對於取試的意義更是毫無認識,遂皺眉對曰:“你可知曉你珠大哥與林大哥於你這般大小之時便已能於我跟前說出科考取試乃是‘生存之道’與‘揚名立萬’了,你珠大哥尚且知曉振興家業惟在官場仕途,你林大哥亦是秉承翰墨書香傳世之習,欲效仿了聖人入世立言、揚名身外!這些年讀書亦是我從旁看着過來的,雖不至於真到了螢窗雪案、懸樑刺股的地步,到底亦是終日讀書習學不輟,方纔求得今日弱冠登科之果!而今哥兒呢?可有思量過自己人生所求?”
寶玉心下自有思量,然心中之言又如何能宣之於口,遂只得沉默。
應麟遂又接着道:“哥兒莫不是以爲自己平白地投生在了此閥閱世家,便也仗着祖輩謀下的功勞積下的財富夠着你一輩子?難道這祖宗基業便無耗盡的一日?!”
“……”
“後人無一有進取之心運籌之智,惟知坐吃山空、安享富貴,屆時又能憑空指望誰來拯救爾等?!……”此番應麟是越說越激憤,隨後還是則謹於一旁握住應麟雙手暗地裡勸慰方纔平息下來。
見寶玉只顧垂首聽訓,仍是不言不語,知曉自己這一番話不過是對牛彈琴,亦不指望能就此說服了寶玉,遂只得待心緒平順之後轉而說道:“在下近日以來只覺愈發的體虛空乏。到底是歲月不饒人,人一旦上了年紀,便也身不由己,諸事無能爲力。此番在下惟盼能過幾年的清閒日子,授業傳道之事亦是力不從心了。此外以在下看來哥兒志不在取試,如此這般與衆不同,請恕在下無能爲力,還望你家老爺另請高明。”隨後便命了邵筠前來,令其領了寶玉回去交與賈政,將自己這話如實回稟了賈政。
座下寶玉聞罷這話自是知曉此番應麟是不願教授自己,雖不知如何回去面對賈政,然到底順了自己不欲讀書之意,遂心下亦無甚遺憾,惟對座上二人施了一禮便也恭敬告退了。低頭之時竟也止不住嘴角輕揚,內心喜不自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