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自修的時間,人們正圍着火爐有說有笑,談論着抗日前線的新聞。張嘉慶偷偷把一簸箕煤灰架在門楣上,老“火神爺”隔着窗子聽着,象是開抗日的會,心上一氣,乍起鬍子闖進來。把門一推,咔嚓的一聲,灰簸箕扣在他的腦袋上,鬧了個灰眉土眼。老“火神爺”拍打着袖子大罵:“真是土匪!真是土匪!”又長嘆了一聲,說:“坐官二十年,鬥不了這班子窮學生,無顏見委座了!”他辭職不幹了。
張嘉慶驅逐封建官僚的故事,在保屬學生界,象一個傳奇的故事在傳播。
今天,這一場風波過去,張嘉慶找不見了江濤。他走到宿舍、教員休息室,都沒有找到。最後又找到門樓上,江濤還在那裡瞭望門外軍警的活動。張嘉慶伸手拽起他,走下門樓,氣呼呼地在他脊樑上擂了兩拳,說:“看!差點兒沒叫他們把你捕了去。”
當着軍警換崗的時候,小魏騎着車子,帶着十幾個同學走進來。張嘉慶搖手大喊:“小魏回來了,快快開門!”他指揮人們開了大門,小魏他們急忙衝進來,紅頭漲臉,滿頭大汗。剛把門關上,士兵們又把守了門口。張嘉慶從門樓上走下來,楞楞地在小魏脊樑上擂了兩拳,說:“你這傢伙!差一點進不來了。”他們才幾天不見,一見面覺得格外親熱。
小魏說:“天氣熱得要命,道兒又不好走,鄉村裡下了大雨,積水成河,人們怎麼能回得來?真是急得心裡冒火!”他是前幾天帶交通隊下去送通知的。
張嘉慶又問:“怎麼樣?鄉村裡抗日的空氣怎麼樣?”
小魏紅着臉笑了兩聲,說:“嘿嘿!沒有一個人願當亡國奴呀!”
張嘉慶回過頭盯着他說:“可不說工作應該怎麼辦?”
小魏白淨臉、大眼睛。這人極聰明,幾何代數一聽就會。平時不用功,每次期考卻是考在頭裡。父親是中學教員,母親是女子高小學堂的校長。因爲有這種方便,他就娶了一個高小畢業的愛人。愛人兒長得挺漂亮,思想也挺進步。每次假期,上午放假,下午就回家了,兩個人並肩作戰,在鄉村裡開展工作;她在戲臺上演講婦女放足的好處,脫了襪子伸出腳叫人們看她的天足做起活兒有多麼得勁,又多麼舒服;秘密發展農民協會,婦女協會,直到開課的那一天才回來。
小魏在三次學潮裡,表現還很積極,張嘉慶介紹他參加了“反帝國主義大同盟”。兩個人同桌同房,平時還很親密。這天小魏在非常匆促的情況下回來,兩個人在一塊說了會子話,張嘉慶就去找老夏。老夏把張嘉慶的工作談了談,張嘉慶說:“你說具體點兒,這總務部長到底幹些什麼,別攥着拳頭叫我猜。這會我腦子裡亂,想不出來。”
老夏說:“這總務部長,具體說就是經管錢財、籌劃吃食、解決醫藥問題。叫小魏幫着你。”
張嘉慶說:“這個咱辦得到。”他也沒顧得想一想,點了一下頭答應下,就向外走。
老夏看不對頭,趕了兩步,又拽回他來,說:“怎麼,你也不過一過腦子?大兵圍得鐵桶一般……”
張嘉慶不等老夏說完話,梗起脖頸笑了說:“咱幹就是!”
他說着走出來,先到會計科,跟站崗的要了鑰匙,打開門開了鐵櫃,看洋錢票子還不少。又走到廚房裡,找着廚子頭老王,一塊到倉庫裡,看了看木槽裡的麪粉,彎下腰抓起一把,在手裡攥了攥,撒在木槽裡。又在米甕裡抓起一把米,順着手縫唰哩哩地落下去,騰起一陣米屑冒出甕口,生糧食的香味,撲在鼻子上。他心上想,面是好面,米是好米,可惜爲數不多了!
學校和外界斷絕了聯繫,幾天過去了,張嘉慶也沒上廚房裡去看一看。一清早小魏就帶着老王來找張嘉慶,說:“嘉慶!看怎麼辦吧,菜一點也沒有了!”
張嘉慶看了看小魏,又看了看老王,呆住臉說:“沒有菜吃有什麼關係,不吃菜也能過日子。”
老王說:“你還不知道,平素裡菜做得不可口就把飯筒子敲爛了,這咱沒有一點菜,怎麼能下飯?”
小魏也說:“才三四天,都把人們餓壞了。”
張嘉慶怔住眼睛說:“有的是菜。”
老王沒菜做飯,心裡發煩,直想和張嘉慶鬧脾氣。領着張嘉慶到校園裡看了看,說:“你看,西紅柿、韭菜、黃瓜,能入口的東西都吃光了。連掃帚苗、馬齒菜都吃了,那裡還有菜?”
小魏補充說:“再吃,只有麪條棵和蒲公英了。”張嘉慶說:“那裡有菜,走!”拉着老王走到大榆樹底下,扒下鞋子,脫了襪子,說:“拿刀來。”
老王跑回廚房,拿了菜刀來。張嘉慶把刀把別在腰帶上,跐蹓蹓地爬上樹去。剛爬到半空中,兩隻腳打起哆嗦,胳臂也覺得痠軟了。幾天沒有吃到飽飯,有這種心勁,沒這種力氣了,體力大不如前。他兩隻手摟住樹幹,用腳卡緊,把頭頂在樹皮上歇了一會。倏然間覺得耳朵裡隱隱鳴叫。他搖搖頭,抖抖耳朵,又頂在樹幹上。老王在樹底下擡起頭望着,嘩嘩大笑了,說:“哈哈!能說不能行,膽小了吧?”
小魏也擺着手說:“上呀!你上不去了吧!”
站崗的同學們,離遠看見張嘉慶上樹去摘樹葉,喊着:“總務部長!今天叫我們吃樹葉嗎?行啊,有樹葉吃就能堅持抗日。”
聽到譏誚,他想:“目前,吃菜只有樹葉,過幾天樹葉樹皮還要做主糧。爬不上榆樹,影響是件大事!”他使勁憋住一口氣,一個猴兒爬竿,爬到樹叉上,腿襠夾住樹桄喘了幾口氣。揚起刀砍下樹枝來,一團團綠油油的枝葉落了下來。砍着樹枝,向遠處一望,初夏的陽光,曬着千家屋頂,萬家庭院,不由得心裡喜起來。他看到圍牆外頭十四旅的崗哨又多又密,象蛛網一樣。猛然,一個士兵發現他站在樹叉上,象是在窺望什麼。舉起槍照他瞄準,砰地就是一槍。子彈嗤地一傢伙從腋窩裡穿過去,幾乎把他打下來。這時他兩手摟住樹幹,扣緊了手,跐蹓地滑下樹來,蹲在地上,心裡噗通直跳。低下頭歇了一會,覺得天旋地轉,忽忽悠悠,再也站不起來。一會兒身上出了一陣冷汗,一步一拐地走回北樓。躺在牀板上,扳起腳掌一看,腳掌上掠去一層皮,翻出鮮紅的嫩肉,疼得火燒火燎。身上鈕釦蹭掉了,懷襟上也磨爛了一大片。他沉下心,把兩隻手枕在頭底下,齁啊齁的睡了一大覺。
小魏叫廚工們把樹枝拉到廚房裡,捋下幾籮筐葉子。午飯,好歹擱上點面蒸疙瘩,人們都說好吃。江濤端着兩碗菜疙瘩,走到北樓上,叫醒了張嘉慶。他擦了擦眼上的眵目糊,坐起來說:“好象做了個夢。”
江濤說:“你累了!”
張嘉慶端起碗來,狼吞虎嚥地吃着,覺得又甜又香,他實在太餓了。手等着吃完了一碗,還不夠半飽,睜開兩隻大眼睛看着江濤。江濤把菜疙瘩一塊一塊地送到嘴頭上,細嚼爛咽,品着滋味才吃哩。看見張嘉慶閒着筷子看着,就說:
“嘉慶!來,我撥給你點兒。”
張嘉慶說:“不,你還沒有吃嘛!”
江濤儘儘讓讓地把半碗菜疙瘩撥給張嘉慶,說:“你吃吧,今日格你出了力氣。”江濤立在一邊,看着張嘉慶把半碗菜疙瘩吃完,心裡才安下來。張嘉慶心裡說:“還是老同志呀!同生死,共患難……”他感到平素吃饅頭吃肉,並不感覺什麼,到了這刻上,只是一點點樹葉蒸疙瘩,卻深沉地撼動了他。他歪起頭問江濤:“外邊有信嗎?”江濤睜起大眼睛說:“還沒有信哩!”他們都在關心着這場鬥爭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