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白山又看向了陸錚。
劉平南書記是玉功主任的人,王寶剛同劉平南走的很近,說起來,也算玉功主任圈子裡的幹部,聽聞,這位新任縣長以前更是玉功主任面前的大紅人。
只是現在玉功主任和平南書記都倒了,這些紐帶也就不復存在。
不過聽聞陸錚這位新任縣長行事作風頗爲出格,衛國書記甚至判斷,這位新任縣長多半便會出言維護王寶剛,陸錚,有槓頭之稱,從不按常理出牌,用衛國書記的話說就是:“來了青龍,他肯定要弄出點動靜的。”
衛國書記,好似對陸錚極爲重視,已經話裡話外給許多幹部敲了邊鼓,給其暗示,準備在這次常委會上給陸錚一個下馬威。
今天的常委會,看似是批鬥王寶剛,實則,卻是一場蓄勢待發的對新任縣長的鬥爭會。
陸錚,真的會針鋒相對的馬上就要挑戰衛國書記的權威麼?
郝白山琢磨着,然後,突然就看到陸錚掐滅了手中的菸蒂,郝白山不禁心中一緊,這就來了麼?
眼角餘光,郝白山瞥到,衛國書記的眼皮好似跳了跳,轉動他那個大白瓷茶缸的動作也突然慢了下來。
郝白山緊張的盯着陸錚的一舉一動,心裡輕輕嘆口氣,這個新縣長,畢竟太年輕了,只怕遠遠不是衛國書記的對手啊。
卻見陸錚,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個筆記本,郝白山愣了愣,也是有備而來麼?
接着,就見陸錚把筆記本翻開攤在桌子上,拿起鋼筆,慢悠悠的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
郝白山呆住,然後,直到馬衛國書記制止了某位言辭越來越激動的幹部發言,陸錚就在那兒靜靜的坐着,好像今天的會議,完全和他無關。
馬衛國放下茶杯,語重心長的道:“要說責任,我們大家都有責任,單單指責某位同志或者某個部門的責任有失偏頗,同志們,我們總結過去,但還要面向未來,今天的會議,大家說的都很好,都很透,但是,不要戴帽子,那是文革的壞風氣,很不好……”
郝白山長長吐出口氣,衛國書記終於開始給會議降溫,看來,對王寶剛的批鬥會要結束了。
又詫異的看了眼陸錚,怎麼,和衛國書記的判斷完全不符?他不是陸槓頭麼?不是曾經在廣寧縣委常委會上拍桌子叫紀委書記滾蛋麼?怎麼突然,就無聲無息了?
“好了,我們進入下一個議題吧,說說我們青龍高爾夫球場的工程。”馬衛國臉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這個球場呢,同志們應該都很清楚,關係着青龍的未來,我們青龍,一直以來基礎設施建設滯後、交通狀況不完善、發展受到很大的制約,這些情況,將會隨着全國第四家高爾夫球場落戶青龍,而得到極大的改善。”
“同志們,這項工程從申請立項到完工,從開始修路到高爾夫球場的建成,可能會經歷一年兩年甚至三年四年的時間,也許完工之日我已經不在青龍了,看不到它開花結果的那一天,但我相信,隨着第一筆外資的引入,隨着休閒旅遊發展的明確定位,我們青龍,必然會逐漸擺脫貧困的面貌,藉助改革的春風,走上致富自強之路,爲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偉大目標增磚添瓦!”
“作爲挖井人,我希望,能爲後來者打下良好的基礎,我們的幹部,目光要放長遠,如果只盯眼前,只能看到前面那麼一小塊天空,只爲了自己撈成績,那麼,就很容易進入人走政亡、朝令夕改的怪圈。”
“我希望,我們青龍的發展是可持續的,是一脈相承的!我也希望,十年二十年後,再來到青龍,能夠看到一個富裕氣派的現代化城鎮!”
“譁”,會議室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馬衛國微微伸手示意,等掌聲漸漸平息,他繼續道:“有的同志,對我們建設高爾夫球場的項目不理解,認爲它太超前!”
會場內,突然寂靜無聲,很多幹部都知道,衛國書記說的人是誰。
“可是,難道我們躺着睡大覺青龍就能發展了?這不可能嘛!這也超前,那也超前,我倒要問問,什麼東西不超前?從中央到省委、市委一直要求我們解放思想,爲什麼還是有些幹部就抱着死理不撒手呢?說難聽點,就是冥頑不靈!所以我經常說,時代不同了,我們的幹部,要多學習文化知識,要開拓眼界,不然,就會被這個時代淘汰!”
有的幹部就向陸錚看過去,陸錚合上筆記本,慢慢端起了茶杯,喝水。
馬衛國揮舞着手臂,正要再講,辦公室的門被人輕輕敲響,隨即一名年輕幹部匆匆小跑進來,來到馬衛國身邊,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馬衛國就微微一笑,站起身,“同志們,中原書記的電話,大家先休息,咱們一會兒再繼續。”說完,以一貫的方步緩步走了出去,顯然,市委書記親自打來的電話對他而言,也完全沒什麼緊迫感。
然後,大家就開始漫長的等待,五分,十分,半小時,也不見馬衛國迴轉。
會場裡,嗡嗡聲漸漸大了起來,一些相熟比較親近的幹部交頭接耳,議論着什麼。
兩排長方形會議桌,陸錚對面,坐的是副書記、政協%主席曲轄侻,曲轄侻下首、陸錚的斜對面坐的是副書記、紀委書記王寶剛,陸錚下首,坐的是縣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秦家好。
陸錚從煙盒裡抽出顆煙,突然就扔給了坐他斜對面的王寶剛。
會場內的幹部都看得清清楚楚,議論聲突然就小了。
不知道是因爲會場內人太多暖氣太熱還是別的原因,王寶剛滿頭滿臉的汗水,額前的頭髮粘成一縷一縷的。他正用手帕擦拭臉上、脖頸的汗水,見到陸錚扔在他面前桌上的煙,擡頭看了陸錚一眼,微微點了點頭,拿起煙,慢慢點上。
這時候剛纔通知馬衛國接電話的那個小秘書又匆匆走了進來,這次,來到了政協%主席曲轄侻的身邊,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曲轄侻臉上露出詫異之色,旋即便清清嗓門,說道:“同志們,衛國書記因爲臨時有急事要去市裡和省裡彙報,今天的常委會到此結束。”
會議室內立時嗡一聲喧譁起來,曲轄侻卻已經起身,匆匆而出。
很多幹部都有些茫然,尤其是涉及球場徵地的幾個鄉(公社)的黨政負責人,更是議論着,有人便跟秦家好、郝白山、王震生等相熟的常委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要開討論球場立項的動員準備工作嗎?怎麼還沒開始討論會議就結束了?什麼事比常委會議還重要?
在這一片嘈雜中,陸錚起身,緩步離開會場。
……
半個小時後,一輛綠色吉普和一輛麪包車駛出縣委大院,此時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市委段中原書記親自打來電話叫停青龍高爾夫球場項目,中原書記也不同意徵用大量民田在青龍這個貧困縣起一座所謂國內第四家高爾夫球俱樂部,要求青龍縣委慎重考慮這個項目。
而剛剛駛出縣委大院的兩輛車上,便是衛國書記、常務副縣長譚悟思、宣傳部長王震生以及部分相關部門的負責人,他們將會去市裡和省城遊說,希望能得到省市兩級領導的支持,如此,球場項目纔有在國家計委立項的可能。
也難怪衛國書記不露面了,正在大談特談青龍縣建設高爾夫球場的重要意義,談他大而無私的施政理想,甚至還暗諷對修建高爾夫球場持不同意見的新任縣長應該多讀幾本書、多提高文化修養,然後,市委段中原書記便親自打來電話對立項準備工作叫停,衛國書記怎麼好進會議室宣佈因爲沒有得到市裡主要領導的支持該項目面臨流產的可能?怎麼好轉臉就宣佈議題擱置?
這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就被重重抽了記耳光。
而因爲參加本次常委會的列席幹部甚衆,消息,也飛快的擴散出去。
縣委五層西側的縣長辦公室中,陸錚慢條斯理的給翠綠虎皮蕉澆着水,嘆口氣道:“可惜了,一年只能開一次花,老王啊,你沒眼福,這小東西開了花,可漂亮了。”
沙發上,坐的是剛剛列席參加了此次常委會議的縣政府黨組成員、副縣長、縣總工會主席王泥浜。
王泥浜年近五十,一路從基層上來的,幹公社書記就曾經幹了十三年,鄉村泥土氣息很濃,洗的發白的藍色列寧裝,胳膊肘上,打着黑絨布補丁,看起來極爲扎眼。
王泥浜笑了笑,對於陸縣長這種“小資”情調插不上嘴,卻關切的問道:“您認爲,修高爾夫球場就真這樣能停了?衛國書記對它寄予了厚望,澆築了挺多心血,我看他不會甘心。再說,聽說省裡有領導對這項工程挺支持呢,中原書記,也只是叫他慎重考慮。”
陸錚慢慢放下了手中噴壺,轉回身看着王泥浜,說:“世事難料,可也事在人爲,他修不修停不停的咱不用理會,倒是修路那塊兒,你的工作不要停,評估報告要儘快出來,我要看個具體的方案。”
王泥浜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