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坐在無人的小亭中,即使父母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到了名爲“家”的地方。
似乎離開皇宮之後,他的生活便總是這般子在平靜,即使連那往日的戲謔也不復存在,有的,只是近似老人的厭倦,對血液的渴求也一點一點變得淡了,那個揮舞着兇刃,即使筋疲力竭也可以輕易取走別人性命的日子,怕是不會再到來了。
並非爲了溫柔而去殺死什麼人,想要活下去的願望對他來說,是一個單純到不能再單純的理由。
秀已經長大,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把紅家完全交給那個少年也不會有什麼問題,畢竟很多東西都是隻有親身嘗試才能得到答案。
隨着紅風絮、紅離霜的死亡,紅夢羽的離去,現在紅本家剩下的,只有秀和馨盈了……
盈盈如斯,暗香凝睇。
記憶,好像水波一樣緩緩地散開,如同那來自內心深處的眷戀,一點一點地發散開去,沉浸在水底的過去,被他慢慢的打撈起來。
在那個黯淡的夜晚,本該被鮮血所覆蓋的一切,月光,卻不知趣的撒了一地。
那淺紫色的眼眸沒有恐懼,沒有迷茫,沒有疑惑,只有癡癡的眷戀……望着自己的雙眼,幾近瘋狂。
——這不應該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對自己殺親仇人的眼神。
他的心無端的亂了一拍,很淡卻不容忽視的不安開始侵襲他的身體……
終於……
黑色的長刃無情的刺穿了那個孩子的身體,高高的被拋出,重重的摔在樹幹上,紅色,落得滿地斑駁。
那向來優雅的男子如野獸一般的怒吼,去搶奪年幼女兒的身軀時,卻被他鄙夷的一腳踢開。
然而,當他把長刀架在男子脖子上時,對方美麗的眼眸中,卻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你以爲我不會殺你嗎?
他冷笑。
當隨從抱來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嬰時,他冰冷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只要有這孩子,血脈,便不會斷絕。
女嬰小小的身體被沾滿了鮮血,要不是她大聲啼哭,也許,她母親就成功地瞞住了他關於這孩子的存在。
然而,當嬰孩落在他的手裡時,微微的眨了眨眼睛,卻馬上得露出了可愛的微笑,咿咿呀呀的,全然沒有注意到滿身是血的父親。
他低着頭,小心翼翼的擦乾了嬰孩臉上的血,俊俏的面容之上浮現出一抹難以察覺的溫暖之色。
轉過身,將那女嬰的腦袋埋在自己懷中,手起刀落,利落的斬去了那男子的腦袋,有些骨碌碌的可笑聲音傳來時,血已經噴了他一身。
舔了舔嘴脣,那再熟悉不過的腥甜讓他有些迷惑,上前幾步,那倒在血泊中□□歲的孩子,緊緊閉着眼睛,兀自呼吸未斷。
——也許只是因爲那對淺紫色眼眸的眷戀,也許,只是被懷中的嬰孩所感,他將那孩子丟入草叢,扯下一塊粗糙的門板,隨便的扔在上面。
自己什麼時候也變得天真了?他怔怔的想到,淺褐色的眼眸微沉。
“把這裡燒乾淨。”他發佈了作爲黑狼的最後一條命令。
回憶到此嘎然而止,隱隱傳來的氣息讓他露出了有些無奈的表情。
只是穿着青色內衣的少女,甚至沒有穿鞋子,躡手躡腳的出現在庭院中……好看的青綠色眼眸微微流轉,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皺起眉,上前去把少女抱了起來。
“爲什麼不穿上衣服。”
輕輕的握了握她冰涼涼的小手,琦攸的語氣或多或少帶了些責備。
冰冰涼涼的青石板,似乎連月亮的影子都可以映下的水跡,溼漉漉的光滑一片。
“琦攸哥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呢?”有些猶豫的口氣讓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很輕柔的抱住了少女,那小小的腦袋有些驚慌的到處亂蹭,有些不安,有些害羞。
“盈長大了……”他輕輕低語,彷彿脣邊還有一絲令人着迷的淺笑。
少女的臉頓時通紅,不知所措的僵硬在了原地,雖然揚言要做哥哥的新娘,可是,僅僅是一個小小的親密舉動,就可以讓她潰不成軍。
他的眼中閃爍着淡淡的悲哀,如果不是七絃姬的出現,也許,盈的秘密會被永遠的埋藏下去……即使是秀麗和絳攸也不知道的秘密,大多數的知情者都死了,保密性應該是絕對的……可是,這樣下去的話,少女的身世得以揭露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了。
輕輕呼出一口氣,馨盈把腦袋埋在他的頸項間,有些貪婪的聞着他身上淡淡的藥草氣息,澄淨而淡然的味道,讓人沉溺。
“……哥哥,還要到其它的地方去嗎?”
她小小的聲音忽然響起。
“嗯,大概還要去……”
“會回來的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撫着她有些乾燥的髮梢。
“哥哥……真的不會說謊呢。”她側過臉,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就算是一句話不說的轉身走掉,也知道我根本沒辦法怪你的……對吧?從很久以前,琦攸哥哥就總是偏心秀哥哥……秀哥那個笨蛋,居然還沒有察覺到……”
因爲琦攸不會對她說謊,所以,就算答案有多殘酷,他也不會去編造……就算到了最後的最後,他也一定什麼都不說的轉身離開……而馨盈愛着的,正是這樣溫柔卻殘忍的哥哥。
馨盈的神志變得有點迷糊,因爲琦攸拿出了有利於睡眠的香草,對藥物並沒有太多抵抗能力的她很快的進入了睡眠。
嘆息着抱起少女回房之後,忽然出現在身後象幽靈一樣的傢伙,忽然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怎麼會跑來的?”他有些不耐的轉過頭,因爲實在是一個麻煩的對象,所以,他開門見山的問了,“璃櫻。”
銀色的髮絲輕揚,如同連呼吸的空氣都帶上了薔薇的冷香。
墨色的眼眸輕輕掃過塌上的少女,如同帶了一絲冷笑的聲音響起,“看樣子,你對這孩子還真不錯呢。”
聽到這聲音的琦攸一臉愕然,多少帶了不由分說意味的話語也讓他的腦袋冷到了冰點。
——在、在生氣……
雖然說讓他生氣的時候在小時候也有過,可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明所以的琦攸,視線多少帶了探究的意味,直到對方把手中的東西拋了過來,他才露出了釋然的表情。
“你要這個做什麼?”璃櫻冷冷的道。
“只是防止萬一吧,畢竟……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個地步,我也不想去獨自送死。”
“其實這跟送死也沒有多大的區別,”他頓了頓,接着道,“雖然你的體質很特殊,但是並不是仙人,如果過度的使用力量,還是會死的。”
“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應該嘗試一下,對吧?”
“完全不像是你說出來的話,你的話應該是‘沒有百分之一百成功率的事情,怎麼能讓我去玩命’……之類的。”
“啊,是嗎?”當事人悻悻的弄亂自己的前發,把一條薄被蓋在了少女的身上。
“琦攸,”璃櫻正色開口道,“那個女人的命就交給我吧,反正有這個孩子在,不管怎麼樣,碧州的事情都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交給你……嗎?”他喃喃着,“如果你能取走的話,儘管試試好了。”
小雪輕輕推開了正殿的門,因爲不是上朝的時間,所以空無一人的大大殿看來有些寂寞,那空洞的腳步聲響如同唯一的迴應一般寂寥。
站在大殿內的青年緩緩轉過身,衝她微微一笑。
“……”真實的,總是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實際上卻是一個惡劣到骨子裡的差勁男人——深諳這一點的她有點無奈的扶住了額頭。
“我說你啊……”她緩步上前,“爲什麼要選在這裡啊,要知道這裡身爲貴妃我可是不太方便來呢,晚上來後宮說不好嗎?”
雖然換上了內侍的衣服,但是,她也沒有辦法卻動不會在這裡被什麼人認出來,身爲後宮最爲美貌的女子,見過她的大臣應該說不在少數。
“這裡不好嗎?有空曠,如果有人偷聽也很容易發現吧……”他撇了撇嘴,露出毫不在意的自在笑容,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而且,也有一些想單獨對你說的話,後宮人多口雜,會很麻煩的吧?”
“什麼啊,聽說你可沒有少在後宮到處留情呢……”小雪毫不在意的閉上了眼睛,“啊啊,不愧是藍家的男人,連這種惡質本性都是一樣呢。”
“有什麼不好啊,如果因爲這樣有了孩子的話,繼承人的文題也就得以解決……女人的話就給她一點錢好了。”
說着這樣毫無人性話的國王,也許纔是這個男人的真正內在。
“……你還真是惡黨啊。”
“比起某人那種殺人滅口的舉動來,我應該算不了什麼吧。”他輕哼一聲,不知何故露出了有些不爽的表情。
小雪一時間沒有說話,雖然他說的是實情,可是,她總覺得,紅琦攸這樣的男人世界上有一個就足以讓世人崩潰了,如果再誕生第二個,彩雲國的大家也許立刻就會去跳海自殺也說不定。
自私、惡劣、不把人命當回事,雖然臉很好看,而且出身富貴之家,金錢什麼的都可以說是不計其數……
小雪可怕的表情讓燕瀟不由得嚥了一口唾沫,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顏,“吶,偶爾也稍稍放鬆一下吧,你的問題就在於總是這麼認真呢。”
“啊,是麼?一般來說在這種火燒眉毛的時候應該多多增添緊張感吧。”
“喂……”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那麼還是回到正題吧……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唔……”
對於王的故作敷衍,小雪露出了很不爽的表情,“什麼嘛,你自己也沒有打算好嗎?”
燕瀟什麼都沒有說的眯起了眼睛,儘可能輕柔的握住了她的手,“你也有着底線吧,如果你想要和紅琦攸遠走高飛的話,我絕對不會鬆手的,畢竟,如果想要再找到一個比你更好的貴妃,恐怕會很麻煩呢。”輕笑着捋過她的前發,小雪琥珀色的眼眸靜靜注視着這個危險的男人,即使是自己,時常也沒有辦法猜到他的心中所想。
“我知道了。”她點點頭。
“那麼,陪我出去一趟吧。”他輕輕攬住了她的腰,笑着點了點她小巧的鼻子。
在貴陽花街,和以往一樣,國王用了“藍芸熙”的名字,坐在桓娥樓小廳內。
“怎麼樣?”看到從裡面走出來的小雪,他停住了在半空的茶杯。
她皺起了眉,“雖然不能確定,但是……雁落大人應該可以聯絡上‘凌霜’……不過,”她微微擡起眼眸,“你爲什麼要通過貴陽頭目來送出委託呢?紅琦攸不可能不知道的。”
“這不是最重要的,”那頎長的身軀不知何時繞到了自己的身後,輕輕地把下巴磕在她的肩膀上,淺笑道,“光是和那傢伙正面交鋒是不可能贏的,你不會也有過用友情或者什麼別的可以說動那個把自己的命看的比天大的男人吧?”
小雪微微垂下眼眸,“不要小看我,我沒有那麼天真。”
燕瀟收住了語聲,小雪靜靜的看着這個英俊的男子,臉上一閃而過的奇異神色——她知道,他一直都抱着“怎麼樣也不想輸給紅琦攸”的想法。那個唯一被王當作朋友的琦攸,偏偏不知道這一點而對燕瀟熟視無睹,明明對人心洞察得很透徹,事情一旦牽扯到自己身上就會變成一個完全的笨蛋——完美繼承了雙親的唯一弱點,說到底,還是紅琦攸自己的問題吧。
不由自主地揉了揉太陽穴,因爲對結界妖魔這種東西並不是十分的瞭解,所以,她也只能採取一些基本的行動而已。
“你先回去吧,”走出貴陽第一的青樓,小雪停下了腳步,“我想稍微逛一下再回去。”
“你一個人……”燕瀟欲言又止。
“你認爲有什麼人能對我早成威脅嗎?放心吧,只是去看看青瓊堂哥和楸瑛大人而已。”她微微一笑。
“好吧。”他寵溺的摸了摸她的腦袋,“那麼,注意安全,早點回來,如果宮門關了,可是沒有人救你呢。”
“知道啦!”
七絃姬倚靠着門框,撥弄着額邊的薄發,那雙異色的眼眸輕輕流轉;門楣被推開,有小婢的聲音盈盈響起。
“七絃姬小姐,琦攸大人拜訪。”
少女眼底神色一斂,有些僵硬的轉過身,看到了身後的男子。
他似笑非笑,淺褐色的眼眸澄澈一如昨日,冷玉色的長髮輕揚,不羈的落在腦後,那消瘦纖弱的身體看來如此的不堪一擊。
“……”
有些奇異的沉默籠罩了室內的氣氛,琦攸微微轉過身,衝那小婢道,“你先下去吧,等到藍兵部侍郎回來再通知我。”
“是。”小婢微微頷首,用最快的速度退了下去。
七絃姬冷冷的看着這一切,異色的雙眸竟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幾分慘淡黯然,凝睇着這個容貌姣好的男子時,心一點一點點的沉了下去。
甚至連僞裝也沒有辦法做到,冷冷的眼神,如同看穿一切般的淡然。
他緩緩邁着步子,甚至連腳步的沙沙聲響也聽不到。
“你,叫什麼名字?”
聽起來很是無禮的口氣,但是她還是平靜的回答了。
“七絃姬。”
“是嗎?”他淺褐色的眼眸仿若帶了淡淡的笑意,融入了花草的悠然一般,讓人移不開視線,“但是,爲什麼要取一把琴的名字?”
“不可以嗎?”她淡淡地問道。
“怎麼說呢,只是覺得……容易被看穿而已。”他依舊在微笑,笑得沒有一絲雜質。
“不管怎麼做,也沒有你無法看穿的事情吧。”她忽然道。
沒有狡辯,沒有疑惑,這句話已經非常直接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琦攸卻只是什麼都沒有說的挑了挑眉,繞到了她的身後,淺笑回首。
“不逃嗎?”
“逃?”她冷笑,“我從未想過這一點。”
因爲從很久以前,佔據她內心的,就只有那一件事情而已,所以,就算到了最後一步,她也不會選擇轉身離開,揮舞兇刃而斬下對方的首級,在很久以前就執著於報仇的她,絕對不可能放棄。
“用藥物來換取強化的身體,適應高強度的刺殺任務,因此,身體也早已變得破爛不堪了吧?”他笑得單純,“時間,也被你自己耗得差不多了。”
“……”她微微沉下眼眸,“你……究竟想要說些什麼?”
他輕輕敲擊着紅木桌椅,冷淡的表情漸漸被一種奇異的神色所替代,如同憐憫一般的情愫慢慢的融匯在淺褐色的眼眸中。
“不安嗎?”他邁着輕盈的步子,上前,如同憐惜一般的輕輕托起她的下巴,露出一絲殘酷的淺笑,“自以爲揹負着仇恨的你,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吧?”
她神色微微一變,如同火焰一般的熱焰灼燒着她的心,在腿側緊緊握拳的雙手——指甲,已然嵌入肉裡。
雖然經過了差不多十年的調查,很多事情她還是沒有得到答案。
——爲什麼要殺死父親?
一個沒有任何官職的文弱書生,就算有着才華,又如何能與如日中天的王一爭長短?
爲什麼那個向來溫柔的母親,在那一夜,卻揮舞着長刃,如地獄的鬼神一般奪取了無數人的生命……出世才一個月的年幼妹妹,和父親一樣溫柔的哥哥……那一夜,全部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答案,似乎被埋藏在了深深的地下。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管怎麼樣也要取走那個嗜血者的首級時,卻因爲再次面對着對清澈如水的眼眸而產生了遲疑。
爲什麼?明明是惡魔,卻有着比精靈更加清澈的眸子?
“還真是個小鬼呢。”他輕聲恥笑,看着完全僵硬的少女,低下頭,極盡溫柔的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細膩,沒有一絲薄繭。
“……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殺了他們。”她開口道,決絕重新浮上眼簾,那原本的淡漠被一掃而空,只剩下不甘和憤怒。
“不愧是叛徒的女兒呢,連這種話都可以說得這麼義正詞嚴。”他在她的耳邊輕輕的吹了一口氣,莫名的壓力卻讓她無法動彈——低下頭,用力的咬着下脣,直到那裡流出了紅色的液體……
她微微闔上眼眸,陡然間,目光被狠戾所替代,冷酷的視線落在眼前俊俏男子的臉上,“居然在貴陽也可以使用‘能’,我還真不知道你和縹家究竟有什麼關係……”
“哦?”他露出饒有興味的淺笑,“看樣子,你在我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嘛,那麼,說說看吧,你究竟查到了一些什麼。”
她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紅琦攸,彩雲國紫劉輝治世四年生,髮色,碧,瞳色,褐。紅本家長女紅秀麗與紅家宗主養子李絳攸之子,天性頑劣,彩雲國治世八年前往紅州,彩雲國治世十八年回到貴陽,十五歲參加國試,高中狀元,後任仙洞省吏,繼任黑狼一職……”接着是流水帳一樣的報單,琦攸沉默的聽着,一言不發,“……你的曾祖母相傳是最後一個縹家純血後裔,所以,你的身體裡面流有縹家之血,但是,身爲男子,你可以使用的‘力量’非常之有限……而且,如果使用次數太多而超過極限的話,”她微微垂下眼眸,後又緩緩地睜開,淡淡的道,“……會死。”
“你還真是打聽了不少東西,很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他微微一笑,“不愧是歌弦的女兒,是不是應該這麼說呢?”
她冷冷道,“請不要隨意叫母親的名字……放心吧,我不會讓你死得那麼容易的,我也知道,憑我現在的力量,也很難殺掉你。”
“正確的評價敵我之間的差距,幹得不錯。”他拊掌一笑。
“但是……你也不會殺死我,因爲我是唯一一個能解開碧州危厄的人……”
一抹奇異的神色劃過他的眼眸,進而又被那種溫柔的淺笑所替代,如同一個善解人意的兄長,在放縱着妹妹的撒嬌。
“你還真是……自信呢。”他微笑,轉過身,“嘛,繼續留下去也只會惹人閒了吧,不過……在這之前,給以一個忠告……”那雙清澈的淺褐色眼眸陡然沉了下去,“不要隨便出現在紅家,那裡認識你這張臉的人大有人在……我不殺你,不代表別人也不會殺你……還有,”他神色複雜的瞥了一眼少女異色的雙眸,“如果想活到能殺我的時候,那些藥物還是少吃一點……不要把周圍的人當成笨蛋。”
少女微微垂下眼眸,目送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內。
直到痛楚傳來,她詫異的低下頭,才發現因爲太過於用力,手掌已經嵌入肉裡,紅色的液體順着掌心的紋路一點一點地勾勒出一幅猙獰的畫卷。
她低下頭,癡癡的看着滿手的紅色,藏在指甲內的指刀非常鋒利,手掌沒有被切掉還真是個奇蹟——指刀是一種很薄的兵刃,只能切割出很淺的傷口……然而對於切斷人的頸動脈而言,已經足夠了。
雖然對於有經驗的醫師而言,即使切斷頸動脈之後,人也不一定會馬上死去……指刀也僅僅可以作爲一種防身的器具而已。
她輕柔的添嗜着手掌的紅色,腥甜的味道很快充斥了整個口腔,纖巧的小舌捲走了那一切的眷戀,吸食着自己的血液……彷彿那是世間最美味的東西。
忽然間,她低下頭,劇烈的咳嗽起來,紅絲自指尖緩緩落下,眼神一點一點的黯淡下去。
——不知道爲什麼,她總是對血液有一種近乎癡迷的執著,從那個夜晚之後,重生的她捨棄了自己過去的名字,身份……甚至身體。
血液,讓她想起那清澈的淺褐色眼眸,在清亮的月光下,美麗奪目。
隨手拭去脣邊的血液,她又小心將一點血漬添乾淨。
那雙異色的雙眸又變得冷漠起來,如同方纔的迷亂都是一場夢幻,僅僅是錯覺而已。
“你的血……究竟是什麼味道的呢?”她低聲呢喃。
一把形狀很奇怪的刀,寬一寸二,長三尺一,刀身不算太薄,純黑色,輕彈刀身,會發出很悶得聲響,混濁而沉悶。
他冷冷的望着這把曾經斬去了無數人首級的惡魔之刃,並不算鋒利,也不算輕巧……甚至讓人覺得這把刀本身的設計就存在着問題。
三大妖物之一,妖刀,尤炎。
有傳聞說這柄刀就是按照尤炎的形狀來設計的,有着吸食人精魂的力量。
他向來不信這種愚蠢的傳說,但是知道那種東西曾經真實存在於世的琦攸,第一次開始有了某種瘋狂的想法。
纖細的手指曲線柔和,沉着而穩定的握住刀柄,如夜風一般揮舞而出,黑色的痕劃破了長空,留下一道擊碎空氣般的波紋。
那飛虹一般的速度,擦過風的邊緣,叫囂着的殺戮之心,如同從深潭中覺醒一般,那沉寂在過往的瘋狂,一點一點地浮上水面。
不是沉淪,只是無奈。
他,從不會輸。
沒有任何被敵人俘虜的經歷,自八歲之後,沒有人能夠傷他之後全身而退。
那一抹鮮紅,美的妖豔。
微微沉吟,他低下頭,看着鏡子中的人影。
——那個人看起來那麼年輕,那麼清秀……美的甚至讓人難以想象那是一個男人。
即使比秀足足年長了十五歲,在很多時候,大多數人也僅僅認爲他之比秀年長一兩歲而已。
從很久以前,這張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無法抗拒的臉,就是他的武器之一。
“□□弦的女兒……嗎?”他對着鏡子輕聲喃喃,然後露出了微笑。
昔日父親的“影”,從背叛到至今,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二十五年的時間;明明是紅門第一影衛的後人,□□弦和她的姐姐卻雙雙叛逃了。
——還真是一個不錯的笑話。
那個時候的□□弦,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己也並不那樣希望她留在父親的身邊……吧。
他緩緩起身,因爲絳攸和秀麗都不知道的秘密,不僅僅是□□弦的死因而已。
轉身,冷冷的望向黑暗,“那個女人……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黑暗中如迴音一般的冷酷聲音響起。
——隨時。
“那麼告訴璃櫻,不管他的計劃是什麼……我也要參加。”
黑暗中的人影彷彿勾起了一抹奇異的笑意。
——如果只是增加一個殺手的話……大人應該不會介意。
黑夜。
平靜而溫柔,金屬的輕響,木門被輕輕推開。
站在庭院中的英俊男子立刻的皺起了眉。
“你……”他微微張開嘴,然後馬上得合了上去,當那個深青色的身影從自己身側徐徐走過,如影子一般,沒有任何聲響。
“我會回來。”琦攸沒有回頭,沒有停下腳步。
絳攸沒有說話,靜靜的看着他腰側黑色的刀鞘,暗的如同深邃的潭水,平靜異常。
半晌,他有些遲疑的開口道,“又……要開始了嗎?”
“啊……大概吧。”
“這次……又是什麼人?你的新主子嗎?”
琦攸停住了腳步,緩緩地轉過頭。
一聲輕盈的金屬聲響,風一般出現在眼前的黑衣男子竟警惕的拔出了白刃。
“退下!漣洺。”
黑衣人躊躇了片刻,收劍回鞘,躬身退開在一旁。
“……不用擔心,這次只是了卻一些小麻煩而已。”他淺淺一笑,如同一個俊雅的公子,在向他的老師虛心求教一般。
絳攸沉靜的青綠色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傷感,“我以爲……”語聲到這裡,驟然停止,他轉身,不語。
黑衣人鷹隼一般的視線沒有從琦攸的臉上離開,似乎始終帶了一絲敵意。
“漣洺。”琦攸深青色的衣衫在涼風中輕舞,華麗不羈,那冷玉色的長髮高高的束在頭頂,月的光華灑在上面,如籠了一層薄暈般的誘人。
黑衣人似乎愣了愣,在這個流淌着黑色血液的男子面前,他的神經如弓弦一般緊繃着……在那差不多二十年前,自己剛剛纔躋身於“影”的一員時,琦攸,就已經被稱爲“幽”而存在很久了。
——雖然比自己年幼許多,卻已然是自己的前輩……
因爲紅本家成爲影的人員亦不再少數,所以知道那個“幽”的真實身份是紅家公子,對漣洺來說,卻已經是那之後很久以後的事情了;在紅家影衛的成員一度消減,紅意雅,漣遲,習君言……這些充滿了傳奇的“影”消失之後,關於“影”的傳說彷彿就減少了許多……繼那之後的紅暮炎等人,已經不再那般光彩奪目……影,已經真正意義上的沉入了黑暗之中。
“凌霜”的崛起亦加速了“影”的低迷,這一點讓影衛的首領很是沮喪。
漣洺微微眯起眼睛,從來都沒有對琦攸有過什麼好感的他,如同一隻蓄勢待發的獵豹一般沉寂着,等待着主人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的話,應該還記得吧?”他淡淡地開口道,“那個時候,你父親漣遲的學生,紅意雅的妹妹……□□弦。”
漣洺微微一怔,有些遲疑的望向絳攸,那俊秀的面容之上,有如冰封一般,瞬間蒙上了一層死灰色。
——□□弦,這個名字,沒有人比李絳攸更熟悉了。
那個時候,影衛調查最後的結果是:紫若翎全家身死,紅絃歌亦死在那場燒了三天的大火中。
在那大約一個月之後,離家許久的紅門長公子令人意料之外回到了府邸之內,帶回了一個不足兩月的女嬰。
作爲宗主,絳攸曾經派人作過調查,但是……苦於所有的證據都被銷燬了,□□弦的死因,女嬰的來歷,全部不得而知。
當時的琦攸提出了由雙親來收養這個孩子的要求,而善良的紅家夫婦並沒有拒絕。
那個時候,能做到滴水不漏,將所有可能外泄的情報全部處理掉……如果不是非常瞭解“影”的情報體系,是沒有辦法做到的。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紫家蒼玄王的“純正血脈”,真正意義上的斷絕了。
和縹家的純血後裔不同,並不需要兩個有着同樣血脈的人結合生下的孩子,纔有着那樣的血液……只是,對方做到的趕盡殺絕,可以說,阻隔了一切可能挽救任何威脅的可能。
可是,能做到如此周密佈置的人,真的會切斷這一血源嗎?
絳攸並不這麼認爲,曾經一度懷疑過那個女嬰身份的他,始終不能釋懷,可是,那個女嬰與她父母全然不同的髮色徹徹底底的否定了那一點。
——究竟……有什麼是自己沒有注意到的……
絳攸苦笑着搖搖頭,和自己註定有着不可逾越鴻溝的兒子,腦子裡的想法,他從來都沒有辦法猜到。
“……她,怎麼了?”絳攸淡淡的道。
漣洺微微皺眉,有的時候,他的主子的這種淡然口氣真和琦攸相似到了極致。
“啊,對了,她過去應該是老爹你的‘影’吧?”琦攸聳聳肩,“雖然覺得有點遺憾……可是,她已經死了差不多七八年了。”
“是嗎?那麼,你知道是什麼人……”
“和紅家上層有關……我只能這麼回答你,這畢竟是……老爹也不能知道的機密……大概吧。”
“……”
“當然,老爹你和這件事情沒有什麼關係……當初悄悄放走她的,除了百合大人的裝聾作啞,老爹你也是一個吧……”他微笑道,“所以,想知道的話,就自己去查好了。”
“……”
“當然參與者不僅僅是紅家啦……”他理了理衣襟,喃喃道,“今天晚上的,可是一場最盛大的宴會呢。”
“琦攸!”忽然,對方以深沉的聲音呼喚自己的名字,他有些驚訝的看到了父親臉上的凝重神色。
——不安嗎?
應該有吧。
他眯起眼睛,輕盈的掠上高牆,再也沒有回頭。
目送着那個在月夜下消失的身影,漣洺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看到了主人臉上難得的疲憊神色。
作爲影的傳說,在那時擁有“第一”稱號的影衛——紅意雅叛逃,那之後,影的存在逐漸變成了一種危厄,無時不刻不讓紅家上層的宗親感到畏懼。
太強大不一定是好事。
這是在漣洺記憶中父親的口頭禪,曾經作爲首屈一指的影而保護紅家宗主夫人的男子——漣遲,在很久以前,就與那個時候的優秀影衛,紅意雅相識了。
然而,身爲“影”的“幽”,在繼承了成爲影的身體素質之後,同樣有着可以問津宗主位子的頭腦。
“絳攸大人,”漣洺遲疑着開口道,“要不要我去跟着琦攸公子?”
“你……”
“不用擔心,如果只是在旁邊的話,就算被發現,琦攸公子應該不會做什麼纔對。”
“我知道了。”絳攸輕嘆一聲,雖然關於歌弦的事情讓他有點在意,但是……
他點點頭,“那麼,一切小心,如果有危險,立刻返回。”
“是。”
此刻的藍家府邸,在那黑暗的月夜之下,一個一個的黑色身影在暗夜中顯現。
坐在窗臺邊的女子微微擡首,一抹冷笑浮現在脣齒之間。
——已經等不及要除掉自己了嗎?
她起身,回首,從屋內取出一把短刃。
舌尖輕輕舔過冰涼的金屬,她露出一絲充滿寒意的輕笑。
月夜,依舊。
如八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殺戮,即將拉開帷幕。
——試問,那世間的一切是否會再次被染紅?
(本章完)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