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屋子很小,只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兩扇小小的通氣窗,沒有油燈,異常昏暗。
瓊恩靠着牆壁坐在角落裡,覺得異常溫暖,還有安心。
他真的回來了,活着回到了河岸城。
不過事情並沒有結束,屋外的吵嚷聲告訴他,這纔是開始。
“沒有人只靠自己就走回來,他肯定成了蛇民!”
“他是給蛇民當奸細的,蛇民正在窺伺河岸城,必須把他再次驅逐出去!”
“這是真神的意旨,真神看到了真相!”
叫聲最高亢的是真神教的主教之一隆多斯,一個像是得了狂躁症的佝僂老頭,瓊恩都想象得到他說話時手舞足蹈的可笑模樣。
“我們沿着他的腳印搜索了好幾裡,沒有看到其他人。”
“他說的地形和路線也是真的,他是靠自己的知識和堅持走回來的。”
“河岸城是有法律的,驅逐法規定了只要能自己走回來,就償還了罪孽,再驅逐他一次,是想推翻驅逐法嗎?”
“你們的真神真的那麼厲害,爲什麼不直接懲罰他呢?”
替瓊恩說話的是警衛隊的隊長內恩,這並不是刻意維護他,只是維護存在了三十年的法律。
“隆多斯先生的話還是有些道理,我們不能排除瓊恩當了蛇民探子的可能性。”
拿腔捏調的話語來自市長秘書莎爾佳,這個老女人被稱爲“第二市長”,算上現任市長,已經服務過三任市長,在河岸城的影響力比市長還大。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只知道擰閥門,沒接受專業訓練,也從沒離開河岸城超過一天路程,卻很快學會了抓雪鼠,造雪屋,還很清楚的知道路線,在暴風雪裡分辨方向……”
“內恩隊長,你做得到嗎?當然,你現在做得到,但你十七歲的時候,應該做不到吧?”
莎爾佳的疑問相當有力,內恩隊長也只能苦笑道:“這的確是……是很難讓人相信的奇蹟。”
老女人的聲調也漸漸高了:“他也承認曾經遇到過蛇民,只是其他蛇民都死了,他靠着蛇民的糧食和衣物才活了下來。”
“誰知道他是不是在說謊呢,我們應該去驗證一下,帶着他回到他說的那個地方,找到那些蛇民的屍體。”
內恩的立場頓時動搖了:“女士,等我們再去,就算有屍體也被冰雪埋得很深了,這根本無法驗證。”
老女人的語氣又變得緩和:“我也只是懷疑,其實我更希望瓊恩是清白的,但只靠我們幾個人,沒有資格做出裁定,所以我的意見是,由市長召集大家,舉行臨時的審判會。”
隆多斯尖聲道:“真神信徒的誓言都不能相信嗎?莎爾佳秘書,我會跟莫里斯市長好好談談!”
內恩也有些不滿:“就算我們裁決不了,還有法庭,沒必要爲這個小傢伙搞出這麼大動靜。最冷的時候快到了,大家還有太多事情要做。”
老女人嘆氣:“看吧,就只是我們三個人意見都沒辦法統一,法庭的裁定也不可能讓大家心服。”
她加重了語氣:“正因爲最冷的時候要到了,我們才需要齊心協力,不容許這樣的事情讓我們彼此分裂。”
這話太有道理,隆多斯和內恩都沒話說了。
還要開審判會,所有人來審判我?
瓊恩只覺委屈到了極致,分明是靠自己走回來的,驅逐法也說得很清楚,只要自己回來了就沒事了,爲什麼還要審判自己?
“瓊恩回來了!?”
一個蒼老粗渾的嗓音響起,很快由遠及近:“我不管你們開不開審判會,我只知道南區的管道還少管道工!”
“沒錯就是瓊恩那小子弄壞的地方,得讓他趕緊回去說清楚動了什麼地方,不然我們根本沒辦法在週末讓蒸汽核心爐進入二級狀態。那意味着不等一個月後的大寒潮到來,只是週末那個降溫十五度的小寒潮,就能把河岸城變成冰窖!”
託比昂會長!
瓊恩驚喜交加,委屈化作酸熱涌上頭,差點落下了眼淚。
河岸城管道工會的會長,跟爺爺和父親交情很好,也好照顧自己。之前搞出事情的時候,會長還想替他遮掩,可惹出的亂子太大,沒能保下他。
自己在河岸城裡並不是孤苦無依的,還有三百多管道工呢,他們手裡的鐵鉗和扳手決定了城市的溫度,加上希望城的前車之鑑,管道工會在河岸城的影響力可不是真神教會能比的。
“會長先生……”
女秘書也變得客氣了:“他還是等待審問的罪犯,讓他去幹活,很危險吧?”
不過話語還是綿裡藏針:“而且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子,難道少了他,咱們的蒸汽核心爐就不轉了?”
老會長哼道:“別說少了他,少了我,爐子一樣轉。不過市長要我們在週末前完成檢修,有了這小子,至少可以快一些。如果慢了,莎爾佳你會向市長解釋的對吧?”
女秘書有些尷尬的咳嗽了兩聲,無奈的道:“好吧,會長你可以先把他領走,不過在審判開始前,你得確保他不會逃跑。”
老會長哈哈笑道:“逃跑?小瓊恩真想跑,他還何必回來呢?”
瓊恩出了鐵皮屋子,看到一個身材魁梧,鬚髮花白的老頭,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下。
“臭小子,你真沒死啊!”
老會長上前,一巴掌拍得瓊恩差點撲地上。
“沒死就給我幹活!把你捅出的窟窿收拾好!”
“你這傢伙,就知道禍害人!”
老會長罵罵咧咧的,領着瓊恩走了。後面的秘書、主教和警衛隊長看着一老一少的背影,神色各異。
瓊恩跟在老會長身後向城裡走去,一邊走一邊打量四周。
一根根比人還粗的灰黑鐵管縱橫交錯,淡淡的白霧從管身、交接的接口和閥門裡溢出,跟城中心飄來的黑霧混在一起,變成濃濃的灰霧,罩住了大半個河岸城。
腳下的磚本來是灰色的,卻覆蓋着一層細細的粉末,每走一步都留下了淺淺的腳印。
這是煤灰,河岸城自己挖的,還有從葬樹山買來的煤炭在蒸汽核心爐裡燃燒,給整座城市帶來了溫暖,讓人們在冰天雪地裡依舊可以生活和工作。哪怕大寒潮來臨,氣溫降到零下四十度,只要蒸汽核心爐能提升到五級,河岸城的溫度也能保持在零度以上。
沒有蒸汽核心,就沒有蒸汽核心爐,沒有管道工,核心爐裡的熱量就傳遞不到城市各處。瓊恩心中的忐忑漸漸消散,看着這些鋼鐵,聞着充斥了煤味的空氣,他感覺份外踏實。
接着他猛然咳嗽起來,接過老會長遞來的面罩,空氣裡的煤灰太多了。
他們已經走過了用鐵皮和磚塊修建的居民房屋,進入到城市中心,這裡的霧氣更濃,空氣也更渾濁。除了面罩,還得帶上風鏡,才能保住眼睛。
蒸汽核心爐就在城市中心,而他們管道工們工作和生活的場所也都在這裡,除了經常被滾燙的蒸汽灼傷,鬆動的管道砸傷,還有緊急搶修時的各種危險外,充斥着煤灰的空氣還在吞噬他們的健康,讓每個管道工都活不過六十歲。
能活到爺爺,還有老會長這個歲數的管道工,已經是奇蹟了。
不過跟其他居民比起來,至少他們是最不會凍死的一羣人,每年的寒潮裡,都會有很多人在寒冷中悄然逝去。跟他們比起來,瓊恩覺得管道工已經很幸福了。每座城市,包括太陽高地在內,蒸汽管道也從來沒有完全健康的運轉過,每時每刻都會出問題,這也是他們這些管道工存在的意義。
像巨大神像的鋼鐵高塔聳立在瓊恩眼前,成百上千的接口和閥門溢出縷縷白汽,這就是蒸汽核心爐。
成噸的煤炭在巨大的鍋爐底部燃燒,發出沉悶的嗡嗡低聲。鍋爐裡水變成蒸汽,擠壓着鋼鐵,跟煤炭燃燒的聲音混在一起,震顫得心口都要碎裂。
瓊恩仰望這座向四周延伸出鋼鐵管道的高塔,原本無比熟悉的感覺又有了變化,他覺得像是在仰望一位至高無上的神祇,正向信徒傳遞着祂的福音。
他忽然想起了那場點燃了枯樹的河谷野火,當時的溫暖跟現在的震顫,幾乎沒有分別。
“發什麼楞呢,想變成聾子嗎?”
老會長又是一巴掌拍過來,將他從怔忡中打醒。
核心爐前不能呆得太久,不然會震壞耳膜,嚴重的還會出現內傷。只有最強壯的人才有資格在這裡工作,負責送進去煤炭,清出來煤渣,而且每次都有時間限制。
河岸城的核心爐已經運轉了三十年,部件老舊,震動才這麼大,而河岸城既沒富餘的核心爐可以更換,也沒有足夠的物資去太陽高地買升級套件。
距離核心爐百來米外,鋼鐵管道搭起一層層高架,既是蒸汽管道的輸送線,又是若干鐵皮屋子的屋樑和底座。
管道工們都住在這裡,可以方便的前往核心爐和各處管道,管道工會的辦公室也在這。
把瓊恩帶進了一間算得上寬敞的鐵皮屋,老會長將他的魁梧身體丟進鐵架椅裡,深深嘆了口長氣。
“瓊恩……”
他有些欣慰,又有些疲憊的說:“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瓊恩這時候也才徹底放鬆,覺得自己回到了家。
他擔憂的問:“可我還要接受審判,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審問我,我該說的已經說了。”
老會長冷笑道:“審判……不過是莎爾佳那條老蛇的打算,她早就看湯瑪斯法官不順眼了。”
“我清楚她的打算,借這場審判,把裁決權從法官那裡奪過來,以後有什麼事就可以丟開法官,直接由市長說了算。”
“市長說了算,就等於她說了算。”
瓊恩瞪大了眼睛:“我……我不明白……”
老會長看着他,憐憫的搖頭:“還不明白嗎?之前湯瑪斯法官本來不想判決驅逐你,但市長給他施加了巨大壓力,這讓法官對市長很不滿了。”
“再進行審判,湯瑪斯法官會做什麼宣判,莎爾佳就會慫恿市長,還有鼓動大家做不同的判決。”
“你說法官會做什麼宣判呢?”
想起了那個刻板的乾瘦老頭,瓊恩下意識的道:“當然是完全按照驅逐法啊,只要我回來了,罪行就不存在了。”
不等老會長說,瓊恩眼睛瞪得更大了:“所以秘書女士其實還是要驅逐我?”
老會長苦笑着說:“你……只是個籌碼而已,十年一次的大寒潮到了,不管怎麼努力,都會死很多人。”
“秘書女士把湯瑪斯法官的名望和權威壓下去,讓市長和她的話沒人敢不聽,包括我們管道工在內。然後……他們就可以在這場大寒潮裡,獲得讓誰去死,誰可以不死的權力。”
“老實說的確需要有人擁有這樣的權力,大寒潮總會死人的,不過這樣的權力不是握在我們管道工的手裡,不是由我們的工作決定,而是由市長和秘書按他們收到的賄賂和奉承決定,那可不正常……我又想起希望城的舊事了。”
老會長目光迷離的說着,讓瓊恩又想起了在學校上課的時光,那時候的老會長就是他們的老師。
“哎喲,我跟你說這些幹嘛,你又不懂。”
老會長拍拍自己額頭:“懂了也做不了什麼,反而更煩惱。”
瓊恩苦澀的說:“我……”
他本想說自己當然不懂,可心底忽然滲出微弱的熱流,讓他的腦子驟然變得清晰。
剎那間,老會長話裡提到的種種事情,都牽起了無數記憶,雖然沒有清晰的結論,他卻覺得自己懂了很多。
原來自己的迴歸,還成了秘書女士……不,還有市長用來獲得更大權力的棋子啊。
真神教會、警衛隊、溫室工會那些人,又會是什麼態度呢?
瓊恩正在做之前他從未涉及過的思考,老會長又道:“你也別多想了,回家好好休息吧,不過每天一早必須來我這報道,然後跟在我身邊。”
瓊恩回過神,不解的問:“不是說我弄壞的地方還需要檢修嗎?”
老會長鄙夷的道:“那是糊弄他們的,你弄出的麻煩我們早就解決了。”
“他們那些傢伙懂個屁,我說什麼他們也只能信了。”
老頭又抹着臉嘆道:“我只是想盡量……幫幫你,瓊恩,之前沒能阻止他們驅逐你,我已經很內疚了。”
“你的爺爺,你的父親,都是爲了保衛河岸城而死的,和我一樣,和每個管道工都一樣。”
“你弄出的事也算不了什麼,咱們管道工小時候誰不折騰出點事情?可你運氣太差,搞到市長那邊的管道了,我們實在說不上話。”
“現在……現在你也別擔心,我會找些人談談,你就安心等着吧。”
頓了頓,老會長的神色沉凝下來,很嚴肅的說:“不過我還是想問你,瓊恩,你到底是怎麼活着回來的,是不是真的成了蛇民的探子?”
瓊恩下意識的道:“我當然就是靠自己……”
說到這他猛然停住,他看到了老會長眼裡的懷疑,由這個懷疑,他驟然醒悟。
真的只是靠自己活下來了,還回到了河岸城的嗎?
一個聲音在心底低語:“火的力量是無處不在的,剛纔你感應到了嗎?”
“從小你就與火同在,瓊恩-耶格爾,我早就說過,你是我的選民。”
“是我,火與光明之神,庇護了你。讓你重獲生命,讓你回到了河岸城。”
瓊恩的神色變得慌亂起來,自己果然還是瘋掉了啊!
老會長的懷疑越來越濃,心底那個聲音也在催促:“老會長是唯一願意信任你,幫助你的人了,不管你接不接受自己成了神之選民的事實,你都得照着我的話做。”
瓊恩嘴角抽搐了好幾下,才艱辛的道:“我、我怕說出來,大家會說我瘋掉了。”
老會長端起水杯,呵呵笑着說:“你還沒有成年,瓊恩,說什麼話大家都不會當真的。”
瓊恩終於說出了口:“我……我是被神,火與光明之神救了。”
老會長手一抖,杯子裡的熱水倒在褲襠上,頓時發出殺豬般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