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爲民從廚房出來,遠遠地看見有個背影很像是南宮澈,覺得很奇怪,爲什麼南宮澈來了卻不遣人去找他。
“剛剛有人來過?”看着妻子將藥喝完,張爲民讓下人將藥碗拿了下去,問道。
“嗯,說也奇怪,南宮侯爺適才來又不許去叫你,跟我說了些家常又走了。”
“家常?”張爲民越發覺得奇怪:“他說了些什麼?”
“就問了下我的身體,問了些關於昊兒和銘兒的事,我也不曉得侯爺是要說什麼,相公,我都如實回答了,應該沒有錯吧?”張夫人不知爲何突然有些緊張,很怕自己說錯話給相公添麻煩。
張爲民爲妻子擦了擦嘴角,笑了笑道:“沒得事,你沒有說錯。”
“可是……”張夫人顯得還是有些不安:“相公,侯爺爲何會來找我閒話家常,奇怪得很。相公,真的沒事嗎?”
“沒有,真的沒有事。”張爲民安慰着將妻子納入懷抱。張夫人溫順的將身體倚在張爲民的懷裡,緊抱着,生怕一不小心這幸福就不見了。張爲民抱着妻子安撫着,但是一雙深邃的眼睛卻變得晶亮,不知道在想什麼。
夜晚三更時分,張爲民看着妻子熟睡了緩緩起身,在妻子的額頭上印上一吻後關門出去了。張爲民走後,熟睡中的張夫人緩緩睜開眼,眼裡的害怕與淚光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明顯,張夫人緊抓着被子,顫抖的說着:“求求你,不要出事,不要出事,一定要安全回來,安全回來。”
東海幫後山的樹林裡,張爲民沉默的走到懸崖邊,那裡果然已經有一個人等着。兩人就那樣一前一後的站着,都不言語,過了好久,才聽得前面的男人不緊不慢的聲音傳來。
“夫人還睡得好吧?”
“多謝侯爺關心,內人睡得很熟。”在黑夜裡,張爲民的聲音顯得不若白天的溫潤與木訥,不知道是黑夜襯托了張爲民的聲音還是張爲民的聲音融入了黑夜,那聲音在黑夜裡就像是從一具屍體裡發出,沒有喜怒,沒有起伏。
南宮澈轉過身,看着眼前樣貌還是那個樣貌,神情卻完全不是那樣神情的人戲謔道:“我該稱呼你什麼呢?張大人?還是……屠城?”
張爲民還是依然淡淡的說道:“一個稱呼而已,侯爺喜歡怎麼叫都行。”
“呵……你倒是一點也不否認,我只是很奇怪你爲什麼要讓東海幫毀了不可?”
張爲民沒有說話,深邃的眼眸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南宮澈也不在意,繼續說道:“勉強李繼承不算你殺的,但是李嘯卻是你親手殺死的,東海幫因爲你人亡幫毀,你這麼做爲什麼呢?你很愛你的夫人不是嗎?”
南宮澈明顯的感覺到當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張爲民的眼神有片刻的閃動,只是在黑夜裡看得並不真切。
“張夫人真是個江南美人呢,聽說張夫人是個很孝順的人呢,待字閨中的時候對唯一的弟弟也是照顧有加的。張夫人的身體好像不是很好,是生子的後遺症吧。我見過張夫人只有兩次,一次是喪葬上,我才知道女子果然是水做的,張夫人哭的差點暈過去呢,第二次是今日白天,張夫人的身影告訴我她很傷心家人接連出事……”南宮澈斷斷續續的沒有章法的隨便說着,他很清楚張爲民或許說屠城看起來幾乎是個沒有弱點的對手,但是張夫人卻是他深藏着的
致命點。
張爲民沒有讓南宮澈說下去,打斷南宮澈:“報仇。我殺李嘯、毀掉東海幫是爲了報仇。”
“報仇?”
沉默許久,張爲民沒有解釋下去,而是暗暗地說道:“南宮侯爺,在這樣的夜裡,應該不會有人知道侯爺是怎麼死在東海幫後山的吧,也許別人會說是黑煞所爲了,那樣的殺人手法,或許我可以模仿試試看,李嘯不是還很成功嗎?”
南宮澈略楞,輕笑道:“你知道我不會致自己在危險之中,你不是也想到了我會留有一手嗎?如果我真的出事,我可不保證張夫人和兩位公子會睡得好呢?”
張爲民也只是輕笑:“我只是很好奇你爲什麼不抓我,你想從我這裡獲得什麼,我可不認爲你會這麼容易放過我。”
“我跟你做個交易如何?”
“可以考慮看看。”
“很簡單,兩個條件,本來只有一個的,不過你不知道,我這個人最煩的就是做不到糊塗,我查了很久都查不到屠城的事,我很好奇。另外一個就是我們真正交易的內容,我可以保證貴公子和夫人覺得安全,但是你要爲我做事,十年,只爲我。”
聽見南宮澈說讓他爲他做事十年,張爲民不能不說有些驚訝,這很明顯是對皇權的一種挑戰,南宮澈說的是“爲我做事”而不是“爲本侯做事”,這是私人與官職的區分。他知道南宮澈不像是有野心奪權的人,而且南宮澈和當今皇上亦君臣亦朋友的關係是衆所周知,只是伴君如伴虎,就算是南宮澈又如何呢,還是逃不出陷入沼澤的命運。
“好,可以,但是我有個要求,”張爲民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握緊拳頭說道:“從此讓張爲民消失吧,我怕有心人察覺到蛛絲馬跡找雪嫺麻煩。”雪嫺是張夫人的閨名。
“沒問題,這些我可以安排,”南宮澈略想,“需要告知貴夫人嗎?”
張爲民握緊右手拳頭,握到自己都感覺不到疼痛了,咬着牙說道:“不,就讓她認爲張爲民已死吧,從此世上便只有屠城。”
南宮澈看着張爲民,他不清楚那種說服自己主動與相愛的人生離死別的痛苦,但是他很清楚的知道張爲民做這個決定下了很大的決心。
南宮澈走過來拍拍張爲民的肩膀,“對了,我有兩個條件呢,你還有一個未履行呢,屠城。”
張爲民微微低下頭看看自己空空的左手,突然覺得一切都釋懷了。“屠城出生在一個很普通漁民家裡,他的父親是個很優秀的捕魚人,他還有一個姐姐,他的生活也很簡單,捕魚期他會和父親一起去海邊,父親去近海捕魚,他會在海灘上用自制的小鐵叉叉魚,他雖然很小,可是他叉魚叉的真的非常好,每次父親捕的魚會全部運去市場出售,而他叉到的魚可以夠孃親做各種魚菜呢,他最愛吃的是孃親做的油炸幼魚,那時候他很高興地事就是和姐姐圍在竈臺邊看孃親炸魚。但是……”
張爲民因爲想到不愉快的過往,身體緊繃起來,但還是繼續說道:“但是,他十四歲的有一天漁村來了一批海盜,他們在村子裡胡作非爲。來他家的一羣海盜中間有一個身穿華服的小公子,比他還要小上幾歲呢。因爲交不出足夠多的財寶,那位小公子竟然要他的一幫手下……輪姦正值豆蔻年華還有一月就要嫁人的姐姐,他們人好多,一個個用淫穢的眼光看着姐姐,有幾
個大膽的衝過來拉扯着姐姐的衣服,父親和孃親雖然害怕但是還是不停地幫姐姐拉開那些骯髒的人,他們哭泣着向那位小公子求情,那麼低聲下氣的,那麼痛哭流涕的,那麼歇斯底里的,可是那位小公子不止不制止,還大笑着讓他的手下大點力氣,他在旁邊拍着手看着混亂中的姐姐衣衫不整,大笑着‘好玩好玩’。”
“牽扯中不知是誰動了手,血光四濺,小小的屋子地上牆壁上全是血,屠城就在屋後的小窗子邊緣看着這一切,他嚇呆了,看着孃親和姐姐倒地,他想衝進去,可是他看見父親倒下的時候嘴裡發出的字音,父親說‘快走,快走’。他不想走,他看着那位小公子踢了踢地上親人的屍體,說了句‘這麼快就死了,一點都不好玩’就帶着手下走了。他等海盜都走了,天黑了纔敢走進屋裡爲親人收屍,那些人根本就是,不,不如,還有那位小公子,把人命當做玩具,從那一刻他發誓,總有一天他會毀掉那羣海盜,總有一天他會親手殺了那個不把人當人的小公子。他埋葬了親人之後將家裡僅剩的一些值錢的東西拿去與置換了少許銀兩,然後就踏上了習武的征程,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他竟然偶遇一位世外高人,他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爲什麼會住在小山村,那位高人看中他的叉過魚的眼力與手力,認爲他最適合的武器就是飛刀,於是他開始了日以繼日的苦練。終於他學成了,飛刀甚至超過了高人,他爲了報答高人侍奉到高人死去。二十三歲他開始踏上覆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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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天不負有心人,一年後安東海運司建立,張貼皇榜招攬有才之士,他裝作書生應徵最後成爲了監管。他每天看着仇人就在眼前,一直等着機會,可是這個時候卻發生了一件他所沒有料想到的美麗的錯誤。他遇見了一位溫婉的女子,可是那女子居然是仇人的姐姐,他掙扎過痛苦過,可是怎麼也沒有辦法,看見心愛的女子因相思之苦病倒,他再也無法冷漠下去,他妥協了。爲了向死去的親人致歉,也爲了遠離那些是是非非,他自己排了一齣戲,一出斷手的戲。”
“就這樣二十六歲的時候他辭官了,也將報仇再次壓入了心裡。可是十年過去了,安東亂了,飛魚島亂了,他沒辦法再控制自己報仇的烈火。他深知機會來了,如果錯過也許一生都不再有機會了,報仇的火焰越長越高,最後他開始了自己再一輪的報仇計劃……”
狠狠地吐出一口氣,屠城才知道原來將一切都說出來這樣輕鬆,他感覺到額上起了一層薄汗,他知道回憶還是太傷人,但是他也明白,現在真的一切都過去了,竟然如此就讓過往就此逝去吧,因爲釋懷了,再回歸“屠城”也沒有負擔了。他知道就算他“死”了,雪嫺也是不會改嫁的,所以如果雪嫺願意等,十年之後他會還她一個只是她丈夫的屠城。
南宮澈拍拍屠城的肩膀,說:“你需要回去跟嫂子道個別嗎?”因爲屠城的經歷也因爲屠城的性情,他認定了這個朋友,沒有道理也不需要理由。
“還是不了……既然都是要‘消失’的,就不要讓她還有希望了,我又不是要離開很遠,只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守護她而已。”
“既然你這樣說,那現在就跟我走吧,明天天亮,就不在有‘張爲民’了,以後,你只是屠城。”
看一眼懸崖遠處的黑暗,兩人轉身向樹林深處走去。從此,沒有了“張爲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