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匆匆,倏忽間便已是深秋時分。連日以來,河間府軍營中都籠罩着肅穆之色,數名武官臉上皆是無比沉着,操練下屬府兵的時候卻越發用心了幾分。直至夜半,折衝都尉的主軍帳中依舊燃着燭火,三位果毅都尉、五名校尉皆齊聚在帳內,盤腿趺坐在席上,靜靜聽李和傳達都督府送來的消息。
因河間府實是靈州戰力最強的軍府,又地處要衝,稱得上是靈州北面的屏障,故而李都督向來不吝嗇與這位心腹屬下分享朝廷內外的各種動靜。李和又將整個河間府經營得猶如鐵桶一般,對每個武官都交付了信任,因而每回議事都會讓他們盡數前來。當然,此舉也有提拔鍛鍊謝琰之意。不然,他這位最年輕的校尉也得不到這般機要議事的機會。
“如都督所言,朝廷確實正在準備攻伐高句麗。據說乃是新羅遣使而來,狀告百濟與高句麗合謀取其百餘城鎮,意圖斷絕其通往大唐的要道,請求大唐爲其主持公道。聖人遣使往高句麗,命其停止征戰新羅,卻遭其拒絕,故而大爲震怒。”李和展開輿圖,指向河北道之東北的半島附近那一片空白之地,指明高句麗、百濟以及新羅的位置。原本這幾個邊境小國與他們這種遠在靈州的軍府沒有任何干系,但屬下們尚且年輕,誰知他們日後將會升去何處,對這些邊防要事可不能一問三不知。
“遠征高句麗,絕非一朝一夕之事。按理說,此事應當捂得緊緊的,怎麼眼下就將消息傳了出來?如此豈不是讓高句麗早做準備?”郭巡與何長刀對視一眼,兩人都是老謀深算之人,自是片刻之間便覺得似有所得。
“消息傳出,自是爲了生出威懾之意。”慕容若接道,“若那高句麗是識相的,便應該立即遣使前來告罪。大唐不費一兵一卒,便能震懾周邊小國,這就是所謂的‘上兵伐謀’罷。”他私下和謝琰鑽研各種兵書已久,又是吐谷渾王室中人,眼光自是與常人大不相同,經常能一針見血。
“聽聞高句麗如今是權臣當政,此人既然驕橫無比地拒絕了大唐遣使,便不可能因得知大戰在即的消息而退卻。說不得正張狂之極,想借着擊敗大唐入侵河北道呢。”謝琰道,“此戰關係大唐的威勢,不可迴避。否則,便是縱容了高句麗的狼子野心,它與百濟滅新羅之後,一定會掉頭對付大唐。北有薛延陀,東北有高句麗,若是他們聯合起來發難,到時候北疆便危矣。”與高句麗大戰,當初便拖垮了前朝。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取得輝煌的戰果之後,這種戰敗小國卻只需一封輕飄飄的告罪文書,便能令朝廷擡手放過,不再與他們計較。不過幾十載後,復又捲土重來。這種反覆小人之國,其危害雖比不得北疆那羣遊牧胡族,卻也委實禍害不小。
想到此,他擰起眉,擡眼望向輿圖:“如今若是東征高句麗,必定徵召河北道河東道的軍府爲主力。都督讓咱們知道這個消息,便是須得防止薛延陀異動?如果薛延陀趁着東征高句麗之時南下,定是直取兵力空虛的河北道與河東道,關內道與隴右道倒是應當防備西突厥纔是。”靈州夏州涼州等地,數十年前便曾屢屢受突厥襲擾所苦,甚至一度被突厥侵佔。如今視薛延陀爲寇敵,倒是久不與突厥人征戰,應當急需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
聽得他們二人說得頭頭是道,李和神色略鬆,環視衆人一眼:“不錯,聖人本便沒有打算瞞着這個消息。若是薛延陀與西突厥想要趁火打劫,也須得過了咱們這一關,看看他們是不是有那等好本事!這個消息傳到漠北與西域之後,整個北疆必定不會平靜,你們番代徵防之時,切記要好生蒐集消息。”
“都尉,除了蒐集消息,俺們還須得做啥?這一回,可不是像上次那般乾打雷不下雨了吧?俺們手底下那些軍漢們,早就手癢得很了!都恨不得像慕容果毅、謝校尉那般,梟首百千人,給自己掙軍功哩!”
“對,對!這番代徵防的輪班怎麼安排?早些知道,屬下也好早做準備!”
李和朗聲笑起來:“很好!不愧是咱們河間府的好兒郎!就該這般氣勢如虹!你們儘管等着,保準不會落下每個人!有什麼功勞,大家一起去掙!當然,更多的功勞,還是須得留在戰場上,等都督帶着咱們一起去掙!”說罷,他便將衆人遣了下去,只喚住謝琰:“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你已經有一個來月不曾歸家了,給你五日假!這可是大戰之前,最後一次假。替我好生安撫家裡人,別教她們擔心。”
“是,祖父。”謝琰躬身行禮,方纔還一片淡然的臉上浮起了笑意,“孩兒剛纔正想着,明日一早來向祖父請假呢,想不到祖父比孩兒更細心。”十月初一是李遐玉的生辰,他自然是不願錯過的。原本還擔心在這般緊要之時,祖父不會輕易鬆口,想不到他竟如此主動地許了幾日長假,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去罷!”李和一臉深沉狀地擺了擺手,“若事出緊急,須得隨叫隨到,否則軍法處置!”不過五日而已,能有什麼緊急的事?眼下最要緊的,便是趕緊給他生個重外孫出來,只可惜這混賬小子卻是半點都不心急,倒教他這當祖父的不得不越發“慈和”了。只可憐他這把老骨頭,至今都沒有緣分得見白白胖胖的重外孫呢!
翌日清晨,數名輕騎悄悄地離開了河間府軍營,一路向着弘靜縣城而去,正好趕在城門開啓的時候入城。爲首者一襲輕裘寶馬,端的是瀟灑風流,吩咐了部曲幾句之後,便獨自策馬小跑着奔回李家老宅。守候在閽室的門子忙出來與他牽馬,又有僕從將他回來的消息趕緊傳進去。
正院內堂中,李家衆人正在用朝食。聽得僕從稟報之後,柴氏笑道:“還不趕緊讓三郎過來用朝食,趕着這個時辰便歸了家,想必早晨也沒用什麼好東西,如今早便餓得狠了罷。”李遐玉立即吩咐婢女去廚下傳話,做些湯餅、羹之類的湯水吃食與謝琰暖胃,又特意命人準備他喜歡的炙鹿肉。
待得謝琰步伐輕快地來到內堂時,他的食案尚未準備妥當。於是,向柴氏行禮問候之後,他便很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李遐玉身側。兩人已經有些日子不見,僅是這般相鄰而坐,亦是不由自主地越挨越近,直至感受到彼此的體溫與氣息才剋制住了“失禮”的動作。謝琰掃了一眼食案上用了一半的吃食,淺笑道:“看來真是回來得巧了,正好趕上用朝食。”
“莫不是爲了朝食,才特地趕在這個時辰回來的罷?”李遐玉接道,將自己份例內尚未動過的糟鵝掌與粟粥分給他墊一墊。謝琰笑而不語,優雅而迅速地用完,便藉着衣袖的遮擋,伸手緊緊裹住了她的柔荑,幾不可聞地輕聲道:“我到底是爲了誰回來的,阿玉你還能不知曉麼?”
李遐玉欲抽掌而出,卻怎麼也抽不出來,只得悄悄橫了他一眼,無奈作罷了。直至給他準備的新食案端上來,他也依舊巍然不動,顯然並不想挪動位置。見她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婢女們便很是貼心地將她食案上的吃食都調換了,他才繼續正經地用吃食。
其他人的食案陸陸續續撤了下去,李遐玉也欲起身扶着柴氏散步,卻被柴氏趕回了自家夫婿身邊:“每日都能陪着我散心,卻難得陪三郎用一回朝食,且安生地待在他身邊罷。既是你的生辰,三郎也好不容易得了幾日假,你們便不必顧慮什麼,自去頑耍便是。秋娘、玉郎也不許尋藉口歪纏着姊姊姊夫,聽見了麼?”
謝琰微微一笑,起身目送祖母領着茉紗麗等三人離開:“多謝祖母成全。”孫秋娘與李遐齡聽得,也只能無奈地答應了。臨出門的時候,兩人都自以爲十分隱晦地悄悄橫了姊夫一眼,表示這幾天姊姊就大方地讓給你了,反正其他時日都是我們的。
謝琰也並不與他們計較,來到李遐玉右側坐下,左手依舊緊緊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右手則慢條斯理地用着吃食。李遐玉不再掙扎,輕嗔道:“在祖母面前便如此失禮,像什麼樣?” 卻聽他笑着回道:“只是情不自禁而已。”於是,也只能繼續坐着,陪伴他用完朝食。
相陪相伴的時候,李遐玉難免又思考起了方纔柴氏的言下之意。想起這半年祖母祖父將自己拘在家中,繼續調養身體;又想到祖父特意每回都給謝琰放了長假,嘴上不說卻總是充滿期盼的模樣;繼而又覺得他們二人似乎已經許久不曾討論過未來孩兒之事了,莫不是他被生產之事嚇着了,尚未回過神來?
說起來,成婚已有一年,什麼調養的湯藥都已經停止了,也該想想子嗣的事了罷。戰事起之後,便更是無暇顧及了。若是一年半載地拖下來,待日後見了阿家,豈不是立即便能拿“無子”作爲休妻的憑藉了?更何況,她平日見孫小郎、慕容家小郎與小娘子,心裡也覺得討喜得很,亦想要一個與他或者她生得相似的孩兒。
思及此,她便突然覺得心中對子嗣的渴望越發濃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