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殿下?記憶中對於“皇后”的印象,皆源自於那位出身祁縣王氏的王皇后。儘管她容姿姣好,以美貌而受到同安大長公主推薦成爲晉王妃,卻因格外守規矩禮法而顯得十分難以親近。故而,便宜阿爺一直都更寵愛性情肆意嬌蠻的母親蕭淑妃。爲了爭奪帝皇的寵愛,她千方百計引虎驅狼,與武氏合作試圖鬥敗蕭淑妃。然而武氏卻並非任人利用的棋子,最終兩人無不落敗,皆受盡羞辱折磨而慘死。
那一段記憶着實太過陰暗悽慘,李暇玉並不願再多想,遂回過神來。此時她甫換下細釵禮衣,拿着彷彿重逾千鈞的信匣,回到正院內堂中。這時候,恰逢孫秋娘遣侍婢來報喜信,渾身都透着喜氣:“契苾娘子生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均安。”
聞言,孫夏立即起身:“我去瞧瞧。”孫伯平孫小郎與梅娘出生時,他都並不在家中,這回也險些就錯過了。故而這身材魁梧的漢子竟不由自主地搓着手,滿臉緊張之狀地走了出去,險些還撞在了半掩的門扉上。孫小郎牽着妹妹梅娘跟在後頭,禁不住嘿嘿地笑話自家阿爺,也跟着一同去了。他虛歲已有六歲,亦是懂事的年紀了,這些時日都很關心即將出世的弟妹。
“這小子來得可真巧。”李和嘟噥道,“與他兄長一樣生在十二月,索性便將大名取作‘孫仲平’,日後再有小的便叫作‘孫叔平’、‘孫季平’。正好算是‘平’字輩,一聽便是一家子親兄弟。”他取名如此簡單粗暴,惹得柴氏橫了他一眼,但細細品味這名字卻也不差。更何況,孫夏是武官,兒郎們的名字簡單好記又有嘉意便足夠了。
“阿姊,皇后殿下特意寫了手諭,是否意味着想讓你去長安覲見是她的意思,而非聖人突然心血來潮?”李遐齡將話題轉回皇后手諭上來,“不過這倒是奇怪了,阿姊最出名的也不過是因戰功而封爲定敏郡君而已。這位皇后殿下召見阿姊,究竟意欲何爲?”
“這位京兆杜氏出身的皇后殿下素有賢名。”柴氏略作沉吟,“據傳,當年同安大長公主欲薦族孫女王氏,那王氏卻不得真定長公主與晉陽公主、衡山公主喜愛。故而文德皇后(長孫皇后)託真定長公主千挑萬選,從一衆世家貴女中挑出了杜皇后,封爲晉王妃。這位杜皇后不僅性情和善,與當今天子舉案齊眉,且也深得文德皇后與先帝喜愛。只可惜,如今膝下只得一位公主,尚無皇子伴身。”
“兒也聽十娘姊姊提過這些。”李暇玉頷首,“以皇后殿下的性情,因是有所顧慮,方提出召見罷。否則,素昧平生,她又如何會生出這樣的念頭?”說罷,她便緩緩展開手諭,仔細看起來。
這位皇后殿下寫得一手好字,是端正之間略帶飄逸的行楷。而遣詞造句也並非官樣文章,而是娓娓道來她近來的憂慮。雖是從未見過面,她卻將前因後果都述說得十分清楚,絲毫不避諱對方是否值得信任。李暇玉看完之後,心中不免情緒起伏,很是複雜難言。
“皇后殿下因連續操持兩場國喪,疲憊不堪身子虧損,近些時日一直都是臥病在牀,無法打理宮務,亦不能陪伴膝下的小公主。小公主許是受到了驚嚇,竟噩夢連連難以安睡,夙夜驚懼難安。思及昔日鄂國公(尉遲敬德)與胡國公(秦瓊)爲先帝鎮守之事,她遂不得不召兒入長安,護衛小公主,直至她能夠安眠即可。”
雖貴爲皇后,然而言辭卻並非居高臨下,而是處處都透着舔犢之情。無論是誰看了這封手諭,應當都會感同身受罷。她也有女兒,她也疼愛女兒,若是染娘驚懼噩夢無法可解,她亦會想盡一切辦法,尋所有能幫忙之人相助。將心比心,即使對方並非皇后殿下,她大約也不忍心拒絕。
更令她心中情緒涌動的是,這位小公主是聖人的長女,被封爲義陽公主。既是帝皇長女,又是義陽公主——令她倏然憶及那混亂記憶當中懦弱的自己。或許,小公主確實便是另一個自己,再度投生於宮禁當中,不過是換了位阿孃罷了。而她的命運,是否也會像過去的她那般悽慘?杜皇后又是否會如蕭淑妃、王皇后那般不得善終?
如此種種情緒涌來,竟令她一時險些難以控制神色的變幻。在即將陷入過去的記憶之中時,她又倏然清醒過來,將身側的染娘抱入懷中。若是能去一趟長安,將過去徹底斬斷也好,日後她便能心無旁騖地去找尋三郎了。
“原來是因着小公主之故。”柴氏頷首,“當年兩位國公守衛先帝,鎮住了那些魑魅魍魎,亦是被傳爲了佳話。小公主雖是金枝玉葉,到底不好煩勞諸位大將軍,也只得讓你去鎮一鎮了。”說到此,她禁不住又頑笑道:“指不定日後你也能像兩位國公一般,民間都會拿你的畫像來鎮宅呢。”
李暇玉搖首笑道:“兒可沒那般的本事。只求能鎮住咱們自家的宅院,令染娘梅娘都無憂無慮地長大,便足夠了。千家萬戶的宅院,還是留給兩位國公去鎮上一鎮罷。既然此事緊急,兒打算三日後便啓程前往長安。”
這時,她的眼角餘光瞥見方纔鋪開的筆墨紙硯與謝璞的來信,又禁不住擰緊眉:“祖母,敕旨來之前,剛接到謝家大兄與大嫂的來信,說是年前阿家便會來到長安。想來到時候我便不得不去拜見了。”
人算不如天算,方纔她還滿心想着,自己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去長安,亦不必特意拜見這位阿家。如今卻是不得不拜見,不得不在她身邊“盡孝”侍奉了。否則,若是“不孝”的名聲傳出來,自己聲名狼藉事小,牽累三郎、染娘與孃家則事大。說不得連他日玉郎考取進士、踏入仕途,亦會影響他未來的升遷。
柴氏聞言,不免輕嘆:“三郎如今下落不明,無人從中替你轉圜說好話,你這阿家大約不會輕易放過你。不給什麼好臉色尚是輕的,若是有意爲難,你恐怕也並不好過。且你並非朝廷命官,不過是誥命而已。若她以盡孝爲名,一直將你拘在身邊,你便不可能離開長安回靈州來了。”
“我還想着早些了結此事,再往漠北去,將三郎尋回來。”李暇玉回道,“她總不會攔着我去尋三郎纔是。此外,按理說染娘也該隨着我一同前去拜見祖母與世父世母,看在嫡親孫女的面上,她也不至於做得太過分罷。”
“誰知道她究竟是什麼脾性呢?說不得會恨屋及烏,連染娘也不得喜愛,處處受人冷眼。”柴氏難掩憂慮,“若是你不將染娘帶在身邊,你們母女分離許久也並不合適。唉,也不知三郎何時能家來,早些將此事處理乾淨也好。”
李和聽得有些不耐煩:“擔心什麼?元娘此番可是受聖人敕旨、皇后殿下口諭,前往長安覲見。她雖是長輩,但還能與皇后殿下對着幹不成?元娘須得守着小公主,也不可能有什麼閒暇時時刻刻侍奉她,受她的閒氣。待到小公主病癒之後,便再求一次諭旨,奉旨前往漠北尋三郎也就是了。”
“祖父說得是,是兒想岔了。”李暇玉只覺得豁然開朗。她先前滿心都想着要斬斷過去,並沒有依賴杜皇后的心思。然而又何必拘泥於這些?該仰仗的時候,該借用皇室權威的時候,便應當機立斷纔是。否則若是生活無法如她所想,每日行事都無法由她自個兒來決定,又有什麼意思呢?
“歸根究底,還是因着阿姊在長安舉目無親,只得留在謝家,否則便是名不正言不順。”一直不曾出言的李遐齡這纔開口說話,神色沉靜,“這樣罷,橫豎我也須得外出遊歷,不如隨着阿姊去長安見識見識。這也不全是爲了阿姊,都說長安匯聚天下英才,我待在靈州不免坐井觀天。會一會那些才華橫溢的文士,日後科舉也能心中有數。”
李和撫了撫長鬚:“這也未嘗不可。都說長安居大不易,咱們湊一湊也能買個三進的小宅子住着。有你在,元娘覺得不順心的時候也能有個去處。”
柴氏的神色亦是略鬆了幾分:“你畢竟是晚輩,到時候也不好插手。倒不如我也隨着去,輩分高壓一壓那王氏亦無不可。仔細想想,除了阿郎實在離不開河間府軍營之外,咱們一家便是搬到長安亦全然無礙。憨郎年後便要前往雍州赴任,茉紗麗出了月子自然也應當跟着去。秋娘隨着我便可,無論去何處都能幫着打理庶務。不如咱們就將你們祖父拋下,去長安罷。”
李和一時怔住了,許是沒料到她居然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李暇玉亦是哭笑不得:“祖母,靈州纔是咱們的故鄉,怎能說拋下便拋下呢?何況若是將祖父獨自留在靈州,孤零零的多難受。有玉郎同去便足夠了,我也能將染娘帶在身邊。”她實在是捨不得女兒,又不放心將她放在陌生的謝家。若是李遐齡在長安,便是他經常出門赴文會,也能讓自家的僕婢看顧。
“既是如此,玉郎,你便去問問十二郎,看他是否也想去。至於需要打點的行李,你順便給秋娘帶個話,讓她着手列單子整理罷。”目送李遐齡點頭起身離開之後,李暇玉輕輕握住柴氏的手,“說起來,秋娘和玉郎都早已經到婚嫁的年紀了,祖母可有什麼章程?最近我見他們似乎已經彼此生了幾分情意,不如早些將他們的婚事辦了罷?免得秋娘滿十七的時候,官媒上門來煩擾。”
柴氏從她懷中摟過染娘,嗔道:“他們倆都藏着掖着不提此事,我又如何開口?難不成直接問玉郎?且看罷,待到有人上門向秋娘提親,看他急是不急。這回他隨着你去長安也好,離得遠了才明白什麼人應當好好守着,否則輕易就會讓旁人定了去。你便安心就是,也不過就是這兩年的事了。”
“祖母如此篤定,兒便放心了。”李暇玉淺笑起來。
李和則在一旁嘟囔道:“婚姻大事,咱們做主就是了。既然看出他們彼此有意,又何必再拐彎抹角的?”
柴氏只當做不曾聽見:“這兩日咱們孫子孫女便要去長安了,你也別忙着回軍營,在家中多歇息些時日罷。往後都天南地北的,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相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