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再度團聚,謝家上下皆是歡喜和樂。彷彿再無人憶起之前的衝突,亦無人記得那兩個提腳賣出去而後杳無音訊的奴婢。當謝琰拜別王氏,帶着李遐玉與染娘離開之後,謝家宅中依舊洋溢着喜氣。這位身居正四品的三郎君歸來,自是令謝家的世僕們同樣與有榮焉。當然,亦有人因先前傳過他已經身亡的流言而覺得忐忑不安,行事越發謹慎起來。
因着時候已然不早,李遐玉換了身衣衫,叮囑父女二人不可貪玩耽誤休息,便又入宮去了。謝琰帶着染娘,乘着牛車將她送到宮門前,便與李遐齡會合,繼續閒遊長安城,觀燈賞月。而當李遐玉進入安仁殿時,義陽小公主正守着杜皇后看幾盞華美的走馬燈。
燈火閃爍,一明一暗,灑在杜皇后依舊帶着病容的笑臉上。李遐玉倏然發現,先前她以爲這位殿下病情有所好轉,其實絕非如此。她身上濃重的垂死之氣並未有分毫變化,而紅潤幾分的臉色,大抵也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她心中不免大驚,隨後便又覺得十分難過,面上卻並未流露出任何異狀,穩步上前,給她們母女行禮。
“郡君今日怎麼沒有將染娘帶過來?”義陽小公主見她身後空無一人,頗有幾分失落,“阿爺給了我幾盞燈,我還想讓她也好好看一看呢。若是她喜歡哪一盞,便讓她帶回去掛起來。”小公主與染娘亦很是投緣,兩人不過見了一面,便時常彼此牽掛,互相托李遐玉捎帶了許多玩物。
“多謝貴主掛念她。”李遐玉將染娘昨夜央着李遐齡買的小面具取出來,“她也念着貴主呢,特地託妾將這個帶給貴主。”這面具頗有幾分稚趣,雖說絕非什麼名貴之物,但見慣了宮中貴重飾物的義陽小公主亦覺得很是新鮮,愛不釋手地拿着看。
杜皇后見狀也笑道:“令娘,平日便勸你多出宮走一走,你偏不願意去。如今你瞧,宮外也是極有趣味的。不如,過兩日讓郡君帶着你去姑母們的府中赴宴如何?若是覺得不歡喜,就讓郡君帶你清清靜靜地逛園子便夠了,無須與其他小娘子小郎君們寒暄頑耍。”
義陽小公主略作思索,點了點頭,脆聲道:“那郡君也定要帶着染娘、華娘她們同去。謝家大郎幾個也可護着我們。”說罷,她便笑着戴上面具,猶如蝴蝶般飛舞到杜皇后身邊,探出小臉給她仔細瞧。
杜皇后讚了幾句,小公主又突發奇想要讓聖人也瞧一瞧,遂帶着宮婢往甘露殿去了。杜皇后目送她走遠,含笑移開視線時,卻正好見李遐玉與秦尚宮似乎都帶着幾分凝重之色。她坦然地笑了笑:“好端端的,你們這又是作甚麼?方纔郡君進來時還帶着喜色,怎麼如今卻無端端感傷起來了?倘若是因我之故,就大可不必。自個兒的身子骨,我自個兒清楚得很,能支撐到如今已是萬幸。且我這一輩子雖短暫,該得的卻樣樣不少,已經足夠了。”
秦尚宮勉強一笑:“殿下日後還要看着貴主成婚,抱一抱小外孫呢,可不能說這樣的話。”她似是比主子更無法接受現實——杜皇后的身子骨越是臨近崩潰,她便越是不願提起此事:“郡君應是有什麼喜事罷?不妨說出來,也好教皇后殿下跟着歡喜歡喜。”
李遐玉便淺笑着道:“既然殿下與秦尚宮都如此說了,那妾便說一說昨夜發生的那件大喜事罷——昨日夜裡在西市觀燈,妾偶然發現人羣中彷彿有人似曾相識。急急追趕而去,竟果真是妾的夫君謝琰。原來他重傷後流落幽州,被幽州刺史崔使君所救,又將他收爲弟子。因他暗傷未愈,崔使君便讓他回長安來尋醫診治。如此,方有了昨夜的重逢。”
杜皇后難掩驚訝之色:“這可是一樁奇緣了,也確實是件大喜事。先前聖人便曾與我提起,崔刺史曾在給他的書信中提過,他前些時日收了一名十分令他滿意的弟子,想不到竟然便是謝都尉。”
“何嘗不是呢?”秦尚宮也拊掌笑道,“聖人也曾說想見一見謝都尉,他又是崔刺史的新弟子——”
“誰是崔子竟的新弟子?”殿外倏然傳來聖人的問詢聲。李遐玉與秦尚宮回首看去,就見天家父女二人牽着手走了進來。聖人臉上也戴着一張面具,與義陽小公主相映成趣。兩人遂跪地行禮:“妾(奴)見過聖人。”
“方纔居然聽你們提起崔子竟的新弟子。朕都不曾見過,難不成你們卻知道是何人?”聖人在杜皇后牀邊坐下,笑着搖首嘆道,“崔子竟在信中連連誇讚,說他這弟子如何文武雙全,如何心志堅忍,如何德行孝悌,竟是無一不好。令朕忍不住想見他那弟子一面,看看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他卻推託這弟子重傷未愈不便遠行,一直不願意送到朕跟前來。你們若有什麼消息,可不許瞞着朕。”
“臣妾方纔問起來也覺得極巧。”杜皇后淺笑道,“聖人心心念唸的崔刺史的新弟子,竟是定敏郡君的夫君謝琰謝都尉。”秦尚宮也接道:“他們夫婦二人,居然昨夜在西市觀燈的時候偶遇,重逢相認。聖人給他們評一評,這究竟是不是一樁奇緣?”
“妙極!妙極!”聖人遂大笑,“朕此前還想着見謝琰一面,又對崔子竟的新弟子好奇得很,竟不想他們卻是同一個人!他如今正在何處?趕緊着人將他宣進宮來,朕要立即見見他!瞧一瞧這個連崔子竟都禁不住滿口誇讚的謝愛卿!”
李遐玉回道:“稟聖人,他如今正帶着女兒染娘遊夜市觀燈,恐怕並不易尋。不如明日妾將聖人的口諭帶回去,讓他練一練禮儀之後再入宮覲見。免得他因不熟悉宮中禮儀,衝撞了聖人。”原本謝琰託她轉交一封崔子竟先生的信件,如今看來,卻是他自己遞上去更爲合適。子竟先生這份師徒情誼,或許能護佑於他;又或許,讓他能夠獲得機會面聖,亦是子竟先生讓他帶信的初衷罷。
“也是,夜市觀燈人山人海,也不知往何處去尋人。”聖人微微沉吟,“既如此,明日你們一家便都入宮來罷。令娘收到你們家小娘子的面具也高興得緊,方纔一直唸叨着呢。”
義陽小公主聽得連連點頭:“咱們去皇城的城樓上看燈,更熱鬧,看得更遠呢!”
於是,翌日李遐玉便將口諭帶回了家。謝琰聽罷,不免嘆息:“師父替我百般籌謀,不忍心見我耽誤了前程,故而才藉機將我送了過來。”他其實很清楚,先生更想將他留在身側,留在幽州刺史府之中。然而,若想令他這身份不明又失去記憶的人能夠順利出仕,得到聖人的看重自然更爲重要。且長安世家雲集,說不得也能讓他遇到什麼機緣,尋得家人。多方考慮之下,他纔會命他來送這一封信罷。
“子竟先生果然用心良苦。”李遐玉也道,“待面聖之後,便趕緊將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寫信告知子竟先生罷。他日若有機會,我也應當給子竟先生與王夫人行稽首大禮。不如此,無法表露我心中的萬般感激。”
這一日傍晚,謝琰穿上緋色公服,前往太極宮覲見。聖人在兩儀殿召見了他,待他行禮之後,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朕還以爲,崔子竟心愛的弟子必定是如他一般的性情,如今看來卻是不像。你的性情似乎比他更圓潤許多,應當是外圓內方之人。這般性情,在朝廷中也容易行走。不似他,若非有崔子竟的名頭,博陵崔氏的家世出身,光是那狂士的脾氣,有多少人能受得住?”
“聖人說得是。不過,若無狂士脾氣,又何來今日的子竟先生?若無狂士脾氣,他又如何會斷然離開繁華的長安,去往偏遠之地爲國家社稷竭盡全力,爲聖人在外分憂解難?”謝琰微微一笑,“想來,子竟先生應當也並不在意旁人受不受得住他的脾氣,只求無愧於心,無愧於聖人的信任。至於那些不看他的實績與爲人,只在乎自己的顏面是否尚在的其餘人等,他又何必放在眼中?”
聖人朗聲大笑:“不愧是他的弟子,字字句句都維護於他。不過,你說得是。他若無那樣的脾性,便不是他了,我們也不會早年便相交莫逆。有他在外頭給朕講述那些民情之事,朕才能瞭解百姓民生,不至於坐困宮中,受人欺瞞。”
“謝愛卿,聽聞你罹患‘離魂之症’,並不記得過往,故而目前連崔子竟也不知你的真實身份?如此看來,朕倒是比他還領先一着了?”
“回稟聖人,子竟先生遣臣回長安,一則是爲了診治這‘離魂之症’,二則是將他的賀信呈給聖人。”說罷,謝琰便從袖中取出信匣,交給一旁的宮侍呈上去。“面聖之後,臣便會寫信給子竟先生,告知他這個好消息。”
聖人展信閱看之後,意味深長地擡起首:“你可知,他這信中寫了什麼?”
“……應當是給聖人的年節賀信罷。幽州近來頗爲安穩,雖說發生了不少趣聞軼事,卻暫時並無緊要民情。”謝琰答道,“此外,子竟先生最近對武事頗有興趣,說不得還想向聖人提一提燕然都護府以及高句麗、靺鞨等諸事。”
幽州是河北道的戍邊重城,崔子竟雖只是刺史並非都督,其遠見卓識卻絕非尋常的一州刺史可比。他的目標是坐鎮邊疆,將胡漢之別消弭於無形之中,從此之後再不必擔憂胡人反叛爲患。而這同樣亦是謝琰的意願——無論是突厥降部或是鐵勒諸部,在先皇駕崩的時候都曾有過些許異動。他並不願見到犧牲無數將士性命才換來的安寧,數十年後便會再度打破。他更不願意見靈州、涼州、夏州等地的百姓,再度陷入戰火之中,慘遭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