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孤孤單單被留在宅邸中的謝琰這一日一夜過得頗爲煎熬。雖說內弟李遐齡一直守在他旁邊,卻因名醫們叮囑過他不能多思多慮之故,連像樣的話也不與他說,更別提對弈之類較爲費神的遊戲了。李遐齡倒是手不釋卷,讀得甚是歡喜,可憐他竟是連最新的傳奇話本都不許碰。無奈之下,他只得一面思念自家娘子與女兒,順帶理一理最近那些虛無縹緲的噩夢。
說來也奇怪,尋常人做噩夢,接連兩三回便已是極限。而他的噩夢,自從頭疾發作斷斷續續竟做了七八回,而且夢中的人物身份線索竟然能對應起來。雖說時間有些混亂,然而前前後後理清楚之後,卻是如同另一個人的人生一般,細節處足以令人驚歎。偶爾,他神思不屬的時候,甚至會混淆夢境與事實。當然,最終清醒過來之後,他發現,噩夢畢竟只是噩夢而已,若與現實中的人物相應,卻有些荒誕不經了。
或許是他的錯覺,自從噩夢變成浮光掠影之後,他的頭疾也減輕了許多。而自己的記憶也時不時闖進那些噩夢當中,倒教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彷彿蒙塵的明珠一般,正在漸漸地擦拭乾淨。或許,終有一日,待他尋回所有的記憶,這“離魂之症”應當便會不藥而癒罷。
“記憶?不可勉強,順其自然即可。”觀主給他行了一回針,淡淡地叮囑,“你腦中部分經脈淤塞,可能確實是血瘀壓迫所致。如今許是正在自行解開,故而才能記起過去那些零星之事。如此說來,行鍼應當頗爲有效。不過,切記不可操之過急。既然遲早都能記起來,早些晚些又有何妨礙?”
“觀主說得是,晚輩受教了。”被紮成刺蝟的謝琰躺在牀上,只能虛虛地朝她頷首致謝。觀主身邊的女冠弟子將針囊收起來,師徒二人便飄然離開了。李遐齡將她們送出門去,回來時恰好見三隻毛茸茸的小糰子滾將進來。
爲首的雪糰子驚了一跳,止住腳步之後,忙將剩下兩人攔住:“別看!別看!牀上躺着只大刺蝟!”他只匆匆地瞥了一眼,就見數十根銀針閃爍着寒光,彷彿一隻巨大的刺蝟正窩在牀榻上,真是可怖之極。他從未想過,阿爺所提過的獵物刺蝟竟也能生得如此龐大,對自家阿爺的崇拜頓時更上了一層樓。
“不是刺蝟,是耶耶。”染娘探出小腦袋,仔細端詳了片刻,便邁着小短腿蹬蹬蹬奔了過去。她踮起腳尖,打量着那些亮閃閃的銀針,又是心疼又是擔憂,小心翼翼地喚道:“耶耶,耶耶疼不疼?”
“不疼。”謝琰張開眼,斜瞥了剩下那兩個小糰子一眼。他可是聽得清清楚楚,右邊的孩童說他是隻“刺蝟”,簡直教人哭笑不得。不過,這般形容確實很容易嚇着孩子。故而此前每一回施針的時候,李暇玉都會帶着染娘回廂房去歇息,特意不教她瞧見。只是沒想到,今日她們母女回來得如此之晚,還帶來了陌生的小客人。
“這是我耶耶。耶耶生病了。”染娘回過首,很是鄭重地給慕容家龍鳳雙子引見,又奶聲奶氣地對謝琰道,“這是慕容家的阿修阿兄、芷娘阿姊。”她其實並不知曉自家阿爺得了“離魂之症”,誤打誤撞地說明了小夥伴們的身份。
提起慕容,謝琰自然便知道是誰,於是問道:“你們耶耶大概沒有空閒來長安,是你們阿孃過來了?”所以,他家這位本來就足夠忙碌的娘子,接着便會分出大量的時間與好友待在一處了?真該在信中叮囑慕容若,讓他好生看住自家娘子,只需靜靜地等着他們前去拜會纔是。想不到阿玉提起的這位隴西李氏貴女,先帝御封的懷遠縣主,居然是如此風風火火的性子,竟未事先告知一聲,說來便來了。
“元娘,你猜猜,謝三郎眼下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人未至聲先至,帶着幾分取笑之意,“若是讓我來猜,他大概並無什麼待客的驚喜,一定正在心裡惋惜我打攪了你們呢。不過,他想的倒也不錯,你們分別了這麼些年,也需要你儂我儂地獨處一段時日。只可惜,咱們也是數月不見,我也甚爲思念你,少不得與他搶奪一番了。”
“十娘姊姊說笑了,他心裡定然也是歡喜的。”李暇玉接道。說話間,二人便親親熱熱地手挽着手走了進來。待瞧見謝琰如今的模樣之後,李暇玉快步上前,端詳了他半晌,又細細地詢問了他這一日一夜頭疾可有發作等諸事。謝琰皆很有耐性地一一作答,望着她時神色格外溫和淡定,彷彿被紮成刺蝟的並不是他自己一般。
李丹薇攬着三個小傢伙,勸他們啜飲完溫熱的酪漿,自己也喝了些茶水。甫進門的李遐齡與她見過禮之後,便又與李暇玉說起了今日名醫們的診斷與囑咐。姊弟二人私語片刻,神色皆安然許多。
“十娘姊姊,時候已經不早了,我便帶你去廂房歇息罷。東跨院、西跨院與外院如今都住着德高望重的醫者,實在不宜挪動。我方纔已經與玉郎說了,就讓他帶着阿修住在東廂房中。而你若是不嫌棄,便帶着芷娘和染娘住在西廂房罷。三郎如今這模樣,我也不放心他一人留在正房中。”
“也好。晚上我還能左擁右抱呢。”李丹薇笑吟吟地起身,“謝三郎,來日方長,今夜我便不與你爭搶元娘了。你好生休養,儘快將病養好。如此,元娘方能抽出時間來陪我。”
她半是說笑半是認真,倒教謝琰只得謝過她的祝願:“承蒙吉言,我也希望能早日擺脫臥病在牀的病弱之態。”要知道,他依稀記得,自己彷彿從幼時起便從未生過什麼重病。原本便是武藝出衆、體魄康健的將領,如今卻虛弱得彷彿魏晉時那些走兩步路便氣喘吁吁的世家公子,真是渾身都不舒爽。
李暇玉便帶着李丹薇幾個往西廂房去了。說說笑笑地穿過院子的時候,她不經意間瞥見正在抖抖索索打掃殘雪的兩名婢女,眼眸微微一動。雖然她並未露出任何異色,李丹薇依然敏感地發現了些許異樣,順着她的視線看去,隨意地道:“你身邊何時增添了新人?瞧上去實在很是面生,且舉手投足都不像你家那些婢女的英氣做派。”
“許是人手不足夠,尚未/調/教/好便放了出來,倒教十娘姊姊見笑了。”李暇玉接道。將慕容家母女二人徹底安置妥當,又說了好些私密話之後,她方意猶未盡地出了西廂房。
她攏了攏狐裘,翩然行至正房門前,回首一瞧,卻見那兩個陌生而又彷彿有些熟悉的婢女正若有若無地打量着她,臉上流露出楚楚可憐之意。於是,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如此雪肌玉膚的美人兒,怎能趕到院子裡掃雪?到底是誰這般鐵石心腸?竟然絲毫不懂得憐香惜玉?晴娘,雨娘,還不趕緊地將她們帶進來,讓我仔細瞧一瞧。”
兩位貼身婢女彼此互相看了看,低聲應了一句,便笑吟吟地走上前去,乾脆利落地卸了那兩名陌生婢女的下顎,然後絲毫不拖泥帶水地將她們提了過來。西廂房打開一條縫隙的隔窗落了下來,李丹薇若有所思地垂下眸,轉而又笑問染娘:“染娘,你可曾見過祖母?你家祖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好相處麼?”
且不提西廂房中的事,李暇玉回到正房之後,便脫下狐裘,緩步來到牀前。謝琰早已聽見她在外頭說的那些話,無奈道:“今日一早,延康坊便來了一個管事,將這兩個婢女帶了過來。說是阿孃特地挑出來的人,頗通幾分醫道,正好送過來伺候我。阿兄阿嫂身邊的人,到底還是有些心裡向着阿孃的,我並不意外。”若非謝璞、小王氏的親信出了岔子,王氏又如何能得知他正在青龍坊診治養病?
“伺候你養病?”李暇玉勾起嘴角,“恐怕阿家意不在此。她是覺得我太忙碌了,幾乎夜夜都須得入宮,擔心你長夜漫漫無人陪伴太過寂寞了罷。”說話間,她語中已是帶着幾分刻骨寒意,一雙眼眸更彷彿冰雪一般。她的夫君,自然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絕不能容許任何人與她分享。王氏無論如何爲難於她,她都能暫且忍耐,只這種事卻是她的底線之一,斷然容忍不得!
“既然是送來伺候我的,我不缺人伺候,便讓她們去外頭打掃。一日將整座宅子打掃一遍,若是掃得不乾淨,可見手腳並不利索,就提腳賣出去罷。”謝琰接道,有些費力地擡起扎滿銀針的手,覆在她的柔夷上。他雖是待在溫暖的室內,但手心卻依舊有些寒涼,倒是她氣血充足,雙手暖洋洋的。
李暇玉輕輕地撥開他額角的頭髮,柔軟紅潤的脣瓣貼了貼他略有些乾燥的脣角:“三郎,若是她問起來……長者賜,不可辭,你……”在世家大族當中,長輩賜下的婢女,晚輩素來不得隨意處置。雖不至於是不孝之舉,但也很容易引來長輩不滿,將此舉視爲落面子,甚至於忤逆。
“我忤逆阿孃的時候還少麼?”謝琰低低地笑起來,“她送來一回,就提腳賣出去一次。每次去延康坊宅子裡問安,我都覺得她身邊那些婢女委實太多了些。每日只知奉承她,旁的什麼事都不需做,便像是官家娘子似的養尊處優,瞧着我們三兄弟又像是不懷好意。索性幫她賣掉一半,還能減少些胭脂脂粉衣衫錢,免去些開支。畢竟,公中所用的錢財,都是我和大兄的俸祿。我可捨不得用在這麼些人身上。”
他話音方落下,兩個被卸掉下頜的婢女就嗚咽起來。因她們說不出話,只得默默地流淚,看起來端的是可憐至極。然而,謝琰卻根本毫無興趣,連掃一眼也懶怠:“且關上一夜,明日一早就叫人來賣了罷。原本還想留着她們,配給咱們家的那些部曲。不過,那些莽漢都嫌棄她們太嬌弱了,竟是一個都看不上。”
聽他話語間充滿了嫌棄,彷彿覺得這樣的嬌弱花朵簡直是生生浪費自家的糧食,李暇玉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目光婉轉:“莫急。她們也沒做錯什麼事,提腳賣出去若是遇上了不好的主家,咱們也是造孽。不如將她們送回靈州的田莊裡去,好好打磨一番,許是能教養過來也說不定呢。”
“都依你。”謝琰便道,“你到底比我慈善許多。這番話可得一五一十告訴阿孃纔好。”
說罷,夫婦二人相視一笑。晴娘與雨娘十分知機地立即將那兩個婢女又提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