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氏靠着幼子謝琰終於一舉得了四品郡君的誥命,頓時便有無數帖子送到了延康坊謝宅中邀她參加宴飲。她此前不願出門,只因覺得陳郡謝氏雖是頂級名門,自己卻是毫無品階,在其他貴婦面前難免矮她們一截,心中難熬得很,故而才一直託病不出。如今幼子成了炙手可熱的御前寵臣,她自然便能夠揚眉吐氣、風風光光了。
於是,她便挑着門第高的世家發出的帖子,出門宴飲了幾回,席間與一衆貴婦談笑晏晏,倒也出了不少風頭。因着有長輩李郡君在側之故,她舉手投足都遵循了太原王氏貴女的優雅大度風範,並不多言多語,得了貴婦們的交口稱讚。然而,到底由於受了拘謹的緣故,她心裡委實有些不喜。
李郡君的確替她引見了不少相熟的貴婦,俱是高門貴族出身很適合來往,亦委婉地指點了她該如何與她們保持緊密的聯繫。但在她看來,這些經驗之談卻不過是些誰都知曉的道理罷了。更何況,李郡君不過是個隔了房的族叔母而已,原本便不甚親熱,如今仗着長輩的身份將她看得如此之緊,襯得她猶如從未見過世面的鄉野村婦一般,一同外出倒是還須得看她的臉色行事,實在讓人心中很難痛快起來。
故而,幾回宴飲之後,王氏便有意不再與李郡君同行。然而京中宴飲活動左右也不過是這些貴婦,誰都不可能落下來。就算她們二人不再親密地同進同出,在宴飲場上也免不得回回遇見。而且,若是刻意疏遠,反而容易教人多思多想,以爲兩家之間突然生出了什麼間隙。所以連續宴飲了數日之後,王氏索性便再度託辭不出了,心中越發鬱氣叢生。
這一日正好是休沐,謝璞兄弟帶着妻兒過來問安,謝琰因住得遠尚未趕過來。王氏靠在憑几上,掃視着跪滿一地的兒孫,讓他們起身坐下。不經意間,她瞥見小王氏和顏氏帶着的貼身婢女,突然又想起自己安排過去的侍婢前兩天託人過來哭訴遭到胡婢欺辱之類的話。本來她作爲長輩,也沒有隨意插手晚輩房中之事的道理。可如今她心情極度不好,最是厭煩旁人將她視爲無物,便索性將這個作爲發作的藉口,想敲打敲打兒孫們。
於是,王氏便道:“聽說你們兩房裡那幾個胡婢很是不知禮,平素行事狂妄。這樣的奴婢留在身邊也是禍害,不若早些將她們提腳賣了出去,免得教壞了其他人。我這些時日出門,也從未見過世家貴婦身邊跟着胡婢的,實在是不成體統。”
小王氏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此事,於是笑着回道:“咱們這幾個胡婢從未帶出門去,也只是在家中服侍而已。且兒平素瞧着她們性情直率,經常與她們說說笑笑,也能解解悶。至於禮儀,兒已經着人仔細教了,定然不會讓她們再沒了規矩。”
不過是提腳賣胡婢這等小事,卻教長媳兼孃家侄女給駁了回來,王氏心中越發煩悶氣惱。只見她雙眉微豎,神色瞬間便凌厲了幾分:“和胡婢說笑?我只當你平素是個知書達理的,卻不知你還能與胡婢說笑什麼!平白地作踐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幾個胡婢罷了,賣了也就賣了,有什麼捨不得的?!家裡還短缺伺候的人不成?!”
兒孫們均驚了一跳,根本想不到她竟然當着孫兒孫女的面就訓斥小王氏,給小王氏難堪。這簡直是將宗婦的體面都往地上踩了,哪裡是發作胡婢,看起來更像是對這位長子媳婦心懷不滿。小王氏則更是怔住了,眼圈微微發紅,膝行出來給她行了稽首大禮。
謝璞心疼她,於是便出言道:“這幾個胡婢是同僚送的。若是賣出去,教他們得知,難免會得罪他們。阿孃若是不喜,就教她們平日不出院子就是了……”
見長子也出來說話,王氏更是火冒三丈:“不過是幾個胡婢,你那些同僚如何會放在心上?!難不成咱們自家處置了,他們還會出來抱不平?這種送來送去的婢女,原本就與貨物無異,看得重了反倒惹人笑話!你初入官場,旁人便送了這麼幾個胡婢,日後難不成所有人送的都放在身邊?!都動不得?!”
她說的倒是不無道理,只是指責胡婢們狂妄無禮卻是無稽之談,連謝璞謝璵兄弟二人都知道她不過是替自己身邊出去的侍婢出頭罷了。兩人心裡越發苦澀,胡婢們賣出去倒是不打緊,悄悄還給弟妹的朋友也就是了。只是院子裡那幾個不省心的婢女若是聽見風聲,恐怕要仗着王氏越發自傲了。他們平靜的日子這才過了幾天?難不成以後只能在外頭流連,回家之後趕緊回到娘子身邊,家中其他地方都去不得了?到底他們還是不是主子?
見無人敢再多說,王氏這才心平氣順了些:“事不宜遲,今日就趕緊賣出去,別教我再聽見她們的消息。至於你們自己院子裡的事,我本不想多管——只要不鬧到我跟前就是了。”她知道長子與侄兒約莫是不喜那幾個婢女,也不能強迫他們歡喜不是?只是既然送了第一回,就免不了第二回,到時候再給他們送些心頭之好就是了。
“六娘,你也莫要多心。”她又將小王氏叫起來,攬着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知道,你的性子就是這般和軟,到底養了那幾個胡婢這麼些時日,心裡確實是有些捨不得。不過,咱們謝家是絕不許亂了尊卑血統的。再如何捨不得,也不能留着。”最後一句她說得極輕,只讓小王氏一人聽見,目光卻是冷的。
小王氏一凜,心中徹底冰涼下來。王氏表面的意思是不願意謝氏生下胡漢血統交雜的子嗣,但又何嘗不是對李遐玉的出身極度不滿,已然不想再忍下去?她原以爲,隨着時光過去,阿家瞧着三郎與元娘夫婦和睦,元娘又舉止大度雍容,應是會漸漸心軟。誰知她的心卻反倒是越來越硬呢?
這時候,外頭的僕婢稟報說,三郎與李娘子、染娘過來了。王氏想到謝琰如今便是她能夠風風光光的源頭,心中不免覺得欣喜和驕傲,一時間倒是忘了幼子有如今的官職地位全是靠着自己的選擇。若是聽從了她的安排,恐怕幾十年內都難以升到四品高官這樣的品階。
然而,轉念思及李遐玉,她又越發覺得膩煩。她所見到的京中世家貴婦,無不是彼此聯姻,兒媳們每個都是血統高貴的世家女。沒有任何一家竟然會娶了個父母早喪的寒門之婦,便是實在不得不迎娶出身寒門的媳婦,亦是父祖兩代都任了高官,在京中勢力驚人。誰知這些貴婦背後議論謝家的時候,會不會嘲笑他們?只要想到衆人面上贊她的兒子,背地裡卻鄙棄這個寒門婦,她就愈加覺得此婦的存在簡直是在羞辱陳郡謝氏的門楣。
爲了能夠儘快擺脫李遐玉,她甚至暗地裡期望宮中那位杜皇后立刻便重病垂危。哪裡知道杜皇后雖說一直養病不見外人,卻在流言蜚語中始終支撐到了如今。當然,世家貴婦們當中的暗流早便掀了起來,無不猜測着下一任的皇后究竟會是誰。她聽來聽去,也不管她們究竟如何猜度,總歸那寒門婦的憑仗徹底倒了下去,她纔有機會動手。
“拜見阿孃(阿家)。”謝琰、李遐玉與染娘拜下行禮。
王氏微微含着笑,越是瞧越覺得幼子生得玉樹臨風,稱得起所有的讚美,當然也稱得起更好的妻子:“趕緊起來。這些日子新得了職缺,想來是忙壞了罷。”
“初入職,有許多事需要調度,確實有些忙碌。”謝琰回道,身形依舊清癯,看着卻比往日多了幾分精神,“不過,既然深受聖人信任,便須得兢兢業業將事情都做好。便是再忙,也並不覺得疲倦。孩兒這般看着,阿孃瞧着似是也比往日氣色更好了些。”
“是麼?”王氏難掩喜色,“被我兒的喜事一衝,我的身子骨確實好些了。”說罷,她又不厭其煩地叮囑幼子好些話,彷彿一夕之間便從嚴母轉爲了慈母。當然,這慈母的行事其實也與過去毫無二致,事事都似乎想要掌控在手中。
謝琰答了幾句話之後,李遐玉便接過話笑道:“好教阿家與嫂嫂們知曉,這些時日許多人家都往青龍坊送了禮單。兒整理了一番,已經命人帶了三十車過來。餘下有些是指明給三郎的,兒便收進了私庫裡,日後回禮也從兒的嫁妝中出就是了。”青龍坊的宅邸實在太狹窄,禮物都已經堆得塞不下了,她不得不命部曲們暫時運到了懷遠坊安置,如今讓人拉到延康坊也很順路。
王氏眯了眯眼:“讓我瞧瞧,都送了些什麼?這些時日,你阿嫂收到的禮單,恐怕裝一裝也不足二十車。倒是你隨意收拾一番,就能收出這麼些來。”話語間看似是稱讚李遐玉能幹,卻隱約透出幾分不信任,彷彿覺得她定然從中貪了什麼似的。
謝琰眉頭一動,李遐玉輕輕地按住他的手,淡淡地回道:“是該教阿家和嫂嫂們看看。咱們這幾日裡,很是承了許多人情,日後許是要漸漸還回去。這些兒也不好做主,交給阿家和大嫂正是應該的。”她早就料到有此一着,禮單整理得清清楚楚,且都可對照原單。是給謝家的還是單給謝琰或她的,俱是明明白白,任誰都不可能揪出什麼錯漏來。
雨娘默默地將一匣子禮單呈上去,王氏打開來細看。小王氏坐在她身側,一眼就瞥見了弟婦一手漂亮的飛白書,側過首又見謝琰與李暇玉垂眸靜坐的模樣,頓時有些如坐鍼氈。王氏當然不可能一樣一樣地對禮單,這種事只會交給她去做。雖然她也明白,弟婦胸懷大度,不會計較什麼,妯娌之間的情誼也不會因此而生出什麼罅隙來,但心裡到底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果然,王氏看了幾張禮單後,便將匣子都交給了她:“六娘,你纔是家中的主母,細細看一看罷。既然都是要入庫的物什,便絕不可大意。歸入公中還是私下拿着,都須得遵循規矩來,否則這家便徹底亂了。”看似是在叮囑她,實則是敲打李暇玉。然而,如此做派,比起主動上交禮單的李暇玉,卻是免不得落了下乘。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夢子扔了一個地雷,麼麼噠~~
王氏繼續作,就是本來孝順的長子長媳侄兒侄媳都心裡難受了……
李郡君,其實就是咱們王九孃的阿孃李氏,因爲哥哥七郎升官了,所以誥命現在是四品,和王氏同級╮(╯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