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緊趕慢趕,衆人終於在祭竈(臘月二十六)之前回到靈州。因李和與柴氏早已帶着李遐齡、孫秋娘回了弘靜縣,李遐玉遂與李丹薇告別,過靈州而不入,徑直歸家。謝琰曾受李都督囑咐,須得前往都督府覆命,故而稍遲一步。李都督許是聽聞自家部曲回報他們曾離開姑臧山數十天,頗有興致地問了他們的去處。謝琰亦不隱瞞,一五一十說與他聽。李都督不免生出愛才之心,又多留了他兩日才放了他家去。
如此,貞觀十八年便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北地數千裡邊疆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除夕元日,處處歡聲笑語。爆竹聲響延綿,萬家燈火連天,待得上元節熱熱鬧鬧地過去之後,新春的喜意才漸漸平息下來。然而,豐年富足安穩卻始終令百姓們臉上洋溢着樸實而又平和的笑意。
二月仲春時節,弘靜縣李家老宅內,依舊是人人精神抖擻、秩序井然。正院內堂屋檐下,上元節掛上去的燈籠仍未取下,在寒風吹拂中輕輕地轉動着。半舊的青緞圍起的行障內,兩角擺着燒得火紅的銀霜炭盆,李遐玉與孫秋娘正在對弈。柴氏倚着憑几坐在一旁,啓開甫收到的信筒,一目十行地看過去,嘴角微微勾起來。
孫秋娘正被逼得無路可走,棋盤上黑子的大龍已然成勢,她只得投子認輸。不過,輸給阿姊的沮喪轉瞬即過,與阿姊對弈的愉悅已經足以令她高興兩三日了。於是,她一邊拈着棋子放進一旁的紅木鉢中,一邊好奇地看向柴氏:“祖母可是得了什麼好消息?”
“姑臧夫人回了信。”柴氏道,“將憨郎的婚事定下了。”家中五個孩子,孫夏的年紀最大,已經將滿十六歲,也是時候定下親事了。然而,雖說她與李和將孫家兩個孩子視同親生,但他們到底不過是寒門小戶,尋常官宦人家看不上他們,若是與平民結親卻又埋沒了他們的人才。這一兩年來,柴氏着實有些爲孫夏的婚事頭疼。本想在李和的下屬中尋訪一番,原也有幾分眉目,不料姑臧夫人卻託謝琰轉述了結親之意,實在教她驚喜得很。
李和與柴氏本就沒有什麼門戶之見,對胡族也並非一概視之,否則便不會與康五郎、石氏相交了。胡人又如何?胡漢結親之事,上至皇室世家,下至平民百姓,從來都不少。說句大不敬的話,當今太子的胡人血統恐怕還多些呢!而且五胡十六國之後,北地胡漢雜居將近兩百載,早就辨不清楚漢胡血統的是是非非了。只要那位小娘子懂得漢人的規矩,能夠撐得起內宅中事,便足夠了。柴氏相信,姑臧夫人教養出的小娘子,品性能力絕不會太差。更何況,孫夏聽了這樁婚事之後,支支吾吾滿臉通紅,顯然是中意之極。
“阿姊,我那嫂嫂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孫秋娘猶豫片刻,禁不住問道。自家大兄的脾性她再瞭解不過,恐怕日後孫家上下都只會聽這位長嫂的。若是長嫂性情不錯,將來亦可彼此照應;若是脾性暴烈驕矜之人,闔家都不得安寧。
“我只與她見過一面,是個伶俐人。”李遐玉道,“阿兄曾在姑臧山待了十餘日,他若覺得這樁婚事不錯,想來那位小娘子性情應當合適。若是你仍不放心,咱們再尋個機會去問問十娘姊姊,聽聞她們之間頗有交情。”
“也不必特地因此煩擾十娘姊姊。”孫秋娘搖了搖首,“想來能讓謝家阿兄與十娘姊姊認可之人,應當很是不錯纔是。”她有些關心則亂,一時倒忘了自家阿兄再如何不靠譜,也仍有謝琰在一旁靜觀呢。
“祖母,如今尚且只是定親?婚期何時定下?”李遐玉又問。
“總須得憨郎謀個官身,纔好成親。”柴氏道,“否則如何稱得起姑臧夫人的青睞?”
“不錯!咱們家的郎君,須得立業之後才能成家!!”李和大笑着自松林中轉出來,眉宇間皆難掩喜意,“今日也算得上是雙喜臨門了!待會兒別忘了將好酒好肉都拿上來,咱們一家人好生慶賀一番!”
孫秋娘尚未反應過來,李遐玉卻眼眸一動,透出驚喜之色,望向他身後的謝琰與孫夏:“軍功都已經計勳了?!”他們從涼州帶回的馬賊頭顱,終於派上了用場?前些時日,阿兄又帶着屬下冒着嚴寒風雪去了一趟賀蘭山中,將剩下的馬賊巢**一舉攻下,累積起來應當至少是二轉三轉罷?!
說起來,國朝授勳一向嚴格。戰場上獲得軍功須得由書記官仔細記錄,以頭顱與俘虜計算每人所獲與總計全軍所獲。首先,會分爲以少擊多、兩者相當、以多擊少三種戰況,即“上陣”、“中陣”、“下陣”。其次,又按戰果分爲三種結果,即殺敵或俘虜四成以上、殺敵或俘虜兩成、殺敵或俘虜一成,分別爲“上獲”、“中獲”、“下獲”。於上陣得上獲者,最高計五轉;於上陣得中獲者,計爲四轉;於上陣得下獲者,計爲三轉,依次遞減降等。若是身爲軍官,功績實在出衆,也可能破格授勳。
殺馬賊雖並非上戰場,但亦是府兵得軍功的重要升遷之途。否則,那些非邊疆不能上戰場的府兵,哪裡能得機會升遷授勳?不過,馬賊盜匪之流到底不比戰場,累計功勳時會酌情減等。至於謝琰是否奉命剿匪,又爲何去了涼州轄區內爭功,有李和與李都督力保,倒也應當無妨。涼州都督李襲譽不至於因此爲難姑臧夫人與契苾何力看重的晚輩。
“哈哈哈!有崔尚書、都督與契苾將軍的提點,吏部司勳郎中並未爲難,很是痛快地擬定了勳階!雖說如今公文尚未正式下來,但長安已經給了消息——憨郎如今是二轉雲騎尉,三郎是三轉飛騎尉!”李和眉飛色舞,“雖說並非職官,但到底也是六七品了!”說着,他舉起蒲扇般的大手,咧着嘴用力地拍着兩個孫兒的脊背,砰砰作響。
跟在後頭的李遐齡笑容一僵,心裡有些同情兩位兄長:祖父的力氣大得很,這麼拍幾下少不得被拍傷了。他曾經親眼得見祖父的下屬被拍得臉色青白,據說後來還特地去請了跌打醫者看診!然而,當他再仔細端詳謝琰與孫夏的神情時,卻發現二人皆是面不改色——想是已經早就被拍習慣了。
“如此說來,再過一兩年,說不得他們便能升到五六轉了?”柴氏很是驚喜,當即便讓侍婢吩咐廚下好生準備夕食。雖說勳官有俸祿,亦能廕庇子孫,但國朝連年戰爭,低級勳官滿地走,也不值當什麼。若是中級勳官,到時候謀職缺便更有利了,說不得便能尋個旅帥甚至於校尉的職缺。在戰事膠着緊急之時,中級勳官也更容易臨危受命越級提拔。
“那可不容易。”李和實事求是地道,“聽聞咱們靈州夏州的馬賊都東遷,去了勝州、朔州附近,涼州之地的馬賊則西奔去了甘州、沙州。便是再立功心切,也沒有一而再再而三越境行事的道理。”就算其他軍府並沒有能力剿滅馬賊,貿然行事也是不守規矩的行爲。
“想是咱們的兇名已經傳開了?”李遐玉笑道。因天候已經漸漸溫暖起來,她着了一身鮮豔的春衫——桃紅色及胸六幅長裙,碧藍色半臂與素色夾纈花瓣紋窄袖衫,更顯得身姿高挑,且已經日益顯出少女婀娜的身段。挑眉淺笑時,衫裙隨風而動,不知爲何,卻是令人的目光也不自禁地隨之微微一動。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謝琰挪開視線,淡笑着回道,“若是我們一直靠着四處剿馬賊升遷,恐怕許多人心中不會平靜。”莫說是被搶了功勞的那些軍府,便是河間府內的其他人,亦會心生怨懟。誰不想立功勞?眼見着年紀輕輕的同僚“輕而易舉”地一升再升,又如何能以平常心視之?
“我正想着,過一陣便帶着女兵部曲去一趟甘州以北的大漠,將馬賊都趕到賀蘭山去呢。到了賀蘭山,便是河間府的轄區,理應剿滅馬賊。阿兄與大兄可多帶些人,一同分了這份功勞。”李遐玉又道。
聞言,李和瞪了她一眼:“你以爲驅趕馬賊是件容易的事?上回也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該殺的便須得就地格殺,不可因取巧而心生懈怠!”頓了頓,他又語重心長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時候不夠正大光明,有些失之陰狠,不如給他們個痛快也好。”他性子率直,雖能理解各種計謀,但卻不喜斤斤計較耍心思手段。
“不錯,就算是替天行道,咱們也不是什麼遊俠兒。”柴氏嗔道,“莫要看低了自己的心性,將自己降到與馬賊盜匪一般的境地。”她到底仍是擔心孫女殺孽太重,移了性情。
自涼州回來之後,李遐玉已經被兩位老人教訓了好幾回,自是立刻作出垂首聽命之態:“是兒輕敵,想錯了,祖父祖母莫要生氣。放心罷,兒先前也不過嚇那些馬賊一嚇,絕沒有凌虐他們的心思,不會胡來。”謝琰、孫夏都不在,到時候便只有她一人獨自做出判斷,獨自與慕容若合作,確實應當更沉着冷靜一些纔是。身爲“主帥”,自然不能與過去一樣。
“那阿兄與大兄只能等着開戰,才能博取功勳了?”李遐齡緊接着又問,“眼下咱們大唐正與薛延陀議親,何時才能開戰?難道阿兄與大兄還須得等上十幾年不成?”兩人若不能立業,便不能成家,姑臧夫人家的阿嫂恐怕等不得那麼許久罷!
謝琰微微一笑:“放心,不出一年,薛延陀必會故態復萌。雖短時期內無大戰,但若能抵禦其時不時的侵擾,也能累積功勳了。”雖說如今很難晉升,但爲了大戰考慮,至少也須得謀個旅帥或校尉之職。區區數十人,在成千上萬人的戰爭當中,根本毫無作用。然而校尉手底下有兩百多人,已經能夠**行事了。
“阿兄怎麼知道?”李遐齡更是好奇,“不是說,朝廷已經讓薛延陀按着貴主的嫁妝單子下聘禮了麼?”便是他小小年紀,也知道六禮當中下聘禮等同於納徵。聘禮與婚書齊備,按國朝禮制而言,新興公主便已經是薛延陀可汗的妻子了。此時若無故幡然悔婚,大唐天子定然顏面無存。那些遵循禮制信義的文人士子,也會將此事視爲恥辱。
謝琰笑而不語。李遐玉彎着眉眼,將孫秋娘攬過來:“秋娘,想不想知道貴主的嫁妝單子上都有些什麼?”
孫秋娘點了點頭:“想!”
“那咱們過兩日去尋十娘姊姊問一問。”她也想知道,薛延陀究竟須得徵集多少牛羊,才能湊夠這一份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