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鳴鸞殿。
巫苓緩緩靠近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傳聞鳴鸞殿,乃是未央宮裡最大的一座宮殿,而未央宮,又是整個帝宮除了母后所掌管的長樂宮外,最大的一宮。
若說帝宮之中,有哪裡能與母后的長樂宮主殿相比,怕只有未央宮了。
長樂未央,歡愉不盡。
看來在帝君心中,也定是以這二宮爲首的。
未央宮內,住着四位妃嬪,聽聞都是帝君所喜愛的妃子,各個與衆不同。
其中,未央宮中最受寵的,便是那位莘貴妃,也是掌管整個未央宮的妃嬪。
聽聞莘貴妃沉魚落雁之姿,卻又性子淡漠,既不出宮門,又很少與外人交談,故又有人稱她冷貴妃。
有了上次鶯妃那裡的教訓,巫苓不再唐突,從院內圍牆處躍進了鳴鸞殿中,這樣就不會有一人瞧見她入內。
宮殿金頂紅門,綠牆黃瓦,殿門上方掛着一幅金匾,不光字是金的,就連匾的四周也鑲着金邊,上刻着兩個醒目的三個金色大字“未央宮”。
這未央宮,宮牆之內,古樹參天,綠樹成蔭,到處種的全都是稀有樹木,入眼一片翠綠,即便是炎熱的夏天,這裡也不會感到絲毫的悶熱。
再往前走,就是莘貴妃的鳴鸞殿了,四周殿牆上均着能工巧匠刻畫着斑斕的筆畫,特別是正中央的那種九紋雲鳳,更是宛如活了一般,五彩斑斕的雲鳳口中銜着金珠,似是要飛到天上一般。
試問這帝宮之中除了帝后,又誰人能用鳳紋?可見這莘貴妃在帝君眼裡該是第一無二的珍貴。
哪怕是曾經受寵一時的鶯妃寢宮,也沒有這鳴鸞殿一半輝耀吧?
巫苓緩緩的向前走着,想着,能生下聖尊帝子的莘貴妃,想來也定是無比柔媚華貴的吧?她應該是什麼樣的呢?是否真如傳說中的那般沉魚落雁?
是像母妃一樣的優雅至美?還是像鶯妃一樣俏麗嫵媚?亦或是與所有人都不同的獨特唯美?
巫苓一邊走,一邊猜測,既然是貴妃,總歸不會差了便是。
可是見到莘貴妃的一瞬間,巫苓動作卻遲疑的緩了緩。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與帝宮中任何一個妃子都不一樣,顯得那麼的從容,安定,就像一朵安然的檀香花,卻又好像一棵最普通不過的青蓮。
那麼的潔白,淡雅,身上沒有一絲母后身上那種翩然的優雅貴氣,卻反而多出許多身爲女人的柔媚之感。
讓人看了就覺得,她一定是個很溫柔的女子,也,更像個孃親的樣子。
雕花鑲金的紫檀桌旁,她穿着簡單的宮裝,獨自坐在一間側殿內室中品茶。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很明顯,眼角眉梢已經開始出現細微的褶皺,臉色也顯得不是那麼好,略有些蒼白暗黃,就連端着茶杯的手,也不是那麼纖細潔白的手,反而像是做慣了粗活的那種,指尖帶着些微黃色。
難以想象,這樣的一個女人,是怎麼生活在帝宮之中,又是怎麼成了貴妃?
她與傳說中的沉魚落雁,根本就不同。看上去,更像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婦人。
難道,她不是莘貴妃?
可是,她身上穿的,的確是貴妃階級的衣裳,即便是最淡的,上面的繁複花式也彰顯着,她就是無比尊貴的貴妃。
巫苓皺了皺眉,猜測着,一定是她這種淡雅質樸的氣質,以及生下了聖尊帝子,才讓她的地位如此穩固。
然而在她身邊,卻是一個伺候的侍人也沒有,只有她自己,默默的坐在房中,安靜的品茶,就連巫苓站在不遠處看着她,她也似乎渾然未覺。
這整個鳴鸞殿,雖然輝煌碩麗,雕鏤玉砌,侍人卻寥寥無幾,巫苓從殿外走進來的路上,也只瞧見匆忙路過的二三人而已。
不過,這正應了巫苓的意思。
越是寂靜無人,越是對她有利,不會出現上次鶯妃宮中的事。
這次,她必須殺。
巫苓緊緊的攥着手中母后給的刀,提了口氣,翻身從敞開的木窗直接竄進了室內,穩穩地落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女人。
女人看到突然闖入的人先是一愣,在看清來人一身紅衣,赤色頭髮與炙熱的彷彿火焰的雙眸,便知道來人是誰了。
她沒說話,也沒動,就好像認了命,微微的,勾了勾脣角,眼中現出一抹黯然。
宮中都傳聞帝后養了一隻暗獸,只爲了將來奪位之用,看來所言非虛。
巫苓緊盯着身前絲毫不像貴妃的中年女人,也怔愣了一陣後,緩緩邁步走向她。
女人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巫苓,默默的微笑,起身,立於她面前,平靜的笑看着她,那笑容無比的純澈,一點雜質也沒有,絲毫不像摻假的笑意,依舊,那麼純淨。
巫苓攥着刀的手不停的微微顫抖,整個刀身都被她難以控制心緒所散發出的熱量所燒的通紅,彷彿變成了一把烙鐵一般。
——跟我走吧,從今以後,吾爲汝之母。
——從今以後,汝名巫苓,喚我母后。
——你會愛嗎?你有權利去愛嗎?
——若沒有我,你還是那山中的野獸,被世人辱罵,厭棄的怪物!
——你,沒有動情的權力。
——去殺了莘貴妃,不然,我便沒有你這個女兒。
母后笑意盈盈的臉不停的在巫苓眼前出現,先是滿是愛意的微笑,陽光下泛着細膩光芒的臉頰,寵溺的輕嘆,讚許的眼光,最後化爲瘋狂的猙獰!
母后的面容變化的飛快,快的讓巫苓幾乎竭盡瘋狂,渾身的靈氣亂竄,激的她無法思考,也無法動彈。
巫苓暗暗的喘息着,平復着自己體內焦躁的氣流,可是卻無用,無數的聲音都在巫苓的腦海裡打轉,不停的叫囂着,殺了她!殺了她!不然沒有你這個女兒!
不!她要母后!
當被攥的發紅發熱的刀鋒突兀的捅進女人胸膛中的時候,女人的嘴,微張了張,卻依舊一聲也沒有,只擠出一抹苦澀的笑容,暗暗的口型,組成了一句‘謝謝’。
巫苓忽然領悟,震驚的退後了兩步,原來,莘貴妃,不會說話。
她並不是傳聞中的那麼寡情淡漠,也並不是性子冷淡,而是個啞女。
一個啞女,是怎麼在這諾大的宮中活下來的?又是怎樣生下了帝子?
難怪她的面容如此憔悴,難怪她的指尖如此粗糙,難怪她的侍人如此之少……
赤紅的鮮血,順着胸口的刀刃滴落,掉在地上,四散迸濺,化爲大片大片的豔麗杜鵑,一如當年巫苓手中墜落而下的火焰。
這樣的紅豔,無比的刺目。
女人溫柔的笑着,腳步向前挪了挪,那鋒利的刀,便硬生生的徹底捅進了她的心臟之中,轉眼之間,她便沒了聲息,閉上了眼,重心失衡的向後倒去,手臂打落了桌上鋪蓋的絲綢布。
她倒在地上,嘴角依舊掛着一抹笑容,依舊如此的安靜,婉約,大片大片的血跡擴散開來,染透了衣衫,淌落一地……
巫苓呆愣在原地,手中的刀掉在地上,那炙熱發紅的刀鋒,壓在了綢布之上,轉眼間便化爲一股烈焰,引燃了桌子。
曾被巫苓血液侵染多年的刀燃火便上,靈力從刀中,藉着火焰瀉出,火焰頃刻間熊熊燃燒,馬上便將木質的桌子燃上了火焰,隨後便是牀幔和被褥,無一倖免。
火勢蔓延迅速,頃刻間整個屋子就變成了一片火海。
巫苓依舊呆愣着。
爲什麼。爲什麼莘貴妃會笑得那麼釋然……
猶還記得,那葬身於火海之中的方老爺,也是這般釋然的笑。
難道活在這世上,真的那麼苦嗎?
火焰盤繞在莘貴妃身上,燃燒的美麗,一如當年在火刑架上被大火燒死的女人……
片刻之後,巫苓退出房間,迅速閃遠,火焰燃燒的飛快,轉眼間,火光沖天,房倒屋塌。
她站在遠處,默默的看着那烈火燒灼的鳴鸞殿,心中宛如一片死湖,無動於衷。
終於……做了這一步。
莘貴妃,死了。
母后可以開心了……
可是她呢?她爲什麼一點也不開心?
她的心就好像死了,冰涼一片,木訥無聲,如果不是它還在微弱的跳動着,巫苓幾乎以爲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
死去……可能真的是種解脫吧……
幾乎麻木死寂的心,即使刀子刺進去,也不會有任何感覺的心,卻在一個身影出現後,再一次跳動起來。
朔不知從何處趕來,那一身的白衣直直衝進火中,不顧一切的去救他的母妃,烈焰頃刻間便將他包裹了起來。
巫苓眼看着一根堂柱被火燒的斷裂,就像那日的卿寧,朔被堂柱砸中,死死的壓在了下面,沒了聲息。
那一刻,巫苓幾乎也沒了呼吸,腳下一動,想也未想便飛身竄進了火焰之中,將已經昏迷的他拖了出來。
衆人見到此景,皆瞪大雙眼,不可置信。
“找太醫,照顧好他。”巫苓看也未看朔,便轉身離去。
她不敢看,也不能看。
那一年,初雪消融,春光乍暖,她十七歲。
那一年,她,放棄掙扎,放棄抗爭。
又再一次認定,自己不是人。
自己終究,只是個,怪物而已。
惡魔,終究是惡魔,不會是別的什麼。
即便是繁華落幕,滄海桑田,也依舊,不會改變。